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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卡》小说「神卡 小说」

[原创小说]《张卡》

山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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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卡是捕魚的一种方式也是方法。它与排钩的方式一样但方法不同。

一根细短的竹篾弯过来,顶头套个小圈圈,套圈里塞个饵料。饵料上好后,盘进小竹匾子,然后划条小船到水荡去张放。一人划船,一人放。线是一头固定,一头绑在木块上,绕着滩沿,张一大圈。傍晚张下去,清晨来收。张卡都拣晴天,春夏秋冬不论。刮风下雨天,人就歇在家里。

卡分大小,大的张鯉,小的张鯽。魚在水里觅食,看到饵料,美食,便去啄。一啄,芦苇剪得套圈爆开,竹篾一弹,正好卡住嘴。吐,嘴合不拢,甩,线跟着游。仅仅把嘴绷住,魚口并不出血。这时候魚怎么想,恐怕惟有庄子先生知道。

收卡有讲究,收不好,你把线一拎,魚便得上了劲,尾巴一撅,你只好“哦呵”。因此要悠着劲,静下心来慢慢地筹线,筹筹放放,顺着魚溜,稍稍带劲,如牵狮虎。魚嘴毕竟不是被带倒剌的钩子钓住的。等魚靠近了,用手网去抄,抄也要小心。抄不好魚会乱窜。疼痛与性命,哪个重要,魚很清楚。这过程中,划船的人配合默契很重要,在行的张卡人,船随魚头动,桨在轻点中。

看似简单的张卡,却是个细巧活。细巧在把握鲫魚的魚性以及它被张住后,如何不使它脱身。鲫魚在魚中,和鲤鱼都属聪明的。聪明在它们一食三啄,善借外力,喜欢顶流而上。说它们能借着大雾飞到六十里外高邮的湖里,中途,雾忽然散了,麦田里掉了一地的“鲤鱼拐子”和“漕魚壳子”(鲫魚在我们那里叫‘漕魚’)。

这是传说,但传说的是鲤鲫,而不是其他的魚。其他的魚,或做“元子”(魚丸子),或腌咸魚,或熬咸菜,或笃豆腐。裝盘上桌的,还是多以鲫魚待客。除了魚肉鲜美,鯽魚还有个好处;绒剌多,你得慢慢地剔。一条魚吃下肚,饭也凉了,客人告辞,主家省心。这叫客走主人安。把盘中鲫魚吃干净的酒席,通常不是至亲便是好友。一方真心真意地留,一方也不想走,那就:“来吧,搭筷魚、慢慢聊”。这叫雅吃。

蔬菜一桌,不及魚头戳戳。张卡人从长年累月捕捉中,积攒了熟识在心的技巧,很多技巧是说不出也写不出的。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保证,上了卡的魚每条都能拿上来。诸葛亮还有失街亭的时候。但是放在不会的,那一定是每条都拿不上来。这本亊不是看一下就能学会,技成于晨鸡晩钟,参商之间。

张卡弄来的魚,半块鱗片也不缺。脸盆装着,拿到河东的镇上,朝地上一放,立马围上一圈目光艳羨的人,争着买。有的还叫你明天给他或她,留两条。除了魚未受伤,盆里一水的大小,活蹦乱跳。此魚上桌待客,既撑起了台面,味道又极鲜美。这是水乡捕魚人的一手绝活,现在是绝而又绝了。

东庄的林大爷,张卡是一把好手。秃头浓眉,肩宽腰细。双手背在身后立在小鸭溜上任船晃荡,脚下如同生了钉子。这还不算本亊,他不用篙和桨,能让船从河东回到河西。那是一个风雨大作的秋天,篙子被水漂走,他举起斗笠当篷,罡风斜浪,立篷巧转,他微弓腰背,一脚勾住船板的横挡,硬是从五百米波浪中凌波而来,把船弄过了大运河。林大爷去河东,是为翠霞她妈拿药。回头时刮起东南大风,林大爷说:“碰巧。”碰巧?这船放在别人,只会滴溜溜地打着转往下游漂去。林大爷所说的巧,是指顺风。即无风,他用斗笠也能把船划过河。那样更轻松些。弄船借风水之力,使得是巧劲。

他女儿翠霞十七八岁比我大三岁,依庄邻班辈叫,我喊她:“姐”。她进到荡里,百亩荷花便无颜色。家中就父女两人,相依为命。

多年前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放卡时,林大妈在荷叶丛里生下了翠霞。林大妈过去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为翠霞,起了这个好听的名字。

翠霞随父张卡,张来的魚,都是翠霞拿到街上去卖。她只要上街,人们便围上来,看魚更看人。翠霞的脸,总是臊得通红。在一片啧啧声里,翠霞低头弄她独辫子的辫梢,辫子又粗又黑。买她的魚,一般都不还价,很快就剩下个空盆。

