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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与卡玛拉相见的日子》「相会于加勒比海 小说」


初到狼山

我去拜访卡玛拉了,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个印度“狼孩”。说拜访,连我自己都觉得讲不通。我是一个人,她是一个人不是人、动物不是动物的东西,既没有被神化的灵气,也没有受图腾的尊崇,所以,说拜访只能是个谦辞,实际上是去关怀一下她。

我去见她的那天,天气并不怎么好。那种不好的天气似乎已经延续好长时间了。秋天的云彩稠密地分布在太阳的周围,白的黑的都是那么的臃肿,一团一团地簇拥着,活像一个小孩正在玩着的积木,摆了又拆,拆了又摆,怎么也摆放不对位置。尽管有人把这种臃肿说成是凝重,其实,凝重是思维的抽象,臃肿才是现实的状况。偶尔从云彩缝隙中刺出的一缕太阳光芒,让人感觉到那么的尖锐和单调;风儿打着醉汉一样不成节律的口哨,全然不顾自己在彻头彻尾的胡谄,又把树叶一片一片地撕下,扔在地上,仍不罢休似的把它们抛向空中,反复地揉搓着。在风的揉搓中,单薄的树叶由绿变黄,黄色褪去后,便没了颜色,干而脆的叶儿就碎了,散了。树被撕得一丝不挂了。干枯的枝条直直地刺向空中,自为利剑状,不停地挥舞着,想把恼人的风裁为两截,却怎么也寻它不着,只好无奈地在风中把舞动变成摇曳。枝条无奈的摇曳变成了对风暴肆虐的诉说,又仿佛在为获得一息生存的机会作着最后无法选择中的抵抗和乞求。空中没有了飘荡的树叶,但风还在一个劲儿地刮着。树已经有了静的迹象,风却不愿停下来。不甘寂寞的风钻缝穿巷地寻找着能撕扯的东西,找不到,就大声地呵斥,拼命地抽打光秃秃石头和山崖的耳光,想把千百年来形成的僵死与坚硬教化成树叶一样的鲜活与温柔,再把它们风干后粉身碎骨。

广袤的大漠不知何时丢失了褴褛的衣衫,挺着白花花的肚皮,顽强地与太阳的燥烈对抗着。疯子一样的风,像一群游山玩水的流氓遇到了一个正在旷野中小睡的村妇。村妇虽不妩媚,但疯子奔的就是她那种土里土气的韵味。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让那些疯子流氓立刻兴奋不已。在最能放荡不羁的旷野里,在道德为零的地平线上,它们本没有规矩的脑袋,又在无须顾及礼义廉耻的情况下,不用思维的准备,不用,也没有温柔的抚摸,更不用剥去原有的阻挡,滴血般残忍的一幕发生了。刹那间,天黄地昏,扬沙走石,太阳虽然具有穿透云层的力量,却怎么也无法在尘土飞扬中再现光芒。眼睛寻找不到眼睛存在的地方;天上的飞机无法起降,地上的汽车连环追尾。村妇为何这般疯狂?人们说熟睡的村妇本没有温柔,原来就是一个娼妇。风到了宁静的大海,默默流动的海水敞开着怀抱,想把风带来的温暖热情拥抱,但风却野蛮地撕扯起海的衣裳,于是,大海再也无法宁静了。为了挣脱风的纠缠,海水拼命地奔跑,冲向岸边,冲向山崖,冲向草和树木居住的地方。草木和树的家园就被无情地毁坏了,光秃秃的树连苟延残喘的机会也失去了。人们都说大海疯了。大地不再丰满,也没有了骨感。天上、地上的生灵在风的肆虐中,宛如到了世界的末日。

我坐了几天的飞机,又坐好长时间的汽车,终于梦游般地到了那个神秘得像寓言、抽象得像梦境的狼山脚下。汽车在阴森森的关口突然自动熄火。司机下车检查,没有找到任何毛病,但就是发动不着。我下车和司机拼命向前推车。车好像陷在泥潭中,纹丝不动。正当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路边过来一个白髯过膝的老者。老者面相像人,但用四条腿走路,身体又像那种凶猛的动物——狼。因为会使用人类的语言,我就用“他”称呼吧。他表象慈眉善目,一串长长的沉香念珠挂在项上,但眉宇之间那刀刻般竖着的“川”字纹,隐隐渗出的杀气依稀可见,髯须上有淡淡的没有擦去、也不可能逝去的血迹。他看了看我,接着说:“你是要进山见卡玛拉的那个记者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我要见她?” 我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什么意思?”我问。

“没什么意思。你的通行证是我批的。去见你的卡玛拉吧!”这时,我发现老者说话时,嘴唇没有动,声音好像是从肚脐眼方位传出的。声音沉闷极具穿透力。

“我们的车坏了,今天可能去不了了。”我说。

“你们车没有坏。”

“我们的车就是坏了,走不动了呀!”

