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生下曦华之后的几天,戚珂以探看小公主为由,来了好几趟我的皇后宫。
几乎是又要住下了。
他殷勤极了,炬儿带了补药来,他就亲手熬成汤喂给我喝。他说与我有儿有女的,当的是喜乐美满了。
其实和三年之前的光景差不多。
只是物是人非,而我一点都不想回心转意。
我在意你的时候,你派太监送来的一瓶花我都能珍藏许久;但我不在意你的时候,你人就在我面前任劳任怨,我也不稀罕了。
炬儿自小聪慧通透,很向着我,不动声色戳穿戚珂:「父皇当真疼爱曦华妹妹。母后怀胎前几个月不曾来探看,曦华出生还不到十天,便要踏破门槛了,好叫儿子羡慕。」
炬儿勤奋刻苦、忠义孝顺了这些年,区区一个没名没姓的宠妃当道,就要被撤了他的太子之位,如何不心寒。
「皇上,别怪炬儿失言,毕竟他也大了,总有些年轻气盛的。」我看着戚珂忙前忙后的身影,看到他笑着说「不打紧」时的谄媚。
「皇上,当初您做太子协理朝政时,也是如今炬儿的年纪吧?」
听到我这话,他端药碗的手一顿,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
「您做太子那年,臣妾就跟在您身边了,记得很清楚的。」
「皇上与臣妾之间的一切,臣妾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桩一件都不敢忘。」
既然妖后的名声我担都担了,不如真的做点什么来。不然岂不是亏待了自己?
「皇后……」
「清晏。」
戚珂垂下了头。
他鲜少唤我的官名,鲜少这样的落魄。
「我若说,我也都记得呢?我也——」
「皇上,」我打断了他的话,「您该自称为『朕』,别学了歪门邪道,走错了路。」
便当做郑欣瑜是穿越来的吧,那你呢?你总是我们这里的人,要守我们这里的规矩吧?
戚珂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另一只手攥住我的手腕,在不可抑止地抖动。
我倏地问他:「皇上,您可是后悔了?」
戚珂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我,忍着泪重重点了点头。
见我不言语,他有几分焦急,忙问我:「朕现在就下旨让太子协理,皇后可还满意?」「是为了朝政,不是为了臣妾之意。」我凑上前凝视戚珂,那张脸是当真苍老了许多。
过往的悲欢皆是真的,那个记忆里的明媚少年也是真的。
但过往,永远都只是过往。
这座不能回头的独木桥,是他亲手架给我的,我自己独行而过,以后就不会再与他并肩了。
「不过说起让臣妾满意的事——只要臣妾想做的,就都能做吗?」
得到了接连的应许,我在曦华满月宴后,去了趟秀宁宫。
我踏进殿门的时候,郑欣瑜忙将自己的一儿一女护在了身后。
时至今日,我才在她眼中看见惶恐。
「本宫其实很好奇,妹妹看过的那些穿越小说,还有劳什子宫斗剧里,可有本宫这样的人物吗?」我在大殿正中坐定,肖怀信怕郑氏伤我,带的亲兵将我护得很是严密。
郑欣瑜蹙了眉,想来她也在思忖这个问题。她问我,我是否真的相信她说的那些事。
我问她,这很重要吗。
她咬牙切齿地点头,说非常重要。
「那便是于你而言很重要,于本宫而言则无甚要紧。」我依旧带了盒糕点来,我递了一块给她,看她敢不敢接。
她这次接过了我的糕点,颤巍巍吃了下去。
她问我为何不要紧,我徐徐回道:「你仗的,不就是一个男人的宠爱吗?」
她跪着,愣在了原地。
两个孩子被我命人送去了我的皇后宫,我不再客气,「麻雀就是麻雀,本宫就算把这凤凰窝腾出来,你坐得住吗?」
