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纳兰先生
1
周老四在街口开了间熟水店,捎带着卖茶叶。
店一开,就成了仁安里的“露天茶楼”,拉黄包车的、扛大包的、贩货的小贩甚至暗门子站街的,都爱聚在店门口胡侃。
前面的话题都太大,人们一提就过了,最后一个话题人们笑着扯了半天。
“那寡妇我前天瞅了一眼,挺白净,听说还识字呢,啧啧,可惜了。”
“咋,你有啥想法?要不让张婶子上门说说,看看能便宜你了不。”
“可拉倒吧,三娃里俩半大小子!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自己爹娘都养不活了,还给别人养儿子?”
“那你还舔着脸在人家门口巴瞧半天,咋,看两眼能挡饱啊?”
几个汉子低低嗤笑半天,周老四依次给桌上的水壶倒满开水,浮起的白雾罩的人都看不清了,热闹才慢慢散去。
这年头,日子难捱,除了有钱人家,谁家舍得用煤烧开水,这熟水店开水便宜,打一个月水才五毛钱,偶尔还能得点周老四送的茶叶沫子,再聚一块喷一会,总能从苦日子里找点甜头。
眼见着周老四生意好起来,就有人眼热,酸唧唧地开始编排。
“周老四,你这买卖做得这样好,咋不找个媳妇?光挣钱没人花,挣个啥劲儿啊?”
“就是,这兵荒马乱的,啥时候是个头,能享天福就赶紧享受,前儿我看见城门口卖闺女换粮食的,一升小米就卖,十几岁的小姑娘,黄花大闺女咧。”
“就是,周老四,买一个回家生儿子咧。”
周老四由着大家伙起哄,也不恼,慢悠悠地拎起水壶往大灶里加水,说道:“明年我就四十了,买来小姑娘是当闺女还是当媳妇,不造那孽了。”
“看你说的,俺们乡下的地主老财,七八十还娶十六的姨太太呢,再说,娶了她能让她吃饱饭,不比啥都强。”
“就是,就是。”
周老四由着大家嬉笑,不紧不慢从里屋拿出点茶叶沫子,“上午给客户送货剩的,拢共就这点了,你们谁瞧得上就拿去吧。”
几个人闹着抢,话题就揭过了。
之前不是没人惦记过周老四,虽说快四十了,可瞧着显年轻,跟这条街的糙汉子不同,想是年轻时念过书,身上透着文气,脾气又好。
张婶子张罗过好几个,周老四谢了她一包碧螺春,说自己心里有人了,就是失散了,心里也搁不下别人。
2
周老四没说实话,他年轻时随军走南闯北,虽也有几段露水情缘,可早忘干净了,他心里放不下的是他老娘。
跟这条街都是乡下进城的苦力不同,周老四可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打小家世显赫,是城里有名的富户,繁盛时有五六家茶栈,一家三层高的气派茶楼。
那时候,谁见了他不恭恭敬敬叫一声:周少爷。
可二十年后,他家早就败了,人们逃难的难逃,投亲的投亲,整个城没几个还记得他,他自称周老四,大伙就跟着叫。
他爹在他走后出去贩茶被土匪绑了,他娘卖了茶楼凑了巨额赎金,换回了人,但被折磨得够呛的周老爷,没多久就去世了。他娘被早就出嫁的大姐接走,不知道逃难去了哪儿。
等周老四闹明白这些事,四处寻人寻不着,后悔也没地去哭。
靠着打小茶楼里混的本事,开始他走街串巷的挑着担子卖茶叶,后来开了熟水店,也算是勉强子承父业吧。
周老四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的时候,总想早知道今天这样,当初干嘛非得跟爹娘对着干,死活闹着,家闹没了,亲人也闹没了。
周老四的心空落落的,啥也装不下,每天机械地干活、守店、卖茶叶,等着盼着能再得老娘的信儿,就像曾经老娘在家里等着盼着他的信儿一样。
那天,周老四给客户送茶叶,路过城东头的施粥厂,看见几个协警围着一个带娃的妇人打,那是个十来岁的男娃,死命挡在他娘前头,挨了好几下协警的棍棒。
周老四不愿管这闲事,这年头不公平的事太多,谁都不是救世主,都走出一截了,又忍不住掉头回来了。
那娃哭喊娘的声音太惨,那妇人死命护娃的样子又让他揪心,一时心软,就管了这事。
一张笑脸,几句好话,重点是塞了包茶叶,救下了这对母子,无非是领粥的时候想多领一碗给家里生病的娃吃,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那妇人被打得走路都一瘸一拐。
周老四送了这对母子回家,才知道她就是大杂院新搬来的寡妇,亡夫家姓陈,自称陈秀娘。
怎竟这样巧?周老四微皱眉头,可别沾上甩不掉,一个巷子里住的,闲言碎语太多。
3
没成想,果然沾上了他。
第二日,那男娃在他店里一冒头,他就咯噔一下。
男娃叫春生,进门就找活干,不是挑水,就是擦灶台,眼里有活,一看就是家里干得习惯的。
周老四拦了半天也没拦下,只好等他收拾半天停当,才问他来干嘛。
“娘说做人得知恩图报,我家穷,只能卖卖力气,给老板干干活”。春生一本正经地说话,倒像个小大人。
周老四心放了下来,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转身提了自家的水壶,灌了半瓶热水,给春生,“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弟弟吧,多喝点开水,卫生,能治病的。”
春生没接,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再后来,周老四就开始留意这家人,陈秀娘每日大早出门,四处揽了脏衣回来,浆洗干净,晒干,叠得整齐再送回,周而复始,每日路过他的店,都会轻轻点点头,从没刻意上前说说话。