“走不动,只是走不动,怎么就是坏了呢?”他愤然道。

“走不动,就肯定是坏了,坏了肯定就走不动了。”

“坏了,肯定就走不动了,但走不动,不一定肯定就是坏了。” 他很有耐心地用老师教育学生的口吻说,“向后走,没有问题。”

“发动不了,怎么向后走?” 司机说。

“改挂倒挡啊。” 他说。

司机觉得纳闷,自言自语地说:“这不符合机械原理。”

“什么原理不原理的,原理是你们的原理,正像规则是你们的规则一样。在这里,你们的规则失效了。不听我说,你们车就回不去了;不听我说,就别想进山;进了山,千万要忘记你们的老黄历,否则只有死路一条。”老者告诫道。

司机无奈,只能依老者所言行事,挂上倒挡后,车就发动了。车退出大约五十米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正常功能。

我问老者:“这里离卡玛拉住处还远吗?”但却不见老者的身影,只是听见空中传来了:“不远了,千八百肘的路程。”声音瓮声瓮气,让人震耳欲聋。

我打发走了司机,打理好自己的行囊,向狼山方向前行。走了大约一百多米,我来到一个很大的石门前。石门紧闭,上面布满了荆条藤蔓,新旧混杂地堆积着;陈旧的堆积尽显在逝去岁月中的循序累积,虽然没有花儿簇开,但绿色葱茏和葱茏下面重叠着的绿色是那般的厚重沉香。我惊讶连日来疯狂的大风怎么没有撕扯到这里。那没有被风撕去和没有被人为剥离了的陈旧仿佛似一道古长城的风景,让我顿悟一个深刻的道理:大美是一种精神!此时此地此景让人有千万般的想象与抱愧。难道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抬头看见石头门足有四分之一个足球场大,门框的上方唯一没有被草埋着的一块空处写着“terra incognita”。我也粗懂英语,意思是“没有‘两腿非飞行类’了解的土地”。应该是在说我们人类!“两腿非飞行类”有可能就是对我们的称谓。我用弯曲的手指敲门,好像敲在山崖上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于是,我试着用力推,但越用力,身体后退得越远,门却一点缝隙也没有。正当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进得门时,空中又传来老者的声音:“把你的左手实实地按在门上,心里默念‘树儿开门!树儿开门!树儿开开门!’,你就可以进去。”

按照老者教导,门果然从中间分成两扇,徐徐退开。在渐渐退去的左方门扇上,我清晰地看见刚才推门的左手掌,深深地嵌在门里的印迹,足有一公分深,比小时候在泥地上模仿猴子走路留下的印迹还清楚,连“田”字型手纹都清晰可见。进门后,我像在树上撒了尿又回头嗅一嗅的狗一样,回头认真地留恋一番我的手印。手印真切好看。再往里面走时,我边走边想着那个留在石头门上深深的手印,看了看留下掌印的左手,突然想起金庸先生武侠小说中的“如来神掌”的威武。难道自己也被赋予“如来”神功了?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对着旁边的一棵粗大的树发力,想一掌将树推倒,但直至手隐隐作痛,树却丝纹未动毫发未损,反倒惹醒了树上一只睡觉的猴子。猴子抓抓耳挠挠腮,亮了亮红红的屁股,嘿嘿大笑着跳起来,吊着树梢去了,给我表演了一番令我汗颜的轻功。我没有因为猴子的奚落而沮丧,内心仍然高兴着。高兴的原因是,我虽然未被赋予神功,但必定此处留下了我的掌印;掌印留在这个厚厚的石头门上,定能成为一个永不泯灭的印记。人来到这个世上,生与死就是一个过程,有的简单、有的复杂,但谁都想活得复杂一点。人活着的时候,要么就挣命地想变得伟大,要么就争名夺利,既想与名利同生,让世人知道你,又想在死后让那些永远也不可能认识你的人,永久地知道你,记住你,但多数中的多数,不能因为伟大而名载史册,就完成了生与死的过程。多数人普普通通地死后,过不了多少年,连自己的子孙后代也忘记他们的名字了。人要想在世间留名,必须有值得后人记住的东西留在世间。一般来说,值得后人记住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精神方面的,比如思想,思想是一个人永恒的遗产;一种是物质方面的,虽然有物质不灭的说法,但物质的东西极易易手,万里长城在,但今天谁也不再认为那是秦始皇的东西了。物质的东西只有子孙后代是无法变更的,所以,多数人创造不了永恒的思想,留不下精神方面的东西,无法在精神方面创造历史英名,就拼命地创造后代,繁衍种族。我的这个掌印虽然留下的过程那么的简单,就像许多年前一条恐龙在不经意中拉下的一次粪便。恐龙的粪便和我的掌印都是物质的,但恐龙的粪便没有甄别的符号,很难弄清楚是谁的。拉屎的那个恐龙肯定没有想让今天的人们珍惜它的那堆屎,但今天的人恨不得亲口尝尝它的滋味,企图弄清楚那个恐龙是大的还是小的,公的还是母的。我的掌印上面有我的指纹,谁也占有不了,怎么也不可能出现歧义。千百年后,我的肉体虽然灰飞烟灭了,但我的那个掌印仍然留在这里,我的子孙后代,甚至子孙后代的子孙后代,虽然不可能像今天的科学家那样,近乎崇拜般地珍惜恐龙的粪便,但他们将有可能像观瞻桥北山上的那个大脚印一样,永远地怀念着我。我非常高兴留下了永恒的物质遗产,而这个物质遗产又不会给后人造成甄别的麻烦。

