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天才式女作家,打小就对红楼梦入迷,她认为:"像《红楼梦》大多数人于一生之中总看好几遍。就我自己说,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只看见一点热闹,以后每隔三四年读一次,逐渐得到人物故事的轮廓,风格,笔触,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红楼梦永远是'要一奉十'的。"
确实,《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凭借其精湛的技法魅力与深刻的思想内涵,在文坛上长久不衰,也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后世作家的创作风格。鲁迅、林语堂、张恨水、陈忠实等人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都潜移默化地受到了《红楼梦》的熏陶与滋养,张爱玲所受的影响更深。
张爱玲将《红楼梦》作为终身学习与实践的摹本,十四岁时,便出了像模像样的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移居美国后,又深耕十年,完成了文学论著《红楼梦魇》。如她自己所说:"《红楼梦》是我一切的泉源,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了。"
某种程度上,张爱玲现代文学上的成就,也得益于她对《红楼梦》的研习与传承。通读张爱玲的小说,随处可见其对"红楼梦"叙事技法的娴熟运笔:无论在叙事时态,叙事视角,还是叙事结构方面,都有着典型的"红楼"烙印。
一、对"红楼梦"传统叙事时态的坚守,是张爱玲小说的特色所谓小说的叙事时态,即故事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分为过去、现在与未来。提到时态,不得不提及时间。英国作家伊·鲍温曾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价值,凡是我所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的"。
具体而言,小说的时间分为:1)故事本来进行的原始时间,也就是故事时间;2)叙事者讲述故事时的叙事时间。
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节奏可能一致,也可能会有较大的波动。于读者而言,总是伴随着叙事时间的推展,才渐渐破译故事的原始时间,因此,优秀的作家往往会采用特定的叙事时间将故事的正常逻辑打乱,使故事的呈现更加生动鲜活。
传统章回体小说中,作家往往遵照故事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尾娓娓道来,所叙述得多为过去发生的事。但新文化运动以来,不少文学先锋们争相学习西方先进文学的思想与手法,不再拘泥于传统的叙事时态,张爱玲却是个例外,依然坚守着红楼传统的叙事时态,成为其小说的一大特色,具体来讲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①对《红楼梦》"故事不过取其事体情理,何必纠结时代"笔法的继承:表层故事"过去时态"下,隐藏着"现在进行时"
通读张爱玲的小说,往往会看到诸如:"三十年前的上海","二十多年前","十六年来","十八年了"等故事时间的描述",小说虽没有交代具体的时间背景,但可以看得出来是"过去时态"。
进一步来看,无论是《倾城之恋》中流苏和柳原为争夺各自利益表现出的勾心斗角;《第一炉香》里葛薇龙因贪慕虚荣而中了姑妈的圈套,一路沉沦堕落的悲剧;还是《半生缘》里曼桢与世钧在半生撕扯下再也回不去的有缘无分与一世凄凉……上述故事发生的背景虽是模糊的,但张爱玲都是将故事放在过去时态中展开叙述,仔细斟酌,其实将这些故事安放在过去,现在的任何一个时代,都具有属于那个时代的价值与意义,能给人带来启迪与思索。
所以说,张爱玲的小说,表层故事的过去时态下还隐藏着另ー种"现在进行吋"的时态。其实,张爱玲小说的这种写法,正是对曹雪芹《红楼梦》"故事不过取其事体情理,何必纠结时代"笔法的继承。
《红楼梦》的第一回中,空空道人就向石头提出了质疑:"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无朝代年纪可考。"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于朝代年纪哉!"
