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生长在紫金山脚下。
紫金山,山高,名儿也叫得响,只是每年夏秋两季又是山体滑坡又是泥石流,怕什么就来什么;冬春两季却又是漫山的红土满天的黄尘。山脚的澜沧江是条桀骜不驯的猛兽,东而西,南而北,一路狂奔而去,哪指望得上它灌溉一分一厘的田地?几十个山寨,有的种苞米,有的种荞麦,有的种苞米也种荞麦,就是没一块稻田。和成百上千的山里姑娘一样,秀姑从小存下的一个心愿就是:长大了嫁到山外去!
有人说女人就像是花朵,就只给她一丁点水分也会疯狂地生长,绽放。苦荞粑粑,苞米面饼居然把秀姑滋养得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皮肤白净、细嫩得就像细瓷娃娃一般,声音也楞是甜美得让人心醉,就算是在骂人,听起来也像唱歌一样柔美动听,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进城,不涂胭脂不搽粉,还常常惹得满街子靓男惊艳艳女妒嫉。
貌美如花的秀姑终于得偿所愿嫁到山外,并且这一嫁就嫁到遥远的大西河畔。这可是个富庶的坝子,大西河从北到南,一路温顺地流淌,细心地滋润着一大片一大片平展的稻田,河水一年四季清澈见底,大姑娘小媳妇在河边上洗菜、浣衣,忙着忙着,禁不住就是一串串歌声荡着涟漪欢畅地漂流而去。
只是秀姑很快就从新婚的甜蜜和对未来时候的憧憬中惊醒过来,所有的庆幸和喜悦也随即烟消云散了。结婚没有多久,家里边就分家给小两口单过了。原来夫婿早年间就染上了“大烟”瘾,是个“药鬼子”,娶了个艳如天仙的美娇娘,依然是我行我素劣行不改,田头的农活不顾,家里的家务事也不管,整日里游手好闲,就算是赶了圈里的牲口出去啃啃青,那也得要日头从西边出!秀姑在气馁中安慰自己,只要想办法让他把大烟戒了,不愁他不做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
哪料得这大烟不戒,家里头日子过得是苦寒了点儿,却还粮柜里常有存粮,圈里栏里也有禽鸣畜叫的。费尽心机,想尽办法逼着他戒了大烟,他倒反迷上了“白粉”!这一来很快就粮柜底朝天了,鸡鸭禽畜也渐渐化成了袅袅烟雾,那光景才真真切切一个一贫如洗,凄惶得就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苦不怕,累不倒的秀姑,终于禁不住气恼病倒了!
秀姑进了医院,那个家也就天塌了地陷了,还不到三十的药鬼子夫婿垂头佝腰,像个七老八十的痨病鬼,没日没夜地在村子里头游荡,斜觑着个眼儿,满脑子只在盘算着邻家的鸡鸭和亲友家里就便顺手牵羊的家什。两个加起来年龄还不到十岁的儿子只有在村子里头饥一餐饱一顿地吃起了百家饭。
秀姑在医院里揣来的那几个钱和快就掏了个一干二净,而那药鬼子把她送到监狱后就再也没有打过照面了,医院里不用说又一个劲地催收这样费那样费的。病痛揪心已经无法忍受了,没钱交费的羞恼更是痒没个挠处,羞没个躲处,对两个儿子的牵挂和忧虑益发让她的心如同烟熏火燎。
别看秀姑一付千娇百嫩的模样,却打小就那么一条披星戴月迎热风沐冷雨的苦命,倒是早就养成了铁汉般有泪只往心底里流的脾性,那些天在医院里也终究是忍不住那伤心委屈的泪水,眼帘都泡肿成了蜜桃了。
马二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进秀姑生活的。
可别小看了那马二趟,自打少年时起就跟着老辈子走南闯北,倒皮张贩骡马,到了挣的钱都快撑破衣袋了,居然还贪心不足,嫌走这道钱来得太慢了,跑缅甸干起了“黑货”。夜路走多了自然难免闯鬼,后来为这蹲了几年大牢,这才出来没多长时间呢!或许是得力于早年间生活的锻打、锤炼,都快六十的人了,还健壮得像个四十来岁的壮汉。
在监狱里那些年,马二趟并没有认真地反省过自己的罪恶改造过自己的思想,相反是总觉着社会亏欠自己太多太多,时时刻刻处心积虑地寻思出狱后如何索取“补偿”,获释后自然是穿的新鞋却冥顽不化地走的老路,只不过是入狱前做的是“黑货”,出狱后却改做了“白粉”。偶然染上了感冒到医院来调理,碰巧就跟秀姑住到了同一个病房。
老跑江湖的马二趟在小镇医院初见秀姑就差点留下了涎水。色心贼胆一起,病都瞬间就好利索了,直把贼溜溜的眼珠子围着秀姑转个不停。及至洞悉了秀姑处境的窘迫,就毫不迟疑地展开了强大的攻势,医院里上上下下地打点,好医生好药品一样没落下;病房里头忙进忙出伺候得妥贴熨服,一日三餐煎的炒的煮的炸的香香辣辣,不问价钱贵贱,只看是否爽口滋补;床头的鲜花水果时换时新。
秀姑从小到大哪曾得到过如此体贴入微的呵护和疼爱?饱受穷困的羞辱和饥饿的折磨的她很快就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做了那二趟的俘虏。
