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白露。
学校离秦家塆不远,只有一公里的路。校舍是几间旧土墙房子,楼上楼下共四间教室,六个班级,四个老师。瑞元他们二年级的学生和六年级的学生合成的一个复式班,在楼上一间教室里。
瑞元五岁时就启蒙读书,他那时什么都不懂。上学前,学校老师到他们村摸底招新生,那个头戴撮箕帽、身穿蓝色中山服的老教师走到瑞元他们家院坝时,他正端着一个大碗在门前喝苞谷呼啦子(用苞谷粉做成的粥,吃起来呼啦啦地响,所以当地村民把它叫作呼啦子)。老师问他叫啥名字,他说他叫瑞元,问他一顿能吃几碗饭,他打着饱嗝说,能吃二十碗。老师忍不住笑地问,二十碗是多少?瑞元不加思考地回答说,二十碗就是二十碗,反正比两碗多!
恰好秦国义在自家阶沿上修理农具,听到瑞元的话后,差一点笑岔了气。也就是从那以后,瑞元二叔秦国义常拿“一顿能吃二十碗”的话来取笑他。老师觉得瑞元很有意思,并且,看他的身高也不像只有五岁的孩子,于是问他想不想念书,他说想。就这样,到了秋季上学时,瑞元他爹给了他一元钱,叫他跟着堂兄宝根到学校去报了名。他的学名叫秦汉阳,不过,叫他秦汉阳的人很少,包括学校的同学和老师,大多还是叫他瑞元。
瑞元还记得,教他们的老师是一个五十多岁,戴着老光眼睛,脸和下巴都剃得干干净净,泛着青光,看起来很凶的老头。上学的第一天,他看见教室里坐着许多大个子学生,有些是他认识的本村已经结了婚的青年——他后来才知道那些大个子学生都是六年级的。然而,老师在安排座位时,却毫不犹豫地把他安排在了最后一排挨着堆放扫帚的那个角落,就像随手扔一把扫帚一样——因为他家庭出身不好。从此,瑞元就在那个角落里,每天像只丑小鸭似的,伸着长长的脖子望着老师在远处的黑板上撒着秕谷,他的视线总被前方一座座高山峻岭挡住。在这间教室里,他们换了多少个老师他说不清楚,他们一起留了几次级、合并了几次班他也说不清楚。反正,当他读二年级时,曾比他启蒙要早一两年的学生,现在跟他同级同班。
瑞元的堂兄宝根是他二叔秦国义的独生子,在楼下一间教室里读四年级。每天,瑞元都跟着宝根一起上学,放学后也一起回家。秦家塆的学生很多,高年级的大龄学生放学后,一般情况下都回家做农活去了,落在后面的一二年级学生,不是在学校逗留就是在路上玩,很多时候就会生出一些事来。
那天,在放学的路上,读一年级的二牛当着其他同学的面,把尿屙在瑞元的身上,瑞元一气之下把二牛的裤子给扯破了。二牛的哥哥石头要扇瑞元的耳光,却被宝根挡住了。
宝根对石头说:“你咋不讲理哟?哪个叫你弟娃儿给瑞元屙尿?是二牛先惹到他的得嘛!”
石头收了手,却很是不服气地骂道:“球大哥叫他把二牛的裤子扯破了。哼!你们这些地主娃娃,等着嘛!”
晚上,石头他爹秦有田到瑞元他们家兴师问罪来了。秦有田指责秦国忠夫妇俩说,不好好教育自家的娃,反倒唆使自家娃向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打击报复!赵桂兰满脸的不高兴,想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秦国忠唯唯诺诺、满脸堆笑地向秦有田说好话,赔不是。
“不是的!是二牛先给我屙尿在身上!”瑞元却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申辩。
“你把嘴巴子给老子闭倒起!”秦国忠愤怒地抓起一根树条子,狠狠地抽着瑞元的屁股,边打边骂,“你这个死球日的,不争气的东西,只晓得一天给老子寻气怄。我叫你顶嘴!我看你还顶不顶嘴!”
“……”秦有田狠狠地看了瑞元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虎着脸,转身跨出门,忿忿地走了。
秦有田从秦国忠家出来后就径直往自家走。他不知道瑞元这小子小小年纪却嘴硬心傲,其性格根本就不像他爹那么软弱怕事;还有,赵桂兰居然敢在自己面前黑脸(他不知道那叫敢怒而不敢言),秦国忠刚才打他的娃娃,也分明就是在给自己难堪,是在出自己的气,是对自己不满!想到这些,秦有田心里很是不悦。
秦有田回到家后余气未消,嘴里还在愤愤地骂道:“哼,他娃娃还不晓得自己是生在哪个家庭嗦?他再有理由也莫球得用,能把我们贫下中农咋个?”