沿着石级拾阶而上。石级霹雳劲斗,级与级之间并不等距,阶多数是“梅花”形窝状,有的又像碗,有的像花瓣,千奇百怪、应有尽有。台阶与台阶之间以“品”字型排列,大小交错、各自错落,并不特别规则。我走在上面,略感狭窄,每次踏下,只有半个脚踩在上面,有摇摇欲坠的感觉。从下往上走,我不得不仰视天空,觉得后脑勺沉沉地往下坠,总有从树上往下掉的害怕。四周非常静谧,没有那种撕咬东西的风;天特别的高,让人感到空间特别充分。虽和关外一样,也有白云朵朵,但全然是置于蔚蓝中的那种,神态纤纤,处子细步,白得彻底,白得一目了然,俨然若贵夫人在花园中洒水浇花的消遣形象。我小时候,在山上放羊,常常一个“大”字型躺在地上注目天空,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时已久远,早就忘记了真切。今天虽然再被勾起,依然是模糊中的记忆,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纵然这样,身处此地,不由得自己,一种与童年愉悦的重叠之感悠然生于心间。顿然间,我在记忆的深谷中,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还存有对美好忘却怀念的理性和情分,这让我感到自己高大了许多,高大的瞬间又被另外一种无法遏制的理性放大到无法丈量的地步;于是,高大就变得有点伟大的味道。但这种类似自慰的感觉立刻又被自己失去童稚的枯槁形象还原了萎缩。

崇山峻岭间万般空阔,放眼尽是苍翠浓郁,浓妆艳抹中舞出几条银练,却怎么也没有水流淌着的视觉效应,俨然是哈达垂挂于藏人胸前的样子。偶尔听到鸟儿啁啾,皆为细细道来,柔而不颓、脆而不坚,不是那种饥饿中的烦躁呻吟,也不是那种巧取中的据力争辩,不像那种无聊中的缠绵,更不像那种恐慌中的激烈讨论或垂死话别。

大约走了二百多个台阶,我来到一个拱门前。门前有几个很像拱门外老者的执勤者。他们虽然长相酷似老者,但从他们的身上却感觉不到老者身上的那种仙风道骨般的气质,甚至有一种一目了然的粗野。看见我后,一个长相丑陋,留着红色胡子,颇似梁山李逵的家伙张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看着我。