如果说就这样轻易满足于对秀姑肉体的占有,那么马二趟也就不算是个人物了。当确认秀姑已经无法摆脱他施与的丰裕的物质享受时,马二趟向秀姑公开了他的营生,并要秀姑帮他运输毒品。秀姑一听,当场就被吓坏了: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啊,她是喜欢钱,但也清楚有再多的钱,还得要有命去花。然而,在马二趟这种阴险狠毒、老奸巨猾的毒品犯面前,秀姑只不过是狼嘴里的羊羔罢了,非但是她本人,就连她那两个幼小的儿子,还有娘家三个侄儿子也都成了马二趟贩毒赚钱的工具。小镇上,马二趟隔三差五地“背着”秀姑,把几百、上千克的“白粉”或放在孩子玩具里头,或是缠在孩子的腰间,然后又由秀姑带着两个小孩乘车,到目的地后再由马二趟或是秀姑娘家那三个侄儿“背着”秀姑在孩子身上取货。小孩不知厉害,自然不会恐慌,即便有什么不测,母亲“不知情”可置身事外,小孩又治不了罪。母子同行本就不易让人起疑,加上有成算在胸,面对再严格的盘查都能保持一份坦然的神色。算无遗算,母子三人一次次有惊无险,马二趟的罪恶也频频得逞。
纸里本来就包不住火,加上两个口无遮挡的孩子的介入,药鬼子夫婿很快就知道了秀姑和马二趟之间的事,但面对妻子的背叛和孩子的被利用、摧残,他非但没有一怒而起,想到妻子和毒品贩子在一起,他再也不用为没有毒资或者是找不到毒品而发愁,他反而沾沾自喜。须知天底下他最怕的就是毒瘾发作时那种万蚁钻心的痛苦,痴迷的是过足了毒瘾后那种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快感啊。
暗室亏心,尚有神目如电。天理昭彰,青天白日下那走私贩毒的罪恶勾当又岂得长久?秀姑的三个侄儿在往内地送货途中相继落马。不久后,马二趟也在毒品交易中落入了法网。
在秀姑极度的惊慌和恐惧中,三个侄儿和马二趟都先后伏法了。然而,当真正意识到原先认为无可避免的灾难已经跟自己擦肩而过,并且渐渐远去,秀姑却感觉不到如释重负的舒坦。药鬼子夫婿的自甘堕落、家庭生活的无尽磨难、马二趟的利诱威逼、幼子被迫运毒的摧残和折辱、还有黄泉路上的三个侄儿……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就如一场场不可醒来的噩梦,让秀姑的心灵的不到一刻安宁。再看眼前,药鬼子夫婿天良、人伦都已彻底丧尽,只会向吸血鬼一样无情地吸尽她的最后一滴热血,哪能指望他能给她一点哪怕是少得可怜的怜惜和温情?两个渐渐懂事的儿子看她的眼神里分明充斥着冷漠、憎恨和厌恶,令她嗜脐莫及,五内俱焚,整个人家庭都已毫无家庭的温馨,彻底成了一个寒冷侵肌蚀骨的冰窖。
所有的一切,都令秀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人生的无奈。无助无望的她别说离家别舍远走他乡,就是连寻个短见求个解脱都不能。不管怎么说,孩子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她又怎忍心抛下他们在人世间无衣无食没人怜爱惜没人疼爱呢?“为了孩子,一切都为了孩子!”这份残存的信念撑持着秀姑咬紧了牙齿,把母性忍辱负重、任劳任怨的坚韧发挥到了极致,白日里,无论酷暑严寒,也无论狂风暴雨,都默默无语汉湿雨淋地忙活在田头地角;晨曦下、暮色中又在家里忙成个陀螺,没有一刻消停。
秀姑在一日日地憔悴、消瘦,而药鬼子夫婿却只知道腆着张不知羞耻的脸,不断地向她伸出无耻的手。终于,她手上浸透着羞辱、自责和罪恶的钱都被榨干了,丧心病狂的他就把她像捆肉粽般地捆在墙角,在她鼻尖前挥舞着烧得通红的烙铁,面目狰狞的威逼道:“那老不死的做了一辈子黑货和白粉,能没有钱吗?你在他面前那么风骚那么黏糊,他能不给你钱吗?你他妈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命? ”
天哪,这到底是跟自己肌肤相亲的夫婿呢?还是拦路打劫的强盗?是人还是魔鬼?竟能在自己家里对着为自己含辛茹苦独立撑起这个家的妻子说出这种话来!秀姑被吓得目瞪口呆,昏死了过去。
“滋!”烙铁烙在了那曾经姣好得羞花闭月的脸庞上。
“啊!”随着一声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屋里屋外弥漫起一阵人们熟悉而又陌生的焦煳味 ,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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