春生带着病好的弟弟,每日背着筐四处串着捡煤核,晚上去施粥厂领粥,路过他的店,但凡看见周老四忙不开,总要搭把手,干完了从不多话,一溜烟就跑,一两茶叶沫子的便宜都不占。
有家教,有骨气,到底是读过书的,周老四对这家人有了好感。
时间长了,听来打水的妇人们聊起陈秀娘,他就留意了多听了两耳朵。
娘家也是本地人,父亲是私塾先生,打小就读过书,可惜命不好,被夫家退了婚,名声坏了,拖了几年,低嫁乡下庄户,生了三个娃。
夫家得了病去了,小叔子把她撵出了家,她没地去,娘家父母早年没了。
也是本地人啊,说不定年轻的时候我还见过她呢。周老四胡乱想着,都是苦命人,人生过了一多半,就想落叶归根,可故乡的一砖一瓦都熟悉,满眼却是陌生的人,这感觉他懂。
因着境遇相似,周老四对陈秀娘多了两分同情。
趁着过年喜庆,周老四硬往春生怀里塞一纸包点心,想他们日子过得苦,哪舍得买这糕点。
可春生一转身就把纸包小心放在灶台上,眼神虽有不舍,说话却坚定,“我要是拿回去了,娘又要生气不理我了。”
4
鞭炮声声,除旧岁。
周老四斟酌了半天说辞,鼓了半天勇气,才登了门。
“春生总来帮忙,这大过节的,给孩子们点零嘴吃,甜甜嘴。”周老四匆忙说完这话,生怕陈秀娘再推辞不要,像屁股上着了火似的,转身就走。
出了门就骂自己没出息,风月场也见过,战场刀枪火影地也闯过,咋就刚才怕成那样呢?
再见陈秀娘路过熟水店,眼见她点头的时候略带笑容,周老四觉得心里有点美,就像蚂蚁轻轻爬过,刺刺挠挠地痒。
陈秀娘生得白净,衣裳虽补丁不少,却总是干干净净,走路略低着头,说话也细声细气,跟巷子里那些说话像敲锣一样的妇人们完全不同。
主要是人本份,起初老在店门口嚼舌头的汉子们,还有点乱七八杂的心思,可接触时间长了,又都佩服起这妇人带三个孩子的不容易。
是个好女人。
周老四心里有了事,对春生也关照起来。有回见他看着自己的书发呆,就让他带回去读,春生两眼冒光地给他鞠了躬,两手捧着珍宝一般揣在怀里就往家里跑。
回来再还书,春生去他的破衣柜捡了几件穿破的衣裳走,再送回来时,针脚缝得工整密实,周老四知道这是陈秀娘对他借书的回报。
一来二往,两人面上还如常,可心里头都念起了对方的好。
大抵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只要一丝甜就能填满。
可还没等周老四捅破这层窗户纸,城里就出事了。
那一天,鸡飞狗跳,到处枪声炮声乱响。
周老四是战场过厮混过的人,见过的事多,他知道对那些畜生来说,女人有多危险。
他来不及关店,匆忙去了陈秀娘家,啥嫌也顾不上了,拉扯上孩子就往他家后院藏,那儿有他之前挖好的地窖,就为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避避灾祸。
果然,那几天,街上跟炼狱一般,烧杀掠夺,各种惨事。许久方歇。
周老四打探清楚了,才让陈秀娘带着娃从地窖里出来。
可女人上街还是不安全,周老四谨慎得很,就让陈秀娘在院子里做做饭收拾收拾家,出外张罗的事都由他来干。
5
日子越发艰难,街上的商户收的税比以前多得多,好多店家不得不关了门。
老百姓的生活也越发苦,连热水也舍不得打了,周老四的熟水店生意越发差,他只得捡起茶叶的买卖,到处叫着卖。
日子虽苦,可周老四干得带劲,想起家里有人等着他,就觉得心头一热。
等时局稳定后,周老四简单摆了两桌,给街坊们散了喜糖,就算跟陈秀娘过了明路,结成了夫妻。
有人背后劝他,女人虽好,可到底带着三个拖油瓶,这年头,太拖累。
周老四笑笑,这年月,能活一天算一天吧,谁能嫌弃谁呢。
日子这么熬着拽着,过了三四年,春生虚岁十七了,在码头扛大包卖苦力。
陈秀娘还没说啥,周老四一蹦三尺高,不行,不行,你敢走我打断你的腿,自打陈秀娘跟他在一起,他从来没对孩子说过重话。
这话,他爹二十多年前,对他说过。
这几年,他是真把陈秀娘的娃当成自己娃疼,尤其是春生,最听话懂事,学啥都快,半大小伙子生龙活虎的,看着就心里待见。
“一上战场,那枪炮厉害着呢,说不定你还没往前冲,一个炮弹就能把你炸飞了。”
“我不怕。”
“你这一走,说不定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娘和你弟弟妹妹了。”
春生捂着头想了半天,说:“不打仗,娘和弟妹永远没好日子过。”
周老四有好多话要说,可又都说不出口,他咋说?说自己后悔了,当年就不该离家出走,要是他不走,他爹说不定就不会土匪绑,他家就不会卖房子卖地凑赎金,他娘也不会跟着大姐去逃难?他也不会有今天?
最说不出口的就是,他折腾了二十年,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什么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最后不还是灰溜溜地回来,隐姓埋名,家破人亡?
春生到底还是走了,半夜走的,就在床头留了封信。
周老四生了好几天闷气,又心疼又难过,心里那个大洞又被挖开,风哗啦啦地穿过来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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