“我是来见卡玛拉的。”我说。

它没有回答我,只是用锋利的爪子狠狠地抓地,并把扫把一样的尾巴高高竖起,足有一尺长的红舌头不停地在滴着口水的大嘴里打着转。我看着地上被抓开的深深凹陷和它那对硕大的獠牙,心想那两种“武器”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把我开肠破肚;长长的舌头每向上卷一次,至少能喝掉我半斤鲜血。想着,想着,我不禁浑身发抖,下意识地双手捂着肚子,顿觉吾命休矣!想到马上就要葬身兽腹,肯定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谁也不会知道我“英勇就义”的壮举,甚至可能因为找不到我死去的证据,有人就会认为我带着小蜜私奔了,或者逃到国外,背叛祖国了。辛苦工作了大半辈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把生命奉献给那些无聊人作为解除无聊的笑料,子孙还要背上叛徒之后的骂名,我的命运真是太悲哀了。想着刚才进门时对在那扇厚厚石门上留下掌印的虚伪满足,有他妈什么意思呢?想到那只令我汗颜的猴子,我们同样是来这个世界走一遭的生命载体,我除了脸面长得比它平润一点外,究竟还有什么更大的区别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它住在旷谷山野,我住在灯红酒绿之地,我就高贵,它就卑微吗?我为什么一边承认它是我的祖先,一边又要拼命地成为它的生命主宰呢?这难道就是我平时口口声声讲的所谓的道理吗?想到临行前向领导主动请缨,不听同事的劝告,一心想成为一个名记者的狂妄,真是后悔莫及呀!若有退却的机会,我宁可苟活于人世间永不停息的尔虞我诈中,再也不敢有冒险于野蛮之乡、冒死的代价去浪得虚名的想法了。

我想退却,又怕被那些家伙识破我如鼠胆小,遭来即时的杀身之祸。小时候大人们经常告诫我,遇到狗千万别回头跑,一旦回头跑,狗就知道你怕它了,马上就会上身撕咬。家狗都如此,何况生于荒郊野外的怪物呢。为了暂且偷生,我只好强作凛然,继续往前移动,但心里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只是后悔没来得及向家人同事发个告别短讯。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刚才那个准备开肠破肚我的家伙并没有动手,反而举起它的左前爪,好像在向我敬了个礼。沉浸在害怕和后悔中的我,尚未来得及对对方原来残忍角色的转换,便看到了“人民警察”令人温馨的形象,感动得无法说话,不由自主地把右手举了举,算作对它的回敬。它给我敬礼后,说:“请亮出你的左手掌!”噢,是检查证件,我立刻明白了。我展开左手让它看。他看了一眼后,过去向它的同伴嘀咕了几句,然后它们几个同时用后右腿向着太阳的方向弹了三下,动作友善,没有张牙舞爪的感觉。我明白那是欢迎我的礼节。

它们给我来了一场“先兵后礼”的入门教育后,我就顺利地进了第二个拱门。进入拱门后,我看见道路两旁几个很大很粗的石条垒成的石阙,每个石阙上面文字飘逸,篆法方圆茂满,虽极剥落,神气自在。其笔势有肥瘦,亦有顿挫,与汉缪篆相似。石阙上的“兽”型图案,都是人的样子,但跟现在的人又不一样,衣着简陋、体格粗壮、额头很大。那个最大的石阙上有一副围猎图,好像是新近雕刻的,被围猎者是一群和我一样的人。

第二个拱门里面是又一种景象。天气与外面没有多大差异,虽不清静,却也并不纷杂。路边山林在不修边幅中处处让人能感到生命的原汁原味;白天太阳送暖,夜里星星点灯,树封荫着藤,藤缠绕着树,苍老的树叶没有被风卷去的痕迹,老叶把残骸中的剩余生命成分化作沃土,默默沉积树下,滋养着新叶的嫩绿。这让我深深地体会了一番身边惯用了许多年的“封妻荫子”一词的本来含义。没有巧取与豪夺的物质侵略,没有损人利己的精神野蛮,完全是一种无私的自我奉献,是用自我“死”中“生”的可能去催化“妻”与“子”更好地活着的生命持续;死也是生,生又不纯然地固封于自我。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草木在不用化学肥料催生的情况下,亦然能繁茂的道理呢?世间之人不侵蚀他人利益,难道就不能很好地活着吗?

