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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榜 小说「750满分第一人」


作者/叶西宁

春明参加工作的时候还未满十八周岁。

当年夏天,春明参加高考没有考上。整个学校仅有四个人考上大学,春明所在的所谓重点班就占了三个。同学们毫不留恋地走出校门之后,有的选择他校复读,有的参军入伍,有的参加市里的招工。春明选择了后者,毕业几个月后他成了一家工厂的全民所有制职工。能够成为一名全民所有制企业的职工,在当时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情。春明也曾为此高兴过一阵子。

春明过着比较有规律的生活。每天早晨六点十分闹钟就叫醒了他。他动作麻利洗漱完毕,穿上白色球鞋下楼,走到路边的摊档,坐在矮小的木凳上,花一毛钱吃了碗豆浆煮鸡蛋,然后抹抹嘴角,点燃一根香烟,走到马路对面华侨中学的操场边。他活动了一下踝关节,然后沿着操场上四百米跑道慢慢地跑起来,他逐渐加速,越跑越快,一口气跑完二十圈。

春明回家后迅速洗了个澡,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埋头吃了两碗白粥就着乌榄菜脯,然后上班去了。此刻的春明如同朝阳下一只精力旺盛的小公鸡,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他快步跑下楼梯,双手扶着车把手一脚跨上自行车,快速地骑向市郊的工厂。

两年后,刚参加工作时那种冲劲和新鲜感从春明身上消失了。他对这种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劳动逐渐厌烦,内心异常压抑。他不愿在这家工厂里呆下去了,他要想办法逃离。于是,报考Z大学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的目标如种子般在他的心底里扎根发芽,为此他开始付诸行动。他的这个想法也得到同学谷雨的鼓励支持。他信心倍增,心中充满激情和梦想,根本没有去权衡实现这个目标的可能性和可行性。那个时候,报纸电台正在热烈地宣传各种自学成才的典型,他深深地被感动和激励着。他觉得自己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可以向别人学习,自学大学课程,然后以同等学历直接报考研究生。他主动给Z大学的C教授写信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同时附上自己两篇在别人看来极其肤浅的有关沈从文作品的论文。没想到不久C教授给他回了信,虽然寥寥几句鼓励的话,却让春明的心激动了好几天。C教授是当时国内著名的文学评论家。


春明给自己制定了一个系统的学习计划,主要阅读现代文学史提到的所有作家的代表作,以及部分外国文学名著。他要求自己毎周至少读一本书,同时约束自己每天下班回家后,准时收听市广播电台的英语学习节目。

有一次春明操着本地方言,在客厅来回踱步朗读鲁迅的诗《惯于长夜过春时》,读到最后两句:"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他将"缁"字念成"溜"。当中学语文老师的父亲即刻严肃地纠正了他的读音:"不是念‘溜’!是‘兹’,‘缁衣’,就是黑色的衣服,准确地说是黑色的袍子。"然后父亲滔滔不绝地朝着春明对鲁迅这首诗进行讲解,什么时代背景、比兴手法等等。父亲俨然把客厅当成了教室。春明突然从心中徒生厌烦,尽管他也知道这是父亲的职业习惯使然。

春明突然喜欢看书、学习英语的举止,让父亲甚觉意外。有一天半夜三更父亲起床如厕经过春明的房间时,发现里面的灯依然亮着,于是悄悄搬了一张凳子,站在上面朝着房门上端的摇头窗往里边一望,看见春明的背影和奋笔疾书的样子。父亲不知道春明究竟在写什么,他觉得最近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第二天晚上父亲躺在床上悄声问老伴:"儿子最近怎么了?脑子不会有事吧?"老伴没有回应,翻身睡了。

春明正在老厝的阁楼上静静地看着刚买的小说。书桌上摆着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春明觉得其故事情节和场景氛围,非常适合自己此刻躲在逼仄且昏暗的空间里阅读。

老厝座落在这个城市西边老城区里的小巷深处,是一座旧式洋房底层的一个房间,面积约十五平方米,因为层高有四米多,好多年前就搭了个阁楼。阁楼上放置一张旧式眠床和一个五斗柜,临近窗户摆着书桌,这是春明看书学习的小天地。

