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题 牙
作者 / 老酒
我的一颗牙最近发生了些问题,当然这已不是第一次它对我表达不满,三十年前就因我无视于它,甚至对它施以暴虐,最终逼得它罢工闹事破罐破摔,到头来受苦的当然是我。
帮我的是一个叫小贾的哥们儿。小贾供职于省城商业系统医院,他家是祖传牙医,一提“贾大牙”没谁不知晓。小贾当时从上级医院刚刚实习回来,学了一套填补新技术。他把我已经发黑的问题牙一顿打磨,弄得洞里洞外光滑滑白亮亮的,之后从一个小瓶舀出一点水银与白粉末调和一起,以两个指尖一通儿狠捏,最终揪出芝麻粒大的一点,塞进我那问题牙洞穴里。他说了一句让我半辈子都忘不了的话,“我保你三十年没问题。”我给小贾拿钱,他说拿钱还叫哥们儿吗。后来小贾全家去了深圳,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听说发冒泡了。
一晃儿三十年,这颗牙始终安如处子,与那水银化合物相拥一体不离不弃。这期间我用它嗑过榛子启过啤酒,也让饭里砂石硌过几回,那牙坚定得如钢铸一般。三十年大限刚过,像是忽然间被命运之神唤醒,那颗牙与厮守三十年的伴侣开始说拜拜,稍受些委屈就娇性放赖,每每折腾得我痛吟不止。
这让我油然想起了牛一卫。
牛一卫是省医院口腔科的大牌医生,也是“快乐六零后”微信群里我的一个群友。微信群是个好交际的热心企业家发起的。群里大致有两类人,一类是他的一拨老年朋友,一类是他熟悉的中西医内外科医生。我是被群主朋友的朋友拉进来滥竽充数的。我和牛一卫虽在同一群生活有两年之久,却少有交流,只礼节性地打过一两回招呼。
不过我对他还是满欣赏的,当然这有赖群主在群里的介绍:留英口腔学博士、口腔实用医学杂志编委、国家口腔临床医学学会理事。印象较深的一次是,大约在他入群一个星期的样子,一个叫“霸道女神”的网友,称她的两颗牙要造她的反,闹腾的她寝食不安。牛一卫只在几分钟里就浮出水面积极回应,伸出援助之手。“霸道女神”很是激动,摁出一个九十度鞠躬礼两个落泪头像三个拱手图标。事后我看到“霸道女神”编了一个七言顺口溜发在群里,对牛一卫大加赞赏。
现在轮到了我,要在以往我是不会轻易在一个并不太熟的人面前做出低三下四的举止,我一直觉得这会击伤自尊矮人一截。而此次我能突破自己的处事底线,与牛一卫冒然联系,赖于“霸道女神”打出的成功样本,还有我那问题牙的步步紧逼。我先是在微信里对牛一卫恭维一番,才委婉道出我的困境。他很快向我弹出一个欢迎图标,并约定了见面时间地点。我心头的压抑顷刻烟消云散,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在家一个“北京躺”就能把问题牙初步搞定,涌起的惬意无法比拟。
次日我如约而至。透过牛一卫诊室落地大窗,我看到他处于工作状态的好看背影,像是给一个患者刚刚做了处置,手臂在空中划着道道弧线交代着什么,那患者咧着嘴不忘点头做出虔诚回应。尽管牛一卫从头到脚蒙的很严,只露出眼镜后面一双深邃小眼睛,我依然满腹踏实。
一等那个咧嘴患者从屋里走出,我便侧身而入满脸堆笑开始自我介绍。牛一卫像是没有怎么正式瞅我,也没有让我坐下来,而是从白色珐琅杯子里抽出一个压舌板,熟练地插进我的嘴里左右上下一番搅动。
“是不是这颗?”他用压舌板抵住那颗问题牙。
“对,就是它。”由于压舌板在我嘴里,我有点吐字不清。
“还好还好,再晚点就不好处理喽。”他从我嘴里抽出压舌板扔到一个盘子里。
“是不是要把充填物都要钻掉?”我直视着牛一卫的眼睛。