沿着一条布满逝去生机的生命载体的路径,我继续往前走。身边不停地有各类生命运动和嬉戏的场面。一只狸猫坐在蟒蛇背上,一条幼蛇缠绕在狸猫的身上嬉戏,活像一个牧童骑着牧归的黄牛,虽然没有笛声陪伴,但猫与蛇的相随,又被蟒蛇驮着行走,让人颇感不可思议中的和谐与亲切。狼虫虎豹坐卧道边,或相互用舌头梳理毛发,或独自享乐悠闲。羚羊、麋鹿、驴子、斑马等三两成群,闲庭漫步般地或抬头摘取树上的嫩叶,或低头捡拾地上的青草,全然没有注意旁边那些嗜血成性、残忍无极者的存在。所有见到的动物,对我这个号称主宰地球的另类的到来,全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抑或是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种地球生灵,更不在意我是一直想灭绝它们的那种生灵的一个分子。它们那种漠视的态度,让我感到十分的孤独。身处野蛮乡中的孤独,使我感到好像生命离我而去了,我成了一个空壳。我多么盼望有一个像在第二个拱门外,碰到的那个颇似梁山李逵的家伙,哪怕比它更森然可怕的,上来询问我几句,狂嚎乱吠也成。刚才我被询问时,深感肉体的单薄,担忧利爪和獠牙撕咬开我的肚皮而命丧黄泉,所以很想快快地摆脱它们的狰狞和盘问。现在人家对我不理不睬,让我蠕蠕于无“人”般的境地,思绪若飘荡于空气中的气球,灵魂得不到爱与恨的制衡,顿然觉得狰狞是那么的可爱亲近,和睦却是那么的可怕。它们一个个和颜悦色,但心里肯定在恶毒地告诉我:生命在没有生命的相随和顾及时,是那么的孤单;孤单的生是一件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情。

我低下头问旁边一个正在值勤的狼:“这么多的动物为什么见了我都不害怕?”

狼反问我:“为什么要害怕你?”

“因为我是人呀!”

狼耻笑道:“人还来这个地方?这里荒郊野外的,既不是灯红酒绿饶显尊贵之地,也非金银财宝藏匿之所,来的肯定不是人。”

“我就是一个人嘛!我有身份证,你不妨看看。”我急切地说。

“哈哈,你真是个怪物,不是人,偏偏要把自己说成是人。人哪是你这般来头。你这个又傻又疯的天外来客,不要吓唬我。”它说。

实在无奈,我进一步提醒它:“你看呀,我没有尾巴,我肯定是人。”

“哈哈,你还停留在原始时期,没有尾巴早就不是衡量是人不是人的标准了,你还夹着尾巴强行做人。再说,今天我们没有接到应对‘危险’的通知,那就肯定不是有人要来。”说完,它弃我而去了。

它们都不害怕我,狼又说我肯定不是人。这让我好生奇怪!我不禁摸了摸屁股,屁股上没有尾巴。既然没有动物一样的尾巴,哪我怎么可能不是人呢?有没有尾巴不是衡量是人不是人的标准了,哪究竟是现在的动物也没有了尾巴,还是现在的人都长了尾巴了呢?我愈加迷惑了!想到书上说的,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是人会思考,有思想,动物不会思考,没有思想。那我每天都在思考些什么呢?我的思考算不算是思想呢?假若是思想,思想的理性又是什么呢?既然它们都不认为我是人,那我思考的肯定就不算是思想了,理性的思想就更谈不上了。

一路走来,在默然的惊诧中,我已经忘记我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去干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我来到一个类似于城堡的地方,但没有城堡那样建设得井然有序,豪华阔气。城墙高低不齐,墙头草木丛生、苔藓密布,上面居住着各种各样的大鸟小鸟,大的展翅可蔽日,小的似蝉似蝶;或大或小的鸟,除了偶尔异样地看看我,都各自快乐,全是无所畏惧的样子。城堡上开着一个不很大的、圆形的门,周围居住了许多食草类和食肉类动物。动物们好像是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讨论与争辩得十分激烈。

一个长颈鹿低头看着一个鼹鼠,问道:“你那长长的利爪怎么变得跟鹅掌一般,爪齿间多出一些连蹼?你难道要忘宗弃祖不成?”

鼹鼠回答道:“族内规定,没有办法呀。‘两条腿非飞行组织’横行世间,用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会强迫我们去游泳。我们得早作准备才行。要不然,会被淹死的。”

鼹鼠揪住长颈鹿的耳朵,顺着长长的脖子爬到背部,看见原来平坦的背部长出两团肉乎乎的东西,就问:“你是不是要更换门庭,加入骆驼部落,为何在天下第一美背上无端长出两个凹凸不平的肉团?”