「多读点佳作吧,郑妃,」我向后一靠,「口口声声女主、女配,你既到了今日这步田地,还分不清谁是主、谁作配?」
她无话了,眼中的所有欲望都消了下去。
我一直觉着,郑欣瑜实在太爱流眼泪了。像是被人娇养大的,经不得一点点霜雪,见不得一点点风浪。
她接连又吃了几块糕点,想来住在素素宫里,就没吃过几顿饱饭。
我问她怎的这么信我了,她依然没个规矩:「我都成现在这样了,你肯定不会再害我了,不然皇上知道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和他和好。」
井底之蛙,永远看不到青云之上的光景。
郑欣瑜毒发得比我计划中晚了些,夜里才在传太医。
素素会我意,命人守住了秀宁宫的宫门,不准一个人出去向皇帝通报。
天高皇帝远的,那毒药致哑,不能及时医治拖到第二日,已够她从此再说不出一句话了。
戚珂来找我,原地踟蹰好几步,他最后近乎绝望地问我:「如此,皇后可满意了?」
我问他,恨不恨我伤了他最爱的女子。
他说,这是他欠我的,他只求能有所弥补。
帝王之爱,许了一辈子,可一辈子原来这样短啊。
我命人拖着郑欣瑜来见我,我告诉了她戚珂卖她求全的事,「什么是一辈子?你这辈子都不能再言语冒犯本宫,这才是一辈子。」
戚珂不情不愿将郑欣瑜打入冷宫时,是又一年和她穿越来时相似的盛夏。
只是今年盛夏不同,雨水丰沛,再不需她这个圣女来祈雨了。
10
水坝与水渠修好了,劳民伤财十数月,民怨最为沸腾。
我要照料奶娃娃,于是只得派炬儿亲下江南,带着赈济钱粮去,以慰民心。
太子年少老成,我说是他幼时总跟着景瑶读书的缘故,说话做事是同出一派的滴水不漏。
炬儿南巡时,有百姓凑到跟前,当着他的面诋毁我。
但炬儿并未草率地处置闲言碎语,而是先言说此次兴修水利确实劳民伤财了,所以才有了赈济此行。
接着他又耐心解释,说兴修水利是为了防止再出前几年同样的涝灾,今年瞧着照旧是多雨的,不如等过了暴雨季节再看如何。
而有的百姓宁信神佛,说不如放郑欣瑜出来,圣女向苍天祈福更能解救灾情。
百姓迷信鬼神,自古便盛,因此炬儿不置可否,只说是若有灾情再做打算。
因此一直到暴雨之后,水坝水渠颇见成效,炬儿再巡江南时才说道:「当初母后兴修水利,福泽千秋万代,大家却受奸贼蛊惑,冤她为『妖后』。」
「而废妃郑氏无非是一介平头百姓,擅闯了皇宫罢了。不然若是圣女,怎忍心看这几年南涝、北旱、山匪作乱一样未停?这些水渠也该她纤手一挥平地而起才是,何苦劳动这些民众呢?」
他不仅办好了差事,还为我洗了污名,惹得素素他们羡慕非常,说我教养了一个好儿子。
戚珂与我一同为炬儿接风洗尘,许是仍旧心有怀恋,他说炬儿不该诋毁圣女,毕竟圣女是百姓们亲封的。
我头也未抬地说:「臣妾被冤为『妖后』时,皇上要臣妾沉寂些时日,而炬儿不过说了郑氏只是个寻常民妇的实情,皇上却一力维护。」
「看来皇上果真还想着,要与郑氏一生一世一双人。」
戚珂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将要十四年了。
从我豆蔻年华认定他,义无反顾为他铺下这条康庄大道,已然十四年了。
「皇后,此言何意?」
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明明这样体察人之情绪于细微。
那些年我误以为他看不出我的委屈,原是他故意为之罢了。
我望向窗外,斜风细雨,凉秋卷落梧桐。
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个秋夜,我让炬儿给戚珂斟杯酒,让他谢父皇隆恩。
戚珂又问我:「清晏…… 你要弃了朕吗?」他带着哭腔,似是郑欣瑜的眼泪换到了他身上。
