作者
藏弓
每本小说都有高潮。
好的小说为紧紧抓住读者的心,会一个小高潮接一个高潮,最后大高潮来的时候,读者的阅读快感会爽到爆。
《红楼梦》的小高潮就间隔得法,小说没多久就是可卿出殡。
京城豪门集体亮相,在没电视网络的古代,作者对豪奢场面的描写令读者无比过瘾,而极隐晦的乱伦线索又让读者的窥探欲被吊打得欲罢不能。
18回的小高潮——省亲再次让读者过一把瘾。
随后可谓高潮迭起:宝玉挨打、刘姥姥游大观园、凤姐沷醋、芦雪厂联诗、怡红夜宴、荣府庆元宵……
可谓花团紧簇。
当然小说的大高潮是抄家,一切情节的设置都指向此。
而抄检大观园则是大高潮前的一个小高潮,是贾府被抄家的预演。
在这小高潮中,有些人物的命运已经尘埃落定。
而毁灭还在进行,可悲的是,书中人并不自知。
在哲学的层面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存在,不论多么出世的人,都期待有温暖和睦的家,给灵魂以基本的慰藉。
在世俗的层面上,家和家族是血脉维系的利益共同体,是大树,每个成员不过是树上的一枝一叶。
当风雨雷电从天空劈下,没有枝叶可以侥幸逃脱。
因此,家和万事兴成了处理家族内部事务的最高准则。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当年宁国公荣国公在战场上的彼此扶持,高度默契,为贾氏家族赢得百年基业。
国朝定鼎后,他们自然的将家建在了一起。
“家事消亡首罪宁”,贾珍不是好族长,但在维系宁荣二府的团结和睦上,他以身作则。
荣国府的事,就他的事,不论财产还是女人,他都具有共享精神;
省亲盖园子他出地出力,尽心尽力;
贾母外出打蘸陪祭老太妃,他都贴心服侍接应。
然而,荣国府庆元宵后,小说过半时,尤二姐尤三姐将这层和睦罩上了阴影,王熙凤与贾珍、贾琏、贾蓉的信任瓦解。
贾赦讨要鸳鸯失败,邢夫人和婆婆有了嫌隙。
贾母八十大寿到来,邢夫人与妯娌王夫人了和儿媳王熙凤较上劲了,关系恶化到有点事就要拿出掰扯掰扯。
内耗大约是最令人心痛的浪费,平常的矛盾在陌生人那里好解决,发生在亲人手足之间,因话到嘴边讲三分,事情就变得不明朗起来。
每个人都有不可知的命运。
邢夫人在娘家时,她事事作主,撑起整个邢家,嫁后依然照管弟妹们,掌握着邢家的经济大权。
可嫁到贾府,她只是贾赦的傀儡。
妯娌王夫人那么耀眼,婆婆慈祥不偏心,可她如此高高在上,众人马首是瞻。
邢夫人在贾府的存在感极低。
这样的人,若没有人生追求的目标,极容易活得空虚,最容易被亲近的人利用挑拔。
慢慢地,妯娌王夫人是她的眼中钉,儿媳王熙凤是她的肉中刺。
凤姐惩罚给尤氏没脸的下人,邢夫人半路截胡;贾琏夫妇缺流动资金,靠典当换了一千两,邢夫人趁火打劫,刮走二百两,而她用钱并不紧张。
绣春囊的出现令邢夫人又喜又怕。
喜的是终于捏到王夫人的错处了,“你瞧瞧 你管的家”。
而惧怕,是因为绣春囊非同小可,同坐荣国府这条巨轮,她没觉得风光时能一荣俱荣,但她知道倒霉时一损俱损。
向贾母揭发显得心术不正,不拿出来又实在不甘。
她派王善保家的将绣春囊送给王夫人。
这一举动绝没有善意,若真心为对方着想,只该亲自告诉,不让第三人知道;或者封严实了令王夫人最可靠的亲信取去。
王夫人开始怀疑绣春囊是凤姐的,便是亲自上门训斥管教,连平儿都喝退,不让第三人知道一星半点。
有绣春囊在握,王善保家的狐假虎威,告倒晴雯、自荐为抄检先锋,比小门子在贾雨村面前傲娇多了。
可能作者忍不住厌恶她和邢夫人,便幽默一把,让现世现报马上兑现。
王善保家的曾说,那有绣春囊的人,自然还有别的。
一番抄检下来,只有司棋还有别的。
而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司棋的主子是迎春,迎春的嫡母是邢夫人。