在冬夜的阁楼里,春明有时候居然能听到一两声公鸡的啼叫。那种不是很嘹亮的鸣叫声,极不和谐地破坏了夜晚漆黑小巷里的寂静。他突发奇想,觉得这公鸡可能是刚被阉了的,失去了往日的雄风,才叫得这般有气无力,如同满怀理想的青年,经过一番挫败之后,变得萎靡不振垂头丧气。此刻春明又隐约听见邻居家里录音机播放出来的靡靡之声:"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邓丽君柔软的歌声,如一只无形的手,挠得春明的背脊一阵酥麻,多少分散了他阅读的注意力。他有点烦躁地起身将阁楼上唯一的小窗户关上。随后他点燃了一根香烟,在杉木铺成的阁楼上来回踱步,他听到从自己脚底下传来的脚步声,均匀又低沉。

几年前,父亲分到一套教育局新建的宿舍,这间老厝就一直空置着。春明之所以突然决定搬回老厝居住,是为了逃避一个女同事的追求。

那时候春明对男女之事可谓一无所知,虽然他阅读西方文学作品时也见过一些情色描写,但春明觉得那些文字是含蓄的、唯美的。在他的心目中,爱情是美好又神圣的。有一天晚上他与谷雨路过地摊,谷雨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顾客,迅速掏出一毛钱扔给小贩,然后拿起一本薄薄的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性的知识》,扯着他快速逃离现场。回到老厝后,俩人爬上阁楼,手忙脚乱地放下床架上的蚊帐,躲进里面。谷雨迫不及待地用有点颤抖着的手翻开手里的小册子,呼吸竟有点急促起来,没一会儿就很失望地把小册子扔给春明说:"他妈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春明听后哈哈大笑起来,拿起小册子翻开来,只见里面有几张简单的手绘解剖插图及说明文字,心想难怪刚才谷雨会那么失望。


李玲是春明同一班组的同事。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热情活泼,瓜子脸上一双眼睛特别妩媚。她的主动热情程度确实吓着了毫无感情经历的春明。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春明家的客厅里。春明也弄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他家的地址的。

李玲第一次去春明家时,他刚好去市图书馆借书。春明回家时李玲已经走了。母亲有点漫不经心地对春明说,刚才有个女孩子来找你,自称是你的同事,还带来一兜苹果和一罐奶粉。随后母亲又强调说:"她长得蛮好看的。"母亲意味深长的话,突然让春明徒增压力,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干脆就沉默不语。

李玲与春明毕业于同一所中学。她读高二的时候,春明正在读初中一年级。

平时在厂里,春明神情忧郁,默默干活,仿佛有满腹心事,言谈举止显得比同龄人成熟稳重。春明系统地阅读了一些书籍之后,突然觉得在他眼前展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经常沉浸在这个有点虚幻的文字世界里而难以自拔。工作之余的阅读写作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种自觉,是他的精神食粮。有时候阅读使他觉得既快乐又痛苦,而写作让他觉得既充实又孤独。每天在饭堂吃完午饭后,李玲总会抢着帮他洗饭盆,弄得有的同事窃窃私语,春明也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又不知如何阻止李玲。

当同事们围在一起打牌的时候,春明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在车间的角落里找个地方躺下来,看一会儿书之后午睡片刻。在同事的心目中,春明是一个离群索居、清高孤傲的人。

工厂座落在市郊,厂区围墙外有一大片稻田和几个池塘。每逢夏天日落时分,稻田被镀上一层金黄色。每当春明站在厂房阳台上边抽烟边欣赏着前方的景色时,李玲总会悄然出现在他身边,笑着问春明在想什么?春明已经习惯李玲的这种没话找话。他觉得李玲的衣着清新脱俗,紫蓝色百褶长裙配上束腰的米白色通花短袖上衣,犹如民国时期女子中学的学生,活泼又不失矜持;李玲低头抿嘴浅笑的样子,以及长长的略微上挑的眼尾泛着淡青色的一抹妩媚,经常让春明坚硬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多年以后,春明才知道李玲那双妩媚的眼睛叫丹凤眼。



下班后,春明骑着自行车赶着回家。此刻他边骑车边想着中午看的小说情节。张贤亮在《绿化树》里面描述马缨花的手指头在白馍上留下那个涡纹的细节刻画:“我发现白面馍馍,表皮上一个非常清晰的指纹印!从纹路来看,他是一个‘罗’而不是‘箕’,一圈一圈的,里面小,向外渐渐地扩大,如同春日湖塘上小鱼喋起的波纹……”张贤亮通过马缨花给“我”的一个馍馍,把“我”这个二十五岁被劳改四年的“右派”精神上的渴望与肉体上的饥饿表现的淋漓尽致。春明不禁在心里感叹道:“这简直是神来之笔啊!”春明想也许这是作者的亲历,否则是写不出来的。当春明享受着这种阅读快感引发出来的类似白日梦的时候,却被从后面骑车赶上来的李玲的一声叫唤拉回了现实,于是,俩人并排骑车聊了起来。