曹雪芹深知:身为煮字之人,自己与文字之间自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既然将《红楼梦》的故事安放一个具体可考年代并非难事,不如独辟蹊径,只取其"事体情理",不必纠结时代,如此一来,任何时代的读者看来,都在实录其事,并有所得,有所悟。
张爱玲正是习得红楼梦的这一叙事技巧,所以她笔下的故事,才能够经得起时间的洗涤,不论在过去,还是在现在,都会让读者醉心其中,感受"现在进行时"的动态魅力。
②"作家退场":叙事故事"进行时",给人ー种很强的"现场感"
早年前读到过这么一句话:中国语言时态的非原生性使得文学在表达上呈现出"永远的现代时",即"现在进行时"的时态。当时对此句话的理解并不深刻,直到读了《红楼梦》和张爱玲的小说。
《红楼梦》中,曹雪芹本人很少对小说中的人物作评价,而是采取"作家退场"的方式,他只负责将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态,心理客观呈现,让人物按照故事的推展表演,让读者觉得故事就发生在此时此刻,给人很强的"现场感"。
如,黛玉从老家被贾母接到贾府时,曹雪芹对其性格的刻画通过几个关键性动作便凸显出来。
"饭后吃茶"时,黛玉"早见人捧过漱孟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盛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黛玉进贾府后并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先观察其他人的行为,再照样跟着做,以防出了差错。黛玉吃茶时细致入微的描写与其表现出的谨小慎微,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一个识时务,灵动而又自尊心强的小女孩仿佛就在眼前。
再如,《红楼梦》第二十六回贾宝玉信步潇湘馆寻黛玉吋,还未进屋,就听得黛玉"毎日家情思睡昏昏"的叹息。随后只见黛玉懒懒地伸了个腰,拿袖子遮了遮脸,翻身向里装作睡着了。
寥寥几笔语言,动作,神态的刻画,黛玉贵族小姐的作态与妙曼的身姿便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的映衬下尽显温柔与妩媚。
再回看张爱玲的小说:
短篇小说《多少恨》中,小蛮和爸爸之间有这么一段对话:"小蛮挣扎着乱打乱踢,哭起来了,汽车喇叭响,接着又是门铃响,姚妈忙道:"别哭,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喜欢人哭的。"小蛮抹抹眼睛抢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先生真好!"
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极了!"问姚妈道:"今天那位——虞小姐来过了?"姚妈道:"嗳。"……她扳着他的腿,使劲摇着他,罗嗦不休道:"爸爸,这个先生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胧地应了声:"唔?"小蛮着急 起来道:"爸爸怎么不听我说话呀?……爸爸,先生说我真乖,真聪明!"她爸爸耐烦地说道:"嗳,小蛮是真乖,你听话,你让姚妈带你上楼去玩,啊!爸爸要清静会儿。"
通过上述文字,天真活泼的小蛮和不厌其烦的爸爸仿佛就站在我们面前对话,张爱玲让小蛮、姚妈等各自正在进行着自己的表演,用最直接的方式进入读者的大脑, 使读者具有身临其境之感。
用杨义《中国叙事学》中的话来讲,就是让处于"过去时态中的故事,用'永远的现代时'的表达方式呈现出来,使得对过去行为的表达和现在行为一样新鲜。"
二、对"红楼梦"叙事视角的传承:"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转化与并用①"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
叙事视角,即叙述者站在何种角度,以何种方式来叙事,重点解决谁在说的问题,叙事视角主要有"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之分。
所谓"全知视角",是一种发展的比较成熟,普遍运用的叙述模式。其基本特点在于"全知",就叙述人与作品中人物的关系来看,叙述人可在其中,也可活跃在人物之外,控制着人物的各种表现,知道他们身上发生的一切隐秘,甚至微妙的心理变化。
全知视角的优点在于:叙述人不受时间、空间等的限制,人物和事件可以自由表现,让读者对人物和事件有较为全面的了解,并最大限度地展示社会生活的深度和广度。缺点在于:如果在不同的人物、事件中切换不好,就会影响叙述的流畅度,降低文本的真实度和可信度。
所谓"限知视角",即受到限制的主观视角,与全知视角相比,限知视角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大大增强了。某种程度上来讲,限知视角是对全知视角的有限性认可、突破和发挥。
具体来讲,限知视角可以分为:
1)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用"我"视角来观察、讲述整个故事,并参与到故事之中。此处的"我",可以是文本中的某个人物,也可以是作者的化身;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也可以讲述别人的故事;可以是见证者、讲述者,有可能是参与者。
2)第三人称限知视角,此种视角多用于悬疑侦探类小说。
②张爱玲小说叙事视角:采用"全知视角"的同时,据文本需要适当采用"限知视角"
纵观现代主义小说,大部分在叙事技巧上摆脱了传统的"全知视角"而多使用"限知视角",进一步突出其现代性。