迎春的奶妈因带头聚赌才被打板子撵走,马上又被查出这事。
探春说邢夫人事后打了王善保家的是作戏,未必如此。
迎春奶妈出事,已令邢夫人大怒,绣春囊本想扳回一点颜面,谁知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气如何忍得,不往王善保家的发,又朝谁发。
王夫人吃了苦果会后悔,赶紧吃斋念佛以赎罪孽,这在邢夫人是不可能的。
都是一个家庭的,唇寒则齿亡,整顿三聚氰氨奶粉,先死的是最无辜的奶牛。
抄检殃及一大群天真懵懂的丫头。
一向持家慈悲宽厚,大约下人还没有经过这样不被尊重的事,所有私人物品被翻个底朝天,再因各种莫名的原因被撵出去。
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惶惶如丧家之犬,这份凄然,让青春乐园从此欢笑不再。
不论家庭还是公司,任何一个集体,和睦、信任、进取的氛围都是宝藏,营造要天时地利人和,而毁掉只需小小的一只绣春囊和两片小人的嘴唇。
当猜忌充斥在空气中,信任成了稀世珍宝。
一旦天灾人祸降临,没了信任的一家人又如何抱团取暖?
当真正的抄家到来,恐怖的不是外敌的强大,而是不能共渡难关,趁着混乱搜刮、偷窃、出卖,连对手都觉得被抄家是活该。
没人比探春更清楚这一点了。
一个人能否成为超级领袖,是否能成为团体的脊梁骨,地位、才华、经济实力都不是主因,而是有没有人格魅力和格局让周围的人团结在一起,听你指挥,有没有能力突破僵局。
有这能力的,惟探春而已。
庶出的地位不能束缚她人格与性灵的成长,这个好读书好书法的姑娘,大概很小就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汲取了源源不断地力量。
生母赵姨娘用尽各种办法,想要在她的头脑中植入穷人思维、狭隘格局,想让她和自己一样,汲汲于蝇头小利,探春都成功突围了。
在她的身上,很难找到抱怨自卑、举止荒疏、面相猥琐、好察听、精算计等气息。
摆脱出身的影响,拒绝生母的坏教育,这锻炼了探春突破困境的能力。
她养成了主动出击的习惯。
真正的领袖,是规则的制订者,同时是最自律的遵守者。
然而一旦环境有变,旧的规则只会成为新事物的束缚时,真正的领导又是头一个站出来敢于打破旧规则的人。
大观园改革,让人窥见探春的领袖风范,看得准、拿得定、说得出、做得来。
自律到严苛的地步,执行毫不手软,办事不分亲疏,平时人格魅力的养成为她争取到了最多的同盟。
探春的这些优秀品质,在抄检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能力有担当的人,信息常是最畅通的。
王善保家的才抄了一家,探春已经知道消息。
女儿服从母亲命令是规矩,晚辈听长辈吩咐是本分,但要探春服从守规矩,前提是收到的命令是正确的。
而抄检,对整个家族而言,恰是自掘坟墓的错误行为。
探春岂能消极旁观,惟命是从。
探春的应对一气呵成。秉烛开门而待,气势上先给人威慑力。
“我就是头一个窝主”“先来搜我”,除了王熙凤,都是下人,谁敢对主子如此不敬。
探春的主动出击,三言两语使抄检队伍陷入消极防御姿态,应对不暇。
因为比起查抄,摘去对主子不敬的嫌疑更重要,澄清要紧。
接着坚决表明底线:不许抄,有后果,我去太太那领。
这份勇气和承担,令人击绝,通观贾府的男人女人,再找不出第二个。
队伍要撤时,探春不给他们反悔再来查抄的理由,逼着凤姐和陪房们都亲口承认:已抄过了,没有抄出东西来。
这份聪明、周全,难怪凤姐又是佩服又是忌惮。
王善保家的小人得意再次显露,探春和宝钗一样,不是可以随意开玩笑的人,何况抄检这事,只令探春愤怒憋屈。
王善保家的不知探春是手上随时有雷的人,这种时候,正是她不忌惮使用的时候。