“没那个必要,在上面再涂一层就能搞定。”牛一卫用手在我眼前划了一道弧线。
“嗯哦。”我听得似懂非懂。
“公费医疗卡带了吧。”他忽然很认真地说。
“带了带了。”我拍了拍身上的包包。
不知何时从我身后冒出一个女护士,她让我半躺在几乎一百八十度的手术椅上,将一个天蓝色无纺布围布飞搭在我身上。牛一卫此时戴上了一幅乳白色胶皮手套,从女护士手里接过牙钻,让我张大嘴巴,开始打磨我那颗问题牙。钻子转得飞快,打得珐琅质吱吱尖叫。我两手攥拳全身绷紧,提防着可能对我牙神经的侵犯。然而事情比我估计的要好,只不过两口烟功夫,牛一卫便停下了手里的打磨。
“这是从英国进口的最先进补牙材料。” 他从手术台上拿过一个小瓶在我眼前晃动。
“能保三十年吗。”我突然想起了哥们儿小贾三十年前说的话。
他乜斜了我一眼没吭声。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比信赖牛一卫,他是留英博士,是国家级的口腔专家,能得到他的诊治我觉得很幸福。我闭上了眼睛,把这颗问题牙交给了他,任凭他怎么去调理。
他的每一细小动作都让我体会着他医术的驾轻就熟。比如他和那个女护士在我头顶发出蚊虫似的嘤嘤私语:他说有一家英式什么餐厅刚刚落户省城,她说啥时能与牛哥品尝一下。他说我当然求之不得了,她说牛哥说话要算话哦。之后他像是说了一个荤段子,乐得她直呵呵。
“这颗问题牙没问题啦。”他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胛,让我一直张着的嘴巴放松。
我睡眼惺忪地咬合了几下,点头表示认可,并顺手掀开蓝色围布想要坐起身。没想到他一把我将摁回一百八十度的手术椅上。
“还没有完,你这一侧还有几颗也发生了问题。”
“是吗,我怎么没一点感觉。”
“没感觉不等于没问题嘛。”
我攸忽间暴露出的一点勉强,还是被牛一卫捕捉到了。他开始给我讲我那几颗牙的现状,说根部像被刀砍了一样,而且砍得很深几乎摇摇欲坠,若干时光后会影响到我的健康。他说牙虽小但牵扯着我全身重要器官,一旦牙坏了且得不到及时治疗,势必会导致心脏要坏肠胃要坏大脑要坏。他还把一个前不久他亲身经历的坏牙把心脏搞坏的病例讲给我听,讲得近乎滔滔不绝。我看到了牛一卫眼镜后面深邃小眼睛里透出的不可动摇与抗拒的目光。
像是又睡了一觉,另一侧的问题牙也得以解决,我的心情像是意外捧到一个免费大礼包般地愉悦。
该是由我表达谢意了。
我想牛一卫此时应该摘掉口罩或是由我去握住他的手,我会说当然理应要说:没想到我一个微信就轻而易举地得到您的周到服务,这让我由衷地感动,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喝两盅,如果是,我可以送你一瓶地道的茅台;或是你觉得写一封表扬信更好,我可以明天就把他送到医院领导那儿------。
牛一卫没有让我如愿以偿,而是掉转身坐到墙角工作台的电脑前,在一个表格里熟练地连连点击,一切停当后才扭过头冲我呵呵了两声。
“我保不了你三十年,不过有问题可随时找我。”他说医治的牙总共八颗,让我别忘了到收款处结算。说完便掏出裤袋里的手机奔了室外的走廊一端。
怎么会是这样!拿着收款处打出的账单我有些不可思议,平均下来每颗牙的治疗费竟有四百元之多!尽管我享受着大比例的公费医疗待遇。对着镌刻有“救死扶伤的典范 崇高无尚的医德”的落地大镜我又张大嘴巴仔细搜寻,修过的牙怎么数都是七颗,总有一颗下落不明。
“我保不了你三十年,不过有问题可随时找我。”我忽然记起牛一卫刚刚说过的话。我的问题算不算他所说的问题?要算该不该现在就去找他?如果问题牙今后真出了他说的问题,我还会找他吗?