“算了,他爹,都是娃娃些,跟人家大人计较啥子嘛。再说,二牛也确实做得不对,是他先惹的人家……”二牛娘好言劝说道。
“就惹了他又咋个嘛?他算老几?我们贫下中农还怕他秦国忠一家?!”秦有田打断了他女人的话,越说越生气。
“就是嘛,他们是地主富农,我们是贫下中农,爹还是干部呢。爹,还有宝根,他也不是一个好东西!要不是他今天拦着,我就扇了瑞元的耳光了。”石头也附和着说。
“人家那些大人都是些本分人,过去又没有得罪过我们,你们就不要过余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念在人家前辈人对我们家的恩德上,也不应该嘛。”二牛娘仍这样劝着。
“各是一回事。咋个嘛?我们现在翻身了,难道还要我们去给他们当佃户?”秦有田说。
“好啦好啦,不跟你们说啦!看你们,你们想咋个就咋个!”二牛娘显得很生气也很不耐烦。
秦有田,虽然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却是生产队的二把手——副队长,主要负责生产队的多种经营生产,又叫副业队长。解放前,就是因为他家没有田才成了秦国忠他们家的佃户。秦有田的大伯自从参加了红军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且连是死是活的音讯也没有,据老人们讲,当年秦家塆许多青壮年男子都跟红军走了,除了秦春山的爹在秦巴县境内的一次战斗中被打散了后,一个人悄悄跑回了家,其余大多数人都一去不返,且毫无音讯。那时,秦回春老先生觉得秦有田本分老实,所以,不仅从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且还经常救济他家。到他都二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个时,秦老先生便想到他经常出诊的苦竹滩对岸山后,有一户子女多、家境贫寒的人家,于是,趁再次到那里出诊时,主动上门为秦有田做媒,将这家的大女儿嫁给秦有田。这家人看在秦老先生平常仗义疏财、乐于助人的分上,很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当年腊月,秦老先生资助了秦有田十两银子,而他自己只花了两担谷子,几个人简简单单地就把媳妇接过了门。事后,秦有田的爹娘对他说,以后要好好感谢秦老先生,不要忘了人家对你的恩德。
然而,土改时期,他秦有田却是第一个站出来揭发秦老先生一家,说他们剥削贫下中农,并表现得最积极、最激烈,特别是后来他当上了生产队的副队长以后,不仅在大会小会上经常点名说秦穆良和秦国忠、秦国义父子三人出工不出力,还时常有意给他们安排一些苦活、脏活。秦穆良之所以坐牢,就是他秦有田找人出谋向政府呈上了一份捏造的犯罪事实的举报材料。
“那么傲,又不是贫下中农子弟。不就是给他屙了一泡尿吗?那有啥了不起的?”秦有田心里在说。同时,他也在想,共产党对地主富农的政策也放得太宽了,贫下中农办的学校,就是不应该让地富子女来上学,他们以后学的文化越多就越反动。应该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他有着这样的思想,也就不怪他平常是如何对待那些地主富农和他们的子女的了。
瑞元很委屈地哭着,并用手摸着被打疼的屁股。
这时,秦国忠坐在火塘边的板凳上,黑着脸,闷不做声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玉贞也一声不响地在灶上做着晚饭;赵桂兰怀里抱着还在吃奶的玉梅,坐在秦国忠的对面,冲着他骂道:“动不动就向娃儿使蛮劲,当着别人的面连句占道理的话都不敢说,算啥子本事嘛!”
“你有本事咋不给人家讲道理喃?人家会听你讲道理?!”
“向我吼啥子哟吼!你那叫驴子声音多好听哟。懒得理你……瑞元莫哭了,各人要争气好好念书,二天莫跟人家搅在一起。我们惹不起躲得起!去,到灶旮旯里去帮你姐姐爨火煮饭!”
喜元和福元都在火塘边的一角。四岁多的福元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爹和娘争吵。对于爹娘的争吵,他早已习惯了,并不觉得奇怪,只是,他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瑞元抽抽噎噎地来到厨房灶门前蹲着,往灶堂里添柴火。火光映照着他脸上的泪痕。
玉贞走过来轻声问瑞元:“打痛了没有?”
“嗯。”瑞元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起来坐在板凳上。”玉贞边说边把瑞元拉了起来,让他坐在板凳上。瑞元刚坐下后便马上又站了起来,用手摸着屁股,嘴里“咝咝”地吸着气。
“过来,我看看,打成啥样的。”玉贞说着便让瑞元趴着,她扒开瑞元的裤子,只见瑞元的屁股上突起横竖几道血色的痕迹。玉贞眼睛一红,两颗泪水在眼眶里终究没有掉下来。
“我晓得今天是人家先欺负你,宝根已给我说过了,他还帮了你是不是?但是,你看啊瑞元,人家是贫下中农,我们家成分不好,人家想欺负你就欺负你,是吧?以后喃不要跟他们走在一起,各人躲在一边嘛,只跟你宝哥同路。啊?”玉贞这样开导着瑞元,接着问他,“今天你们在学校里老师教的啥子些?吃了饭你念给我听要得不?”
“我已经会背诵了,我现在就背给你听。”瑞元说着,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后,就背诵起了课文:“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作‘愚公移山’。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北山愚公。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作太行山,一座叫作王屋山。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
玉贞一边静静地听瑞元背诵课文,一边拨弄着火钳,眼睛看着瑞元,睫毛一闪一闪地。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红红的,一对小辫子垂在两肩,右肩上那块粗布补丁的一只角已脱线了。
玉贞十四岁了,没有上过一天学,她心里很想读书。本来,在她八岁那年,她爹到学校交了一元钱的学费把她的名都报了,但已满了三岁的瑞元被她娘从外婆家接回来后,她爹又到学校去把钱退了回来,要她放弃读书,在家带弟弟。为此,玉贞曾伤伤心心地哭过。后来她常埋怨瑞元说:“都怪你,因为你是爹娘的宝贝儿子!”
瑞元对大姐的埋怨似懂非懂,他不知道大姐没能读上书其实并不是他的过错,所以他在心里感到很内疚,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大姐。不过,说归说,玉贞待瑞元还是特别的好,瑞元也很听大姐的话。大姐叫他写字他就写字,叫他念课文他就念课文,叫他不去理睬那些贫下中农的娃娃,他就不去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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