我将视线收回,直视着戚珂轻飘飘地笑道:「皇上如此牵心郑氏,该让她免遭臣妾这个『妖后』的毒手。因此该带她遁出皇宫,双宿双栖才对。」
他让我别再说气话了。
这该是我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藐视皇权——
「非得我把话说透了,你才肯听吗?」
「去拟个圣旨,让炬儿登基为帝,你做太上皇,带上郑氏,爱去哪去哪。」
原来不顾尊卑,满口说「你你我我」,还挺舒爽的。
戚珂惊到了,久久才回过神。
他的双手颓然垂在身侧,似是在问我,又似是在自问:「朕当初,何故如此痴迷这样的人……」
「一己私欲,盖过了帝王明心罢了。」我为他最后一次斟酒,说透了他那点腌臜心思。
戚珂仍想挣扎,他说炬儿尚年幼,担不起重任。
我微微摆手,这杯诀别酒终究是不能好好喝完了。
「走罢,炬儿,真是了无意趣。」太子先行,我紧跟其后。
戚珂冲了上来,在他拽我臂弯的前一刻,一杆鎏金镗横在了他身前。
那声「清晏」,戚珂堪堪只唤了一半。
我对肖怀信说,让他把控住宫防,在戚珂拟出圣旨前不准任何人见他。
夜色浓重,雨打蕉叶,我最后回眸看了眼戚珂,「当初既是我选的你,今日便由我再选他人。」
「河清海晏的天下,便由新王书写罢。」
那双眼睛遍布绝望的一刻,我终于满心舒畅了。
11
皇上抱恙,太子监国,朝中肱骨大臣皆是我血亲,谁都不会出来搅乱子。
只被我软禁了三天,戚珂就认命了,让肖怀信将圣旨送了出来。「皇后娘娘,皇上离宫前,想再见您一面。」肖怀信跪在我面前,我让他抬起头来看我。
「你觉得,本宫该见他吗?」我问着,看到肖怀信眸光微动,皱紧了眉头。
「别蹙眉了,肖大统领,看着人都老苍了许多。」
我冲他轻松一笑,「原还年轻,该去带兵打仗震慑四方,何故囿于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整日围着我们这些小女子间婆婆妈妈的事。」
我对肖怀信说,我不会再去见戚珂。
非是不忍心,而是早已无话可说。
我曾留给他那么多的时间和机会,他一个个错失,耗尽了我所有的耐心和情意。
而我是皇后,是听政于辅国公府长大的女儿。
我不会为了一个变心的男人付诸大好人生,纵便最恩爱的那几年,我也从没全身心只扑在戚珂一人身上。
「清晏清晏,尚未做到河清海晏,本宫又哪有闲工夫去悲春伤秋。」我如是说道,终于久违地看到肖怀信脸上和煦的笑容。
戚珂让位于炬儿之后不久,我送肖怀信出征。刘玑死后,西北无将领,战乱纷起,我便推举让肖怀信带兵去平定了。
我最远只能送他到宫门口,看他穿着将军的铁甲,我方觉得这一刻他才是肖怀信。
是那个自幼横刀立马、势要肃清外敌的肖怀信。
「可惜……」他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看看天边云,再看看檐上兽。
终究也没能好好看看我。
他只是向我庄重行了拜别的大礼,整装上马,留下最后一句释怀的话让我宽心:「但至今日,看太后如旧意气风发,倒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戚珂和郑欣瑜。
我怕他们有不轨之心,当年特意将郑欣瑜的孩子们留在了我身边。
我还告诉他们,务必要互相怨恨地好好活着、相看两生厌地住在同一个宫殿里,不然我就要了这对儿女的命。
而在这七皇子及冠建府那年,我还听他对炬儿战战兢兢地说道:「全仰赖皇兄,才能保臣弟做个闲散王爷。」
府邸建在干旱的漠北,风沙侵袭,喝水都成困难,而他连一句怨言都不敢说。
他娘不是祈雨圣女吗?那就让他多拜拜他娘吧。
依礼制,太妃们应跟着太上皇一同离宫的?
