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树基忽然出现在胭脂面前,是在一个薄雾散尽的清晨。胭脂正埋头在船舱里蒸脸,这个习惯总在片刻间让她觉得往事如梦。这时老莫在门外叫当家的,说兄弟们都回来了,昨晚的收成不错。胭脂浑然不动,没有人可以打断她每天早晨的蒸脸。老莫的声音有点迟疑了,他说,我们带回了一个人。
胭脂好一会儿才从脸盆里抬起头,慢慢地擦去脸上的水迹,对着镜子开始梳妆。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可是,在她拉开舱门后,这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盯着站在船头的秦树基,好像整个世界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秦树基的双手被反绑着,他的头发上还沾着晨露凝聚的水珠。
老莫说,当家的,这小子说死也要见上你一面。
胭脂不出声,她轻轻合上眼睛,慢慢伸手扶着门框。
秦树基说,我在这个荡里已经找了你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胭脂仰起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进了船舱。她的声音过了很久才传出来,那样的无力与沙哑。胭脂说,松绑吧,请他进来。
那是男人们的禁地,除了女儿还从没有人能进入胭脂的船舱。秦树基揉着手腕,就像回家那样,一低头钻进船舱,在一张藤椅里坐下来。秦树基是来游说胭脂的。早在上海的时候,他就是地下党的联络员,负责传递情报与策反工作。由于叛徒出卖,他的逃亡从离开静安寺路公寓的那天清晨开始。他从十六铺坐船去了苏州,再从苏州步行一直走到皖南。现在,秦树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又一次历经了千山万水那样,看着胭脂,很久才说,我总算是见到你了。
你不光为了见我。胭脂淡淡一笑,不等他开口,接着又说,知道吗?日本人来找过我,中央军也派人来过,他们还带来了金条、现大洋、委任状。
秦树基一怔,说,可你没跟他们走。
我也不会跟你走。说着,胭脂仰起脸,却垂下眼睑。
第二天,胭脂在船舱里把自己关了一整天,什么人都不见,什么话都没有。一直到了傍晚,她忽然吩咐老莫摆酒,她要请秦树基吃饭。胭脂在席间拿出三十块大洋,意味深长地推到他面前。秦树基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胭脂就像没听见,继续拿出来一个首饰盒,打开,说,这些也带回去,这是给你太太的。
我还没结婚,哪来的太太?秦树基忽然笑了,他告诉胭脂当年的秦太太是假的,那是革命的需要,他们是一对假夫妻。秦树基说,我跟她是一起战斗的战友,是同志。
胭脂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完后,问,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秦树基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胭脂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每天一个人在屋子里缝制旗袍,同时也是打发时间。
兵匪们当夜就走了。第二天,胭脂打开库房,用里面的谷子给乡亲们作了补偿。费家村的大伙对胭脂感激流涕,而且还充满了敬畏之情。然而,解放军的工作组一驻扎进村,马上就有人举报了她。胭脂被关在她自己的库房里,她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是想不明白,乡亲们怎么也会像土匪一样忘恩负义。
胭脂被看守一把提起来,几乎是拖着她走过长长的过道,到了楼梯口与另一个看守一起夹着她下楼,穿过漆黑的操场。
在一间生着炉子的屋里,胭脂见到了当年的秦太太。她披着大衣、裹着绑腿,一看就是解放军的女干部。胭脂哆哆嗦嗦地站着,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说抬起头来。胭脂抬起脑袋,茫然地眯着一双眼睛。
你还认识我吗?
胭脂盯着眼前这张脸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们在上海见过面。
胭脂看着她,还是摇了摇头。
你的历史已经查清楚了。她说着,拿起桌上一份档案晃了晃,又说,明天你就可以走了。
胭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问,你们不是枪毙我?
这是释放你的公文。她说着,把一张纸递到胭脂手里,有人证明了你的历史。
好大一会儿,胭脂的眼睛都没看那张公文,而是死死地盯在站在她跟前的这个女人脸上。她忽然迟疑地说,我记起来了,你是秦太太。
我是秦树基同志的爱人,我叫杨淑勤。
胭脂说,你们是假夫妻。
以前是假夫妻,现在是真的了。杨淑勤说,去年我们结婚了。
胭脂点了点头,不说话。
杨淑勤说,是他证明了你的历史。
胭脂还是不说话,就像两片嘴唇被粘上了。
杨淑勤说,但我知道,他替你说了假话,为了你,他欺骗了组织。
胭脂说,难道他没欺骗我?
杨淑勤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明天会有人送你出去。
是。胭脂立正,鞠躬,然后像个木偶一样低着脑袋走到门口。
杨淑勤忽然说,你等等。胭脂站住,回过身来,她听见杨淑勤说秦树基死了,牺牲在解放浙南的战斗中。秦树基在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那份调查胭脂历史的材料上证明了她的清白。他靠在杨淑勤的怀里,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再也无力说话,就那样看着她,像是在乞求,但更像是追忆。杨淑勤永远都忘不了他咽气时的眼神。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大衣从身上滑落,都浑然不觉。胭脂一眼看到缠在她左臂的黑纱。就是那块黑纱让胭脂记起了秦树基的脸,她顿时泪水夺眶而出。但杨淑勤的眼里没有悲伤,她的目光就像一块碎裂的冰,尖锐而寒冷。她死死地盯着胭脂,一步一步走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可你是他一生的污点。几天后,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穿过斜塘镇空旷的街道,出现在泰顺裁缝铺外。她长久地看着低垂的棉布门帘,才艰难地踏上台阶。胭脂撩起门帘,一股糨糊的气息扑面而来。宝生俯身在案板上,给一块料子上浆。风从街上吹进来,屋子中央的炭盆里飘起一串火星。
宝生凝望着门口的女人。他的唇上多了一抹胡须,鼻梁上还架着眼镜。好大一会儿,宝生缓慢地走上前来,每一步都好像跨越一个世纪那样。他拉起胭脂的手,一直把她拉到炭盆边,说,先暖暖手吧,我给你做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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