春明应邀第一次去李玲家里的时候,李玲从她的房间里拿出一本粉红色封皮的笔记本递给春明,说:"这是我的日记。你看看。"春明有点愕然,一时竟不敢打开。李玲见状又说:"怕什么?看看嘛。"春明犹豫了一下,故作镇定地点燃一根烟,然后翻开手中的笔记本瞥了一眼,只见米白色纸页上有一行行俊逸的钢笔字……春明的脑海顿时出现一片空白,恍惚间只觉得李玲的字写的特别好看,有点像男性的笔迹,其他的内容他其实没敢去仔细看。他假装腾出右手拿起茶杯,旋即合上笔记本放在茶几上。

春明在忐忑不安中与李玲喝茶聊天,对李玲的直爽又不失温柔的招待有点不知所措,待到他稍微镇定以后,见李玲又走进房间背着手风琴出来,她边打开手风琴的扣钮边对他说:"我拉首歌让你听听。"于是,苏小萌的成名曲《军港之夜》温馨又宁静的旋律弥漫在整个客厅。

那年秋天春明跟李玲要回卢梭的《忏悔录》,过后发现书里夹着一张纸条,李玲用俊逸的笔迹写了以下的文字:"背道而驰,如醉如痴;毫无原因的潸然泪下,无缘无故的喟然长叹。"面对这段文字,春明竟一时不明其中之意。后来他将字条拿给谷雨看,想听听谷雨的看法。谷雨有点愤怒地对他说:"这还用猜吗?人家都写得这样直白了。就是喜欢你啊!爱而不得啊!"谷雨接着感叹道:"多好的一个女人哪!"

不久后,李玲离开工厂调到别的单位上班去了。走的时候,他也没有告诉春明一声。那段时间,春明有时候会感到莫名的失落。


春明在情感上绝非是凉薄的人。李玲的主动炽热他是有感觉的。只是他不敢也没有勇气去接纳这份感情,他觉得自己现在一无所有,不配奢谈爱情。春明的思想和性格虽未全然成熟定型,但他是清醒的。他知道生活离不开物质的支撑,诚如高中时政治课老师讲的,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是第二性的,物质决定意识,当然意识对物质有反作用。最主要的还是,李玲比春明大三四岁,这是一处硬伤,也是春明的心理障碍,他觉得自己无法跨越这道鸿沟。于是,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逃避着李玲,以致后来干脆搬回老厝居住。

春明的内心其实很清楚,这个唤醒他或者说启蒙他爱的情感的女孩,一直驻守在他的内心深处,就像被琥珀包住的蝴蝶。

一年后,当春明闻悉李玲要结婚的时候,匆匆跑到工艺大楼买了一尊维纳斯石膏雕塑送给她。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她家。那天李玲恰好不在家,她母亲接待了他。喝了两杯茶之后,春明留下一张字条给李玲:"祝你新婚快乐!祝愿你们的生活如维纳斯女神一样美好幸福!"走出李玲家门那一刻,春明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同时又夹杂着某种酸楚和失落。后来春明听李玲的闺蜜说,结婚那天她们去看李玲的新房,发现在铺满嫁妆的婚床上,有一尊维纳斯雕塑放在各种嫁妆的正中间。

两年后,当春明听到李玲离婚的消息时,整个人恍若天空中飞翔的小鸟,突然被击落。

春明突然听见楼下有人边敲门边喊他。他摁灭烟头走下陡峭的木制楼梯开门一看,原来是谷雨。谷雨左手提着一摞书,笑着对春明说:"你喜欢的莎士比亚,我给你送来了。"

"什么‘莎士比亚’?"春明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套《莎士比亚全集》,总共有十一卷。送你了。"

"这怎么行。就当是帮我买的好吧,多少钱?我还你。"春明又说。

"什么钱不钱的,既然你喜欢,就给你了。"谷雨豪爽地说,“今后我也没时间去看这些书了。”