她的玩笑话还没讲完,脸上就被探春的巴掌电着了,“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探春终于愤怒出离,一语戳穿她的真面目。
然而,探春真正痛心的,并不是奴才竟敢在自己身上翻贼赃,而是痛心抄检大观园是自杀自灭,贾府将面临一败涂地。
每个人都先照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有探春,像男儿一样,思虑的都是贾府的百年大计。
天既生探,何不许男儿身。探春生命的痛点,是性别的错位。
其实也不是,而是社会将女子定义为只能做闺阁弱质。
然而,社会又变态地要求女人有闯出去的能力,当需要和亲的时候,挑中的,首先是探春。
原因绝不是她姓贾,又生得“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而是只有她有能力面对诡谲多变的异国他乡。
而爱家族的探春,又不得不服从,以免自己的反抗连累家族。
多少左右为难,都让探丫头背负。
脂砚斋说,若探春在,贾府“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
所以,贾府注定是要一败涂地的,诸多子孙,探春只有一个,而贾府抄家,在探春远嫁以后。
当得知娘家被抄,她该如何承受那至痛至哀。
相比探春的主动维护,绝地反击,迎春、黛玉、宝玉面对抄检,或失声、或顺从,都显得乖巧不过。
然而,最乖巧的莫过于惜春。
作为宁府的嫡出千金,她最缺真正的关爱和教导。
此时的她还小,对世事一概不知,没有迎春的懦弱,也没有宝钗的圆融通透,更没有探春突破困境的能力。
摸不清抄检性质的她,惊慌失措,被凤姐安抚下来后,她无条件配合查抄。
心理学家常说,孩子的观察力很强,但解读能力最差。
查抄在惜春这里就是另一个性质了。
她的错误解读,将入画推入污浊不堪的宁府,而她自己,就赖在荣国府了。
一个人被厌恶的时候,她的亲友也会跟着倒霉。
王善保家的力图搜出什么东西来让王夫人、凤姐难堪,王夫人的几位陪房岂能干看着主子被掣肘。
当搜到迎春处时,五双眼睛都盯着王善保家的是否会认真搜检。
司棋的恋情公之于众。
除了王善保家的,队伍成员都轻松下来。
先前只能当陪客的郁闷,此时加倍奉还。
平时极乖滑的周瑞家的,这时表现得特别忠心护主,盯着王善保家的不作弊的是她,趁机嘲讽的是她。
只是,接连失败的人脸面继续被损,其孕育的黑色能量常超乎想象。
像埋在地底的石油、沼气,一旦遇到明火,爆燃能摧毁十里八方。
司棋终于走出一步死棋,不仅是她的,也不仅是迎春的,更是贾府的。
抄检不正是一步死棋吗?
不仅死了丫头,撵了下人,还堵死了诸多青春的心,比如探春的。
还有迎春的,这位懦弱无能的姑娘,身边就该配强势能干的人守护。
奶妈再有赌瘾,司棋再霸道,至少,当迎春被欺负时,她们是能冲上去的人。
如今,她们都因没有节制最终被撵出园去,不再能和主子同生共死。
迎春的未来,只能任人蹂躏。
而宝玉、黛玉,他们的葬花冢里,埋的将不仅仅是春天的落花了。
此时正是金秋八月,园子里的芙蓉,也该有人收扫起来,葬了。
现代流行“作死”二字,这个词也在《红楼梦》小说人物身上流传。
不论是迎春的奶妈,还是司棋,亦或是晴雯、芳官,邢夫人、王夫人、王善保家的,都在比赛着,看谁更作。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
可,一定有归零的时候。
甄家已经重归于零,重复着甄家故事的贾府,也不远了。
大荒山那块石头,冷冷地记录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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