反观张爱玲的小说,具有"现代性"的同时,也继承了传统《红楼梦》的叙事技法,采用全知叙事视角的同时,据文本需要适当地使用了 "限知视角",且视角模式内部的视点也在不断流动与转换。
如,《金锁记》中"童世舫到姜家吃饭"的经典叙事,就是"全知视角"向"限知视角"转换的典例,首先以全知视角"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帖子请童世舫吃便饭"的客观叙述开始,随后切换到童世舫的"限知视角":
"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借着童世舫的眼睛,可以感觉到曹七巧阴森与可怕已然不属于正常人,竟让初来曹家世舫觉得毛骨悚然。借由世舫限知视角的叙述,曹七巧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真实,也更能吸引读者的注意力。
其实张爱玲的这种叙事视角,也能在《红楼梦》中找到雏形。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曹雪芹刻意选取了与贾府地位相差很大的乡下村妇刘姥姥,作为叩开贾府大门的"金钥匙",借助贫苦百姓的"限知视角",反衬贾府的气派、奢华与贾宝玉住所怡红院的精致摆设陈列,让读者有亲临贾府之真切。
《红楼梦》起首便以说书人的口吻为读者讲述石头的来历,又以石头为叙述者来讲述整个故事;张爱玲的《茉莉香片》、《第一炉香》等小说以"我"作为叙述者,这里的"我"实际上取代了说书人的身份,来讲述故事。而且,这里的"我"时而是旁观者,时而是参与者,两者视点的流动转换自然推展人物的起伏与小说情节的演变,进一步拉近了读者与小说的距离,也使得张爱玲成为二十世纪国内文坛上不可多得的大师级小说家。
三、封闭的圆形叙事结构:符合传统审美的同时,极具圆形艺术美与哲思提到"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朱志荣在《中国审美理论》中指出:"中国古人在审美活动中追求一种圆满具足的体验,追求圆融无碍、流转不息的生命境界。作为化生万物的本原,圆是运转无穷,生生不息的表现,体现了绵延不已、循环往复的宇宙精神和生命特征。"
中国人向来追求圆满,崇尚圆润,纵观不少作家的作品也要么以团圆之局作结,皆大欢喜;要么在叙事结构上采取圆形叙事,极具圆形艺术美。其中,《红楼梦》和张爱玲的小说便是典范。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石头"本身就蕴含着"石头一美玉一石头"的"圆形"叙事结构。
一块无缘补天,降落凡间的石头,经过一僧一道的点化,化为跟随宝玉一生的美玉,作为整个故事的亲历者与叙事者,见证了贾府由盛而衰、目睹了宝黛二人的悲剧爱情故事,以及大观园万千女儿的薄命遭遇,最后美玉重新变回石头,伫立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曹雪芹刻意安排"石头一美玉一石头"的圆形轮回,作为叙述故事的闭环结构,使得带有悲剧色彩的的故事总体上浑然天成。
回看张爱玲的小说:
《倾城之恋》中,上海与香港是流苏来回辗转的两个地域空间,伴随着流苏与范柳原的感情戏,流苏从上海到了香港,又从香港到了上海,而后又折回香港,香港沦陷后,最终又回到上海,流苏终成名副其实的范太太。
"上海一香港一上海一香港一上海"地域回环线贯穿整部小说,呈现出封闭的圆形结构。
《金锁记》中,起首便是关于"月亮"的描写,讲述了年轻的人和老年人对三十年前月亮回忆的不同感受:"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下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后隔了三十年的辛苦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无论是月亮"红黄的湿晕,云轩信笺上的泪珠"的凄美比喻,还是大、圆、白的欢愉回想,"再好的月亮都不免带点凄涼"。伴随着月亮意象的引导,读者顺其自然就来到了陈腐的姜家,走进了曹七巧如月亮般凄惨苍凉的一生。
小说结尾,曹七巧死后,"三十年前的月亮"再次出现,以"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收束全文,首尾呼应,画出封闭的圆形叙事结构,三十年前的月亮的确实沉下去了,但半个多世纪的张爱玲笔下的月亮却一直在,故事中的主人公也在圆形套子里浑浑噩噩地演绎着自己的一生,任凭看客欣赏着,讨论着,沉思着……将圆型叙事的艺术美与哲思发挥得淋漓尽致。
总结一下:张爱玲曾提到她的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虽然张爱玲自己也坦诚是写不出《红楼梦》那样的作品来的,但是她的小说创作借鉴了红楼叙事技法是毫无疑问的,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红楼技法"的传承与发展。
张爱玲小说对红楼梦传统叙事时态的坚守,正是对曹雪芹《红楼梦》"故事不过取其事体情理,何必纠结时代"笔法的继承,同时,叙事故事"进行时",也给人一种很强的"现场感";
张爱玲小说对红楼梦叙事视角的传承,通过"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间的流动转化,自然推展人物的起伏与小说情节的演变,进一步拉近了读者与小说的距离;
张爱玲小说封闭的圆形叙事结构,在符合传统审美的同时,也赋予小说圆形艺术美与圆融哲学精神。
难怪于青曾这样赞誉张爱玲:"张爱玲熟读《红楼梦》,以至到了信手拈来,出神入化的境地。甚至以假乱真,用'红楼'笔法,写现代情场,使人疑为幻觉,常常要惊奇,这不是发生在《红楼梦》里的人和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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