几天前,春明去兴邦街找谷雨,当时看到他床头上摆着这套书,非常喜欢,就半开玩笑对谷雨说,这套书能否送给我。没想到谷雨当真了,还在深更半夜里给春明送过来,着实让春明心里有点感动。

谷雨坐下来后,面露喜色,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春明。春明递过一根烟给他,并帮他点上,然后开始烧水沏茶。

谷雨说:"我准备辞职,与女友到京城发展。"

"去京城做什么,人生地不熟的?"春明问道。

"我女友她叔叔在京城,生意做得很大,要帮助我们。"谷雨说,"已经说好先到他们的公司帮忙。"

谷雨是春明读高中时的同桌,俩人关系甚笃。谷雨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篮球也打得好,因此很讨女生的喜欢,女同学私底下还说他长得有点像电影演员王心刚。谷雨的父亲是市自行车厂的退休职工,母亲无业,兄弟姐妹众多。高考时他因几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

谷雨与春明毕业后同时参加全市的招工考试,结果俩人都考上了。谷雨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帅,服务态度又好,于是到他负责的柜台买东西的人比较多,尤其是姑娘和中年妇女。

读高中时,一些电影不断解禁,不少女生在课间开始叽叽喳喳讨论那些著名的电影演员,什么赵丹、王心刚、秦怡、王丹凤等等。那个时候刚刚改革开放,文艺界也开始思想解放,当大部分男生还热衷于打篮球、踢足球、吊单杠的时候,谷雨已开始喜欢电影和戏剧了。刚参加工作那一阵子,谷雨晚上有空就去新华电影院看那些解禁了的中外影片,周末就到市图书馆阅览厅看《电影与戏剧》等杂志,在家还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并悄悄地写起电影剧本来。

有一天晚上谷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张戏票,兴冲冲拉着春明到市工商联影剧院看了一部名叫《绝对信号》的现代剧。这是一部带有先锋实验性质的独幕剧,在当时文艺界曾引发一次不大不小的争论。在昏暗的灯光下,春明瞟了一眼如醉如痴的谷雨,见他看得如此投入,就不忍跟他说话,生怕打断他的兴致。据说谷雨还曾悄悄跑到上海报考戏剧学院,结果可想而知。但谷雨对这件事一直秘而不宣,面对春明也守口如瓶。

在一个冬天的夜晚,谷雨又拉着春明一起去新华电影院看进口影片《德克萨斯州上的巴黎》。谷雨在黑暗中一边观看一边兴奋地对春明说:"这就是公路电影。"看完电影他们意犹未尽又到福合市场路边吃狗肉火锅。谷雨一边呷着双花米酒一边口若悬河地对着春明讲解西方各种电影流派,什么新德国电影运动、法国新浪潮电影、日本国宝级导演黑泽明……春明露出满脸崇拜之情,不时往谷雨的杯子里斟酒。春明心里想,谷雨这几年去图书馆可不是白去的,他的确是有收获的。

在兴邦街的中央,座落着一座形似清朝官帽的亭子,名曰"红亭"。谷雨星期天早上八点半准时从他家的枋厝走到巷口的时候,都会面对眼前的这座街亭。有一次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有点怪异的想法,为何叫"红亭"而不叫"绿亭"呢?他觉得用"红"字来命名一座亭阁有点俗气。


早上的太阳从东边斜照过来,给红亭涂上了一侧阴影。谷雨每次都下意识地走进那片阴影,而后又迅速走出来。于是,从远处就可以看到红亭旁边,有一个挺拔的青年人的背景映入行人的眼帘,一个穿着整套棕色中山装,手戴白色手套的青年人阔步向前走去,这情景会让人仿佛回到民国时代。

谷雨这时候要去市图书馆阅览厅阅读。他身高近一米八,浓眉大眼,鼻梁挺拔,脸上经常挂着微笑。

谷雨的举止在别人看起来似乎有很大的表演性,也许是电影看多了,他不自觉地将自己当成电影里的男主角。他英俊儒雅的气质,又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沉静又专注阅读的样子,仿佛一尊雕像,让在阅览厅看杂志的女人们侧目。

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暗地观察着谷雨。这是一个父亲身居要职的年近三十的女人,一个南下领导干部的女儿。