而此刻走廊那端的牛一卫已摁了手机,悠然自得地向一头雾水的我走来。
作者简介
老酒,本名陈弘士,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两部,散文集一部,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鸭绿江》《海燕》《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代价》获第13届辽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提名奖(正奖空缺),短篇小说《老张的书摊儿》获“大东北”全国征文大赛小说类三等奖,诗歌《为质量而歌》被多家省级3.15晚会采用,并在央视文艺频道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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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 戏
作者 / 叶子
瑞河场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文字中,这条长虫一样的村庄摆在山势顿挫的褶皱里。横穿而过的是瑞河,五岭三山收集来的溪水,扑腾奔向瑞河场时安静下来,像乡下人进了城,低眉颔首顺着青条石的河岸,逶迤而行。
我们一群孩子是见不得水的,刚刚立夏,我们早脱得只剩裤衩,溜进瑞河。溜进瑞河不是图清凉,是场东头摆着戏台,看戏得收门票,我们不是不想买门票,因为买不起五分钱的门票。
金黄的小麦已颗粒归仓,白面磨了好几木斗,下半年的衣食丰足。田里淡如绿烟的是刚栽下的秧苗。县城戏班何家班的鼓点一声一声敲进村庄,也敲在庄稼人的心坎上。这是庄家人的闲散时光,他们手里握着小凤仙的戏票,踩着鼓点进场,咂着戏腔离场。
赛神仙呢,这日子。
我们一群孩子心里像猫抓,小凤仙的唱腔就是那猫爪子。
限于地势,戏台搭在东头的石拱桥上,河两岸用围栏围起来,留一口子,守两个年轻后生,画着戏脸,开场前负责收票。
我们潜入河里,但水上也扎了不高的围子。我们游到河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我们盯着水面看,好像小凤仙要从水中走出来一样。事实上,台上的戏我们看不到——一棵茂密的黄桷树挡住了戏台,但台上的戏却倒映在河面,我们盯着河面看,相当于看戏,看戏里的小凤仙。
这急坏了狗剩。狗剩不会水,“旱鸭子”一个,在岸上干急。几声醒脑的开场鼓,幕帘渐开,一女子弱柳扶风,却听得一声绝嗓:
叫一声我的柳郎——
沿河两岸的看客都叫了一声:好!我们人小,跟着喊,好。听得小凤仙又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音儿打颤,小凤仙水袖一甩,恍然风起,有潇潇雨临。回过神,河面寂寂,流水默默。
人儿在台上缱绻幽怨,如泣如诉,我们在河中愁肠百结,唏嘘落泪。狗剩看我们落泪,也跟着哇哇大哭,撕心裂肺,如丧考妣。
狗剩说长大了要娶小凤仙,那样可以天天看戏。我们就笑:等你长大,就是大凤仙了。我们笑过后有些怅然,其实小凤仙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们十二三岁,小凤仙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但我们听不得狗剩那张狂话。
我们初中毕业那年何家班出了点事儿。具体地说是小凤仙出了点事儿。
那一年狗剩读高二。
小凤仙依然在台子上唱:
叫一声我的柳郎——
我们依然在河中的大石块上落泪。但岸上没有了干着急的狗剩。狗剩早蹲在了桥上面的黄桷树上,像一只大鸟栖于浓荫之中。从狗剩的角度只看得清小凤仙的头顶。小凤仙唱得凄切,我们哭得伤心。小凤仙一甩水袖,“咔嚓”一声巨响,我们看见了狗剩,看见狗剩驾着黄桷树枝丫,落到了小凤仙的头上。戏台上顿时乱成一锅粥。何家班停止了在瑞河场的七场演出,连夜把受伤的小凤仙送回县城。
台上傻站着狗剩一人,握着树枝发愣。
传来的消息是,小凤仙颈椎受伤,出院后成了“偏颈”——脖子歪了,这自然是无法登台再唱“叫一声我的柳郎——”了。后来何家班敲着鼓点来过几次瑞河场,台上没了小凤仙。我们也没了看戏的兴致,狗剩也考到省城读大学去了。
几年后,狗剩毕业分到县医院。过节回瑞河场,我们惊呆了,跟在狗剩后面的竟然是小凤仙!