但炬儿知我心意,早时以共商国政为由,后来又说我年事高了要在身边孝顺我,反正由着我留在皇宫里,眼不见心为净。
但别的妃子就免不了要跟去,即便不住在同一个宫殿中,徐素素为着郑欣瑜的事厌恶戚珂,每每来信时还是会向我抱怨,说戚珂怎么还不驾崩。
但也不过抱怨了几年而已,戚珂就病去了。
他不算长寿,想来是心病耗损了身体。
戚珂临终前有传信来,说想最后见见我,见了我、向我忏悔过才能瞑目。
那时肖怀信已卸甲还朝,领了个闲职,最爱在西宫门外晒太阳。
我特意乘了轿辇去找他,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他正在一棵枣树下的躺椅上小憩。
我从地上捡起几颗枣子,正要往嘴里喂,却见肖怀信并未睁眼就说道:「地上的不干净,老臣给太后打几颗好的吃。」
——「地上的不干净,怀信哥哥给晏儿打几颗好的吃。」
一晃竟是三十余年。
他已扛不起那杆鎏金镗了,身子也弓着,不似从前人高马大。
他跳起来扯住一条树枝,拽了半晌才勉强给我摘下三两颗来。
他说老了,摘不到青枣了;我说我也老了,咬不动青枣了。
「嘉懿,命人多打些,都做成枣糕吧。」曦华的幼女刚长出牙,很爱吃酸酸甜甜的糕点,我想着到时做好了,就传曦华带着奶娃娃一起来吃。
其实今日,我本该去见戚珂最后一面的。
但见不见的,已没什么能再追究的了。
何况戚珂死不瞑目,对我而言又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就和郑欣瑜是不是穿越来的一样,对我都很无关紧要。
那些井底之蛙,根本无法蚍蜉撼树,撼动我的大好人生。
而在这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里,我倒不如赏这一场绮丽烟霞,再见见值得见的人。
12. 尾声
戚珂驾崩后,之前跟去的太妃们都回来了。
徐素素纵便是当祖母的人了,依然健步如飞的,拉着我就往人少处走,一肚子的体己话。
「娘娘怕是想不到的,那郑氏本以为太上皇驾崩了,她就能回去了,没成想太上皇尸身都凉了,她还和我们一起守丧呢。」
「她哪敢回宫来,那不得被娘娘治死。所以她竟趁人不注意,一把火烧了寝殿,连带她自己也成了灰,不知最终究竟回去她说的那个『现代』没有。」
我静静笑着,看来和一人只顾谈情说爱、双宿双栖,也不是所有故事唯一的终局。阖家团圆时刻,所有的皇子皇孙都进宫来拜了。
又一年新春,炬儿的长子也长大了,我和素素他们一齐在挑将来的太子妃人选。
瞧着名册上姹紫嫣红的画像,我微微出了神。
我想起一切的一切,也始于我同样韶华正好的年纪。
我想起了郑欣瑜那些荒诞的话,与素素、景瑶调笑说:「你们说,若我们真是话本子里的人物,这写话本子的,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瑶回道:「嫔妾记得,郑氏曾提过,说是一个叫什么『鸿蒙』的人写的。倒是不曾听闻过的人物。」
「若果然都是真的,本宫倒很感谢这位鸿蒙。」我望向微晃的烛火,八角宫灯前是随风而动的珠帘。
多谢给了我这样清醒的一生,没让我做那所谓的恶毒女配,而是让我无愧于这皇后之位,于乱世之中为国为民出了绵薄之力。
我的一生,该是很好了。若为故事,也当是很好看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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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知乎/码字精-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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