长颈鹿叹息道:“唉,没有办法。我和你一样,上次我们开完‘应对两条腿非飞行组织入侵’研讨会后,要求所有族内成员长出肉鞍,为将来给两条腿非飞行组织驮东西做准备。”

令我纳闷的是,这些动物竟然有这等好本事,在老祖宗赏赐的肉体上可以随意生长出需要的东西。唉,我们人类无论如何是没有这个本领的,若也有这个本领,我们就会浑身长满嘴巴,四处皆是胃囊,头都成了多余;男性公民保持青春“火力”就无须借用伟哥的力量,每人都可以拥有多个雄性器官,夜夜交替使用,日日依然体力不倦,亦可随心所欲,自我设置大小,人间乐事非此莫属也。

这时候,我又听见一头驴与一只老鼠争辩得像吵架。驴生气地对老鼠说:“你整天鼠头鼠脑的,专门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难怪‘两条腿非飞行组织’要‘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呢。”

老鼠也毫不相让地对驴说:“没错,我天生就是偷鸡摸狗过日子的命。不管他们怎样对待我,都是理所应当的。你倒好,每天没明没黑地为他们劳作,但他们骂别人时,最恶毒的骂语却是‘你是驴日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们是世界上最肮脏最令人痛恨的动物。而且,当你年老无力的时候,他们还要剥你的皮,吃你的肉,让你死都不得安息。”老鼠触到了驴的痛处,驴眼泪汪汪地低下了头。一会儿后,驴扬起前蹄,愤怒地扑向老鼠,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人日的东西,我要废了你。”老鼠见状,匆忙向树上逃去,吱吱地叫个不停。叫声惊动了一个松鼠,松鼠跳在驴的面前,大声呵斥道:“为何这等无理!你究竟是两条腿还是四条腿?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耍粗。”驴听后,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立刻停止对老鼠的追击,乖乖地垂蹄路边,咴咴地一边向松鼠检讨自己的过错,一边向老鼠发出示好的眉眼。老鼠不再害怕,又来到驴的身旁,深情地对驴说:“亲爱的驴大哥,不是我要奚落你。你太单纯了,考虑问题不是幼稚,那简直是相当的幼稚。你们总认为只要好好地为‘两条腿非飞行组织’服务,就能得到他们的善待。但情况怎样呢?‘卸磨杀驴’的悲剧从来没有停止。你们愤怒,你们嚎叫,你们飞蹄报复,但你们的愤怒换来了他们的鞭打;你们的嚎叫换来了“黔驴技穷”的说法;你们的飞蹄报复让他们觉得你们精力充沛,让你们顶替牛去犁地;现在卸磨杀驴愈演愈烈。我们鼠辈虽然不才,但我们善于全面分析问题。许多年来,他们怎么也不愿意认为偷鸡摸狗的龌龊并非我们的错。在不可能得不到他们善待的情况下,我们不断地研究生存技巧。在研究生存威胁时,我们认识到,怎么也无法和强大的‘两条腿非飞行组织’抗衡。于是,我们就和最能威胁我们生存的猫达成了协议。对于猫而言,我们的存在是它们获得生存的必要条件,一旦没有了我们,它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两条腿非飞行组织’就会‘鼠亡弑猫’。现在猫已经认识到不逮我们不行,把我们逮完了,更不行。猫能很好地遵循中庸之道,才有了现在‘猫不尽心逮老鼠’的现象。我们两个部落都存活下来了。”

驴若有所思地说:“难怪‘两条腿非飞行组织’又用下毒的办法消灭你们。那你们准备如何对付两条腿非飞行组织?”

“我们期盼的是生命群体间的和睦相处,不愿意跟任何生命群体抗争。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只能依靠鼠疫。用投病毒的办法消灭那些没有良心的“两条腿”。我们曾经取得过辉煌的战绩,但后来我们觉得过于残忍,对自己伤害也太大了。所以,我们再没有更新鼠疫病毒。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更好的应对办法。”

驴说:“唉!没办法。他们太强大了。”

“就是。” 老鼠叹息道。

“其实,我们辛苦点,为他们服务倒没有什么。但他们实在不该吃我们的肉呀。”驴发愁道。

老鼠说:“你们不要吃草,改成吃肉就好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但肉太难吃了呀。”

“难吃也得吃。”

“是的,是的,苟且才能偷生。”

在一个角落里,我又听见狼和山羊的对话。狼问山羊:“这些年来,你们的肉怎么变得越来越像猪肉了?”

“我们也不愿意这样,没办法呀。自从‘两条腿非飞行组织’把我们圈养起来后,我们只能吃他们规定的东西,住他们规定的地方,把我们当猪喂养,长此以往,我们的肉能不和猪肉一样嘛。唉,依我看,用不了多久,他们会把我们全部圈养起来,把你们能吃的部落全部归为他们所有。到那个时候,你们就只能和我们一样吃草了。你们这些以肉为食的部落是现在为数不多的‘两条腿非飞行组织’没有搬上餐桌的种类,一旦你们毫无选择地去吃草,你们也就会像我们被“猪化”了一样地被“牛羊化”了。你们自然而然地就成他们的盘中餐了。”

狼佩服地看着羊,危机四伏的样子向羊请教:“请问,我们应当采取什么措施来维护我们现在的生存状况呢?”