这个年龄比谷雨大六七岁、在阅览厅当管理员的女人后来究竟是如何与谷雨好上的,具体的细节春明却不得而知。

春明连续三年报考了C教授的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均没有考上。每次的成绩他都讳莫如深,即使是面对谷雨的关心关切,也是只字不提。他第三次报考时招生办那个工作人员瞪着他的那种异样的眼神,如刀子般不深不浅地在他的心口上划了一下,他顿觉血在心脏里慢慢渗出来,疼痛难受。他对自己几年前确立的奋斗目标开始动摇,有某种幻灭感开始笼罩着他。

这个时候,工厂的生产经营每况愈下,订单逐月减少,有的班组已经处于停工或半停工状态,个别有点背景关系的同事就调到别的单位工作。那年夏末,春明也下岗回家了,但他心中仍存一丝希望,如同生命中最后的一根稻草,那就是Z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春明开始失眠。他白天神情恍惚,偶尔还出现一些幻觉,他仿佛看见C教授给他来信,信中说要破格录取他,他兴奋地告诉谷雨,让谷雨也信以为真。当晚两个人一口气喝了一箱啤酒,聊了一个晚上,至天快亮的时候,俩人才在兴犹未尽中睡去。茶几上堆满了七零八落的空酒瓶和花生壳,地上散落着烟头烟灰,仿佛昭示着他们迷茫无助的青春。


十几天过去了。春明天天去看楼下的信箱,但不见任何Z大学招生办的来函或者C教授的来信。

一个月过去了。春明变得消瘦,面色苍白,神情怪异,眼光游移迷离。他有时会整夜睡不着觉,赤脚在阁楼上踱来踱去。这时候他才猛然发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个有气无力的鸡啼声。

谷雨在午睡中被春明叫醒,惺忪中看见有一本书在他面前晃动,他听见春明异常兴奋地说:"C教授寄书给我了!"谷雨起身抢过书翻开一看,扉页上赫然写着:请春明同志指正。落款是C教授和年月日。但在那一瞬间,谷雨觉得这些字迹似曾相识,笔划一看分明就是春明自己写的。C教授这本关于现代文学研究的新著,谷雨不久前在新华书店看到过。面对眼神迷离、神情亢奋的春明,谷雨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几天后,谷雨向单位递交了辞职报告,同女友携手前往京城,与春明的联系也逐渐减少直至后来完全失去了联系。

十多年后,当谷雨从京城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去京城后不久,春明就疯了,被家人送进精神病院治疗。


谷雨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心宽体胖,开始秃顶,牙齿蜡黄,整天西装革履但从不打领带,脖子戴着一条粗大的金光闪闪的项链,右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开着一辆宝马小轿车出入某个海滨高档小区。谷雨已经不像当年女生心目中的那个王心刚,倒有点像电影里上海滩黑帮头目黄金荣。他不与任何人联系,独来独往,脸色阴沉,邻居也不知道这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究竟是干什么的,有人偶尔看见他出入某个证券营业部的大户室。

据说当年他与女友去京城以后,先是在其女友的叔叔的公司里做营销,不久俩人就结婚了。几年后积累了一些资金和人脉,他们就出来自己注册了一家公司,法人是他的老婆,主要经营医疗器械,经过十多年的拼搏,公司已颇具规模,毎年的利润也相当可观。遗憾的是他老婆自第一胎流产后就再也没有怀上,尽管如此,他老婆在公司乃至家里依然十分强势,说一不二。久而久之,彼此之间就有了隔阂。谷雨经常借出差洽谈生意之名在外游山玩水花天酒地流连忘返,以致他老婆怀疑谷雨移情别恋外面有了情人。在一次大吵以后,他们选择协议离婚,分割财产。几天后谷雨毅然决然买了一张机票,如同大雁过冬一般飞往家乡。



九十年代末期,这个临海的小城经济迅猛发展,城市建设日新月异,高楼林立,歌舞升平,阳光明媚,金凤花开红艳艳。

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早晨,海滨花园的保洁人员发现有一个身着整套棕色中山装、双手戴着白手套的中年男子,静静的趴在草丛里,头部周边有一滩已经凝固变黑的血迹。没多久就来了一辆警车,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在小区道路设置了警戒条。

有一天傍晚,在肉菜市场门口,一个精神憔悴、不修边幅、趿着拖鞋的男人与一个身怀六甲、身穿棉质睡衣、手提一网兜青菜的女人相遇。

男人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声音怯怯地问:"你是李玲吗?"

女人惊恐地说:"你是春明?"

男人点了点头。

女人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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