胖了。腰粗成水桶。眉眼无波。说话间发出“哈哈哈”的爆响。这哪是我们心中的小凤仙啊。
我们都盯着小凤仙的颈子看,并没有看出“偏颈”啊。
“难为了狗剩娃,天天揉搓,硬是矫正过来了。”母亲说,“为学医,差点断了父子关系。”
作者简介
叶世桦,男,汉族,笔名叶子、叶子金红、川叶子,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叶sir语文创始人。先后在《百花园》、《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南方周末》、《环球时报》、《教育导报》、《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北方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300余篇(首),其中散文《环球时报给我当红娘》获全国大赛一等奖,小小说《门》获《中国校园文学》“宋河杯”全国大赛二等奖,小小说《酒殇》获《小小说月刊》“邯钢杯”全国大赛二等奖。诗歌《湖南土话》、小小说《酒殇》入选中职语文教材。出版文集《老去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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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孩 的 披 发
作者 / 汪登存
周末,他出来写生。
远远看到女孩坐在湖边的一张椅子上,又长又密的黑发,像瀑布似地披挂在后背上,美极了。他想,今天的模特就是她吧。把画画完,他走上前去,看见女孩手里拿着一只橘子,就说:你好,橘子女孩。
那天,他共画了两幅,侧面一张,背影一张。他问女孩选哪幅去参加展赛,女孩选了侧面那张,他摇了摇头,女孩问:难道我的侧面很丑吗?他连忙摆手说:不是的,是你的长发更美,肯定能获奖。
背影那张送到展赛上,果真获得了二等奖。一下子在大学校园引起了轰动。和他同校的艾云看后,说:画上的女孩就是我啊。艾云身材窈窕,也有一头黑密长发,就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偷画的?他当场回敬道:你的头发有这么漂亮吗?艾云一时哑口无言,精致的脸蛋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气冲冲地推开人群,跑回宿舍了。
他把获奖的消息告诉女孩时,女孩淡淡地说:你感兴趣的是我的头发啊。他感到很抱歉,第二天买了一塑料袋橘子去送给女孩,发现女孩的头发成了齐耳短发。女孩剥橘子吃时,他很认真地说:把橘子皮也吃掉,小时候,我一感冒咳嗽,妈妈就用橘子皮泡水给我喝。女孩瞥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感冒了,我用橘子皮泡水给你喝。他趁机说:获奖得了几百块钱,我请客。女孩爽快地答应下来。
离学校不远有一家酒吧。他跟女孩挑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酒喝到一半,一个人影晃在眼前,是艾云。艾云笑盈盈地站在他身边,说:有些悄悄话要对你说。于是趴在他耳边,足足说了10多分钟。艾云离开后,他端起酒杯,要跟女孩干杯。女孩没喝过酒,但她一狠心,把满杯酒喝了下去。女孩半醉了,斜靠在沙发上,醉眼朦胧地看他。此时他在想艾云说的话:我千辛万苦打探到一个秘密,你知道你身边的这个女孩,为什么在校外租房住吗?秘密全在她的头发里。我不告诉你,你慢慢发现吧。他陷入长久的沉思中,等他醒过神来,女孩已经走了。
好不容易打听到女孩的租处。房主打开门,他走了进去,很普通的小套间。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写字桌上,桌上的一张字条格外显眼。他拿起字条看起来:我就要出国留学了。你很想知道我头发的秘密,秘密就在于我是光头,那长发是假的,这下你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