“非洲青猴、果子狸、猪等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进行了有效的抵抗,已经给了他们不小的警告,现在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意识到不能再搞乱天行的事了。”说完,山羊吃草去了。

狼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看着那个狼,我突然想起了要见狼孩卡玛拉的事情。于是,我问旁边吃草的那只山羊认不认识卡玛拉,山羊说它不认识。我又接连问了几个动物,它们都说不知道。这时,刚才的那只狼向城堡方向走去,我急忙掏出临行前老婆准备的途中干粮——火腿肠,对狼说:“你好,我是一个记者,我要去见卡玛拉。请问你认识她吗?”我边说边将礼物送到它嘴边。狼顿时怒发冲冠,露出一对硕大獠牙,愤怒得好像要开肠破肚我。我以为它不知道那个裹在塑料中的东西为何物,急忙说:“这是用上等好肉做的,你很少能吃得到。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请多关照!”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刚才大家一直认为你不是人,现在看来你真是一个人。收起你的那套吧!”

我真奇怪,听说这个世界没有不沾腥的猫,难道有不喜欢肉的狼?!它不喜欢我奉送的火腿,我只好装起。于是,狼立刻变得友好了许多。它告诉我,它受命在此恭候我多时了。于是,它就带我进了城堡。

进了城堡后,多是自然景色的呈现,没有金碧辉煌、雕梁画拄,想象中城堡的东西几乎看不见,倒是沿着围墙内一条小河,水流潺潺,在阳光下波光四溢,片片落叶轻舟般荡漾其间,让人有一种家园的感觉。堡内四处雾霭缭绕,蒙蒙粼粼。空气中与潺潺流水交相呼应的是类似木鱼声但既不凄哀,又不立体的声音。

夕阳西下了,暮辉已经围笼在城堡的上空,围墙上缠绕的藤萝棘条,显示出疲惫欲睡的乏困;那些原来欢快的鸟儿已经收起了对嬉闹的流连。但它们近距离地看见我后,立刻警觉起来,原来快乐的,不再欣然,原来懒散的,紧张了起来,三五聚集、羽毛竖起、面带惧色、左右顾盼、排泄不止;在唧唧复唧唧、喳喳复喳喳声中,个个如临深渊,如遇大敌。霎那间,堡内出现一片今夜无人入睡的场面。尽管我一直端端正正地走着,脑子清纯于堡内的古朴自然,未有一点流连它们羽毛的美丽和肉质的鲜美。我问狼:“它们为什么会突然间变得这等紧张?”

“它们可能是把你当成人啦。” 狼说。

“刚才在门口,它们都没有把我当成人,现在这里的鸟儿把我当成人了。可我就是一个人啊!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头领说了,你是人,但你不是人。”

“我是人又不是人,这让我如何理解呀?”

“你们‘两条腿非飞行组织’一直自命为人,其实,经过这么些年进化中的退化,你们中的大多数早已不是你们了,但你们仍然痴心于人的称谓。纵然,称谓还继续着,但大多数已经不是人了,你是小部分的,所以你不是人。”

“噢,原来我不是人,是这么回事。”我自言自语道。

“那我究竟是什么呀?”我迷惑地问。

“你和卡玛拉去讨论吧!一会儿它们认清楚你不是人后,这里就会恢复平静的。”

我是第一次感觉到我有点不是人。唉,如果真的如狼说的那样,那我就不是人吧!我跟着狼继续走着,一直走到一个狼说是“客房”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

那天晚上它们没有安排我去见卡玛拉。一个年轻的侍狼一直伴随我左右。夜幕彻底降临时,它给我拿来血迹斑斑的肉块让我吃。它说:“这是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我们晚上一般是不吃东西的。”我看着那些血迹斑斑的肉块,闻着上面散发出的醒味,肚子翻江倒海般地难受,但我又无法拒绝它的热情,只好拿起一块,小小地咬了一口,勉强地咽了下去,算是对尊重的回应,也是为了满足我胃的需求。就那小小的一口,我的胃已经无法接受,原来的翻江倒海顿然间变得蓬勃欲出。我的克制已经到了极限。它看出了我的窘迫,递给我一小块看似生姜片的东西,说:“吃了它,你会好受些。”

我问它:“再吃饭时,能不能不吃你们的东西,我自己带有干粮。”

他回答说:“原则上是要入乡随俗,否则,你就会破坏我们的生活习惯。”

“那好吧!我会尽力尊重你们的习惯。”

吃了它给我的那片带有微酸味的东西,胃里反应不强烈了。

我说:“谢谢你!”

