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新华书店曾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
三十多年前的西安，街道狭窄，门面房破败，每逢节假日，全市人民就涌进城墙内，摩肩接踵顺着大街朝市中心走，市中心有座钟楼。
西安钟楼老照片
那会儿我上初中，喜欢跟小伙伴结伴进城，但大家往往会产生路线分歧，因为我想去书店，而他们不喜欢。
八十年代初，西安东大街有三家书店，位于端履门附近北侧的工艺美术书店、马路对面的少年儿童书店，此外就是钟楼附近的新华书店，如今这三家书店大约都不在原地了吧？
我最常去钟楼书店，因为里面足足四层楼，宽敞明亮，图书种类多。起初一层有柜台，如果想看什么书，需得营业员从架上取下递给你。
当年没有服务概念，虽然“为人民服务“的标语是挂在那里的，每次若非端详揣测那些花花绿绿的图书封面很长时间，是断不敢开口劳动营业员大驾的。
后来书店全面改成开架售书，大家彼此都畅快多了。
我在那里买过不少书，不知是否拜柜台前长久思考所赐，书买回来不仅看完，而且久经考验，至今仍在，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选》、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集》。
印了一版又一版的经典
后来，钟楼新华书店在东侧门面开辟降价书门市，滞销书都放在那里，时常会从里面淘到相当不错的书，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樊川文集》，以及特别喜欢的《井上靖西域小说选》，都是以五角钱购入。
再后来，因为我的初中老师指点，得知新华书店居然还有个“内部图书发行组”，禁不住欣喜若狂。
他说，市新华书店办公区大院里，那排低矮房子，其中一个门内就出售“内部发行”的书籍，因为很少人知道，所以几乎没人去；同样因为很少人知道，也不限制人进。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冬天的午后，天空阴沉，酝酿着一场雪。
独自摸索到城市中心冷清的大院，铁栅栏门大开，院内一角堆满煤球，另一侧歪歪斜斜排列着破旧的自行车。
油漆剥落的木门，门上毛玻璃表面糊着层陈年污垢。
怯生生推开，屋内涌出一团裹着烟味的热气，面容阴郁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后面喝茶，瞟了我一眼，低头继续看手中报纸。
一颗悬了很久的心终于落地。他没撵我出去。
之后才顾得上打量屋内的图书。
天呐，我进入了怎样一个新世界呀！
当时没有相机，今天只能回忆
屋里顶多四十平米，三面墙上都是书架，大致浏览，单是那些书脊上的书名，就足以让我震惊了。
当时“内部发行”的书大致分两类，一类是国内翻译出版的国外书籍，大概率是没有版权，要么是做“学术研究用”，要么是“供批判用”；
另一类是直接引进的港台版图书，现在回头看，也多半是“无公害”的图书。
即便如此，也给少年的我打开一扇崭新窗户。
后来去“内部书发行组”看书一度成为最高等级的个人享受。
初中生买不起什么书，更不要说港台版图书，它们的价格明显高于同期国内图书定价，但这不妨碍站在那里看。
必须说明，当时屋里的营业员还是相当友善，从不干涉我浏览，我看我的，他看他的，往往一个多小时，屋里也进不来一两个读者。
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新版翻译为《癌症楼》）就在那里买的，不能再简单的封面，内页是轻型纸，当时叫马粪纸，拿到手上毫无分量。
改变我观念的一部小说
回家一读，惊为天人，如果你之前一直看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铁流》之类的苏联小说，忽然看到这部书，就能明白我当时的感受了——那时《阿尔巴特街的儿女》和《日瓦格医生》都未出版。
内部发行，也不知道内部究竟是啥“部”
还有一本《以色列间谍大师》，也是购于彼处，里面当然没有什么违碍的文字，当年之所以内部发行，完全因为那会儿支持的是阿拉法特。
一部相当好看的摩萨德简史
八十年代初，关于海峡对岸的一些图书也逐渐引入“内部发行”，买过一套《蒋后主密录》，当时就后悔了，书里极尽贬损近于谩骂，不晓得如此“正确”的书何以还要“内部发行”，难道是因为写得太差了？
跟这部书一起出版的还有《金陵春梦》
之后不久，发生“江南事件”，中国友谊图书出版公司迅速引进了那本让他送命的《蒋经国传》，我第一时间买到手。以当时的眼光看，文笔不错，里面内容也还多少有些史料价值。
没想到一本书引来杀身之祸
有趣的是，当年“内部发行”图书，今天绝大多数都能公开买到——莫泊桑的《无法克制的爱》（书名记不清了，现在应该有新的译名），里面涉及同时追求母女二人的情节，当年是“内部发行”；还有“军国主义分子”三岛由纪夫的书；国际政治方面的书更多。
今天，与其说我怀念那些书，倒不如说怀念的是那段时光。
徘徊在生着蜂窝煤炉的房间，目光扫过一排一排花花绿绿的书脊，看到感兴趣的书，小心翼翼抽出，更加小心地翻开，内心反复衡量究竟是该买它，还是等等，万一后面还有更好的呢。
然而口袋里根本没多少钱，有时候必须用几个5分硬币才能凑齐最后的书款，大多时候，还是会选一两本书带走。
中年营业员依然满脸阴郁，漫不经心地在书背上盖章，包装纸简单一包，细细的麻绳扎个十字结，递书给我。
西安冬天的天空总是阴沉的，安静的大院上方，一群鸽子嗡嗡地飞过。摸摸口袋，里面连坐车回家的钱都没了，自己必须走很远，走很久。想到回家以后就能看书，那种欣喜而忐忑的心情，唯有后来约会等待初恋的感受能比。
人过中年，前方的道路越来越清楚；可选择的余地也越来越小
人过中年，各方面都会变得迟钝，感受力也不可避免地下降。难以抑制、发自内心的快乐，或许始终都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世界的某个地方吧，只是我感受不到。
如今我很想用十倍百倍的钱去重温那种心境，可惜无处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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