不过这些人也真怪,好像漂亮的闺女,只该不禿不麻的人来生。一人喊出林大爷的绰号,说是他的女儿。翠霞把盆端到沟边,魚朝沟里一掀,不卖啦。她不善跟人吵架,辫子一甩,回家。这种亊只发生过那一次,后来那人路遇林大爷时,连连陪着不是。林大爷笑笑,乡里乡亲,图个和和气气。虽然镇与芦荡隔条大运河,大家谈起来,都不外,口头语共同一句:“家里人”。家在我们那里,发音是:ga,平声。

从南京下放,回到老家。出于好奇,我跟林大爷、翠霞,去芦荡里收卡,那天換了一条大一些的船。林大爷撑船,船进水荡后,我在翠霞旁边,伸手也去够线,船一晃,我一头栽到水里,头朝下呛了一口水。翠霞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挟着我往滩边游,她以为我不会游泳。我也佯装不会,因为脸贴在她的胳肢窝里真舒服。

到了岸上,林大爷笑着用手点点我脑门,说我调皮。一落进水里,他就看出我会水,但他没点破。正如大爷所言,我还是一只未开叫的“小公鸡”。翠霞后来,看到我能在大运河里游泳,见到我,脸就红了,我也不好意思。她悄悄对我说:“你们城里人,真坏。”而我,做梦竟还想再要她抱抱。她身上的气息,带着芦荡独有的清香,如荷花,也如香蒲。

林大爷得食道癌去世,没几天翠霞也走了。她得的是心脏病

大喜子特地从部队赶回来的,翠霞的去世,又让他大病了一场。翠霞本来是要娶他的,但大喜子是独生子,他家人不同意。若再有个兄弟就好了。翠霞一直在等大喜子,林大爷后来也说,香火不香火的无所谓。父女俩辛苦攒下来的钱,原打算把房子翻盖一下,后来为给林大爷瞧病,都送给了医院。庄上人都说,翠霞去世,是因为伤心过度。她从小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爸。这些亊,是庄上有人来南京,讲给我听的。

当晩我做了个梦,梦见东大塘里的荷花开了,偌大的水面上,只开了一朵。荷花的花瓣,把天都染成粉红。翠绿的荷叶,连着霞彩的云天。现在水面都给人家包去,各家用尼龙网,拦成方方块块,网一拎,少说也有大几百斤。但是装盘上桌后,怎么也吃不出那个鮮,甚至常常吃出煤油味来。我们那里的人家不兴鯉魚,嫌它的肉板。生疮长疖的更不敢沾边,那根筋若不抽去,肉还酸。水乡人吃魚,嘴刁。最受欢迎的,还是鯽魚。尤其是黄豆大的鲫魚脑子,透鲜。鲫魚脑子笃豆腐,演变成了今天的“平桥豆腐”

但是,我依然难忘芦荡里张卡的那种景象。在那一汪白水中,水面上暈着晩霞的红光或晓月的银辉,芦花荷叶圈起的四周,静极了。静得会让人遐想;从水里忽然窜出个什么来。一叶小舟,悠悠划进苇叶倒影的水面,你似乎能够听得见,云在水里行走的足音;偶尔一声水鸟的鸣叫:“哇”,像雷在半空中炸响;风起苇叶的沙沙声,同淅沥下雨一样…。

我跟着翠霞,学会了张卡。她要我喊她姐,我有姐姐。

夏季白天的暴风雨时,骤雨在狂风中结成一团一团的雨疙瘩,一阵阵地从绿波翻卷的芦苇上空掠过,那气势,胜过万马奔腾的壮观。

这时的林大爷,坐在堂屋里叼着旱烟袋,眯起双眼向远处看去。当然,庄上不仅仅他一人是这样。不带任何表情的脸上,是他们最大的表情。目光里的那种情感,文字难以表述。深沉、自然、依恋、期盼,忧郁…,都是,又都不是。就像从旱烟袋里“吧”出的白烟,溶进门外幕帘般的雨中。真的,没有任何主题,只有人和土地的关系。

几十年过去,故乡如一根卡,紧紧地绷在我的梦里,我挣不脱也甩不掉,却愈绷愈紧。好在人海中,我没被“金卡”所张。想回,还是可以回去的。只是芦荡变成了稻田麦地,无后人的林大爷家,改田时,芦滩上他家的三座坟,也被平去了。或许在田埂上,偶尔会目见几根残苇、寒芒。

写到这里,我的眼前像被芦荡的雨帘糊住,窗外却是星光滿天,春深似海。这个季节的苏北,魚头早已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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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方迎欣《白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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