它对我的感谢很不以为然,反倒认真地告诉我,见过卡玛拉后,请我迅速离开这里,说我人性难改,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它又带我到一小河边,让我喝水。我爬在河边喝了。水虽然是凉的,但水中“H2”和“O”成分特别的充分,沁人心脾的感觉很浓。喝水没有让我犯难。

到了睡觉的时候,它带我到一个洞穴样的房子里睡觉。房间里只安排了我一个人住。铺是用草做的,枕头里面装的是狼粪。睡在上面,淡淡的草味和浓烈的腥臭味交替着侵入我鼻孔,鼻孔一直痒痒的,使我无法抑制地打起了喷嚏。半夜时分,可能是我的喷嚏打扰了屋角上睡觉的鸟。一只像八哥的鸟飞到我的铺边。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但害怕是没有可能的,因为我从小就喜欢逮鸟,从来没有吃过亏。

我对它说:“打扰你了?”

它回答我:“打扰了,就别说打扰!”

“对不起!”

“对不起了,别说对不起。”

“那我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但我实在忍不住打喷嚏呀。”

“你们不是有药吗?吃呀。”

“我们有药,但我没有带治打喷嚏的药。再说,好像也没有什么药能止住打喷嚏呀。”它笑了笑,飞到窝边衔了一根草回来,说:“衔在嘴里,就好了。”我照它说的做了,果然再不打喷嚏了。

我又问它:“你怎么敢到我这里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它说:“怕呀,一直怕。但今天我是来帮你的,你不至于没有良心吧!”说完,它回去睡觉了。我看了看它送来的那根草,从来没有见过,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神草吧,《本草纲目》肯定没有记录。它帮助了我,我没有对它美丽的羽毛和肉的美味产生拥有的想法,因为我应该有良心。

城堡内的深夜,天气特别冷。午夜过后,我冷得无法入睡,就起来盘腿坐着。眼前一片漆黑,跟我们平时遇到的月黑风高又停电的情况一样。外面刮起了大风,不断地送来奇怪的叫声。声音并不尖锐,是奶声奶气类似于幼儿要吃奶的那种呦呦声。可能是因为下午“吃饭”和喝水的原故,我感到内急得特别厉害,肚子叫个不停,但胃里又觉得空的难受。一会儿,肚子又开始剧烈的痛,特别地想呕吐。我需要上厕所,但屋子里是没有厕所的。以前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需要动脑子解决这样的生活问题。

冷,饥饿,又闹肚子,我特别想到外面去,但门打不开。我真后悔来到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我想到经常和同事一起吃的热气腾腾的美味火锅,想起三室两厅温暖的家,以及坐在家中的便盆上拉屎的那种舒服的释然感。我已经无法顾及我的高贵了,准备找个角落先把内急的问题解决掉。这时,那个侍狼推门进来,带着一张狼皮。

我问那个侍狼:“白天我来的时候,外面风和日丽,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你们这里的气候是不是变化无常?”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这里气候一直是这样,向来白天不刮大风,大风只有在夜间才刮。”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呀?”我问。

“不应该有为什么,这是自然现象呀。”它回答我时,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好像我是一个来自外星球的怪物。

我告诉它:“我冷,还想上厕所。”侍狼没有正面回答我,悻悻地把狼皮放在我睡觉的地方,说:“你睡吧。忘记你们的老黄历,收起你那娇嫩与尊贵的脾性,一切都会好的。”说完,它就要离去。

我匆忙对它说:“我实在睡不着,很想说说话。你能不能陪陪我?”

它听了后,面带焦虑地回答我:“不可以的。我不能陪你。我们的性别有差异。我们狼部落跟狗部落不一样。狗部落是你们的联盟部落,它们的生命掌控在你们手中,所以它们有时候在你们的胁迫下,确实无法自重。我们需要自重。请你允许我们自重,也请你自重吧。再见,晚安!”这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服务员”一般都是女的。

想到“老黄历”的说法,我马上想起进山时老者的告诫。我立刻有一种森然感。害怕遭遇老者所指的意外,我乖乖地躺下,盖上狼皮。狼皮很大很温暖,我自然不觉得冷了,也似乎没有了内急和饥饿的感觉,很快就睡着了。

我终于一觉睡到了天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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