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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马路边无所事事，观察起自己的穿着来。只见我身穿一条纱质半透明翠绿连衣裙，脚上栗色亮头皮鞋，脚踝处各有一颗亮晶晶的玻璃纽扣。没穿丝袜，也没有二十年后必须要用剃刀刮掉的腿毛。有的，是白绒绒奶香味汗毛和耳旁颇具纪念意义的风。我十二岁，无所事事，背着手跳地上隐形的飞机格子。
一个中年男人向我走来。黑色衣服和长裤，皮鞋上灰蒙蒙均匀的一层仿佛是精心涂抹的尘埃。脸上的笑容恰好适合拉近陌生人间的距离感，可称其为“亲切”。他说，“小朋友，请问武昌路怎么走哇？”
“就在前面，沿着这条马路一直走，不久就能看见路牌。”我伸出手臂往竖有玉龙湖梦幻楼盘招牌的方向指了指。余下的眼角能看见他焦黑食指和中指的第一节指节。
他根本没看我指的方向，视线转移到一辆银灰色停在路边的面包车，“我还是不太清楚，你能不能跟我上车帮我指一下路？”
我犹豫了一下，又指了指那个方向，他还是没看，又说，“我可以给你三百块钱作为答谢。”
我动摇了，三百块对我而言，是个天文数字，那时我使用过的最大面额的钞票还只是每个月十块钱的零花。三百块，可以买一只电动机器狗和一盒彩色粉笔，可以跳真正的飞机格子。
我跟着这个陌生的需要帮助的中年男人上了车。车里有淡淡烟草味和某种腥甜和酸涩。我们彼此沉默，安静地注视着前视玻璃以外的灰色马路。
他开向我指引的前方，一直往前，但在一个意料之外的路口，与他要去的武昌街南辕北辙的地方，他转了弯，离一个于我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越来越近。
“错了，这里不用转弯。”我说。
“我知道，我这边有点事要办，办完了事我们再去武昌路。”他脸上不再有表情，将原本靠近我手边的他的正在充电的手机放到上衣内侧口袋里。
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我望向窗外，试图记住迎面飞来的每一个颇为醒目的招牌，食品店、洗衣店、按摩店，还有一些把窗帘拉上或者说干脆就没有窗帘的、透出昏黄光线的神秘狭小的房间。但这座边陲小城实在是贫瘠得不堪，经不起注视，哪怕是作为它的原住民，都还是忍不住可怜而徒生同情。
然而，正是这座毫无纪念价值的城市，正在中年男子手中的面包车下，逐渐蜕变为一片更为粗浅、简单、随意的乡野景象。我们离武昌街越来越远了。
“你真的会给我三百块钱吗？”我问。他像没听见似的，不答。
“有一次，我妈妈答应给我五块钱的零花，可是到时她却只给了两块。我不乐意，哭闹了一整个下午，闹得整条街上的人都听见了。”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不响。
“你不信？要不我叫一声给你听听？”我把头伸出窗外，他迅速反应，扣住我脊背上的一颗装饰纽扣，轻易地把我拖回驾驶座上，“我信，我信，现在就给你，但是拿了钱你就要听话，别吭声，听见没？”他严厉地说。
“当然了，拿钱办事，天经地义，”我把三张粉色纸币卷做一个空心的圆柱形，“我可以开一下窗户吗，实在是太热了。”一边说着，我一边用手掌轻扇耳畔。他点点头，默许了。
我打开窗，将刚才趁他掏钱时从烟盒里取出的唯一的一只烟抛出窗外。这时，大约一百米开外，一家绿色招牌的零售店映入眼帘。我拿起放在手刹旁边的打火器，大拇指往下一点，火苗顺势上窜，松开，就熄灭了。塑料按钮不停地发出“嗒、嗒、嗒”的响声。
重复了十几个回合，他果然不耐烦了，夺走打火器，捏在大拇指和食指间握了一会儿，另一只手从方向盘上腾出来翻看烟盒，自然是空的。“前面就有家便利店。”我说。
他把车靠到一边，打开车门下车，车门被重新关上的一刻他盯着我，仿佛在做某个重大决定，我轻盈地一笑，近乎谄媚，说：“太热了，我就在车上等你好了。你能不能顺便帮我买一支草莓味的棒棒糖？”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只好有几分羞涩和不情愿地，从卷好的粉色圆柱体上抽出其中一张，递给他说：“我给你钱，再给我买一瓶水，我块渴死了。”说完，他终于完全信任我了，转身走进斑马线对面的便利店。他有回头看我，但只看了一次，便走到便利店最深处的货架边去了。
我从打开的窗里翻下来，车门被他锁了，我跳到水泥地面，一朵小小的尘埃在我皮鞋边开出花来。我沿着来时的路，飞奔，飞奔，不一会儿，便回到家，见到母亲，将事情的经过向她一一诉说，手里的三百块已汗涔涔了。
母亲听得惊心动魄——她向来是爱大题小做的，所幸虚惊一场，她叹了口气，扶着胸口的手也终于放下来了。但事还没完，吃过早饭，她又询问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和诸多细枝末节，牵着我的手上街了。
“走，去报警，不能让人贩子在我们这里逍遥法外。你要牢牢记住那人的模样，仔细说给警察叔叔听，一个细节也不能放过，就像我们在家排练的那样，听见没有？”妈妈说。
“听见了。”我不情不愿地回答。还以为是要带我去买机器狗呢。
路过菜市场的时候，妈妈在猪肉铺的李师傅摊位前停了下来，将我险些被拐卖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引来众人围观。李师傅朝我竖起大拇指：“小姑娘，你真是太机智了！”
我听到夸奖，乐了，摊开手掌，说：“那，给点钱奖励一下呗！”
李师傅尴尬地笑笑，耸耸肩：“不好意思啊小妹妹，叔叔今天没带钱。”
2
李师傅在肉铺忙了一上午，除了和顾客讨价还价，还没正经和谁聊过天，说说闲话，等到早市的匆忙劲儿过去，有了闲暇，未免感到无聊。正巧看到张家媳妇带着她家小囡急冲冲地赶路，便伸手打了个招呼，“小张这是要去哪儿啊？”
张家媳妇应声收束脚步，将小囡的故事一五一十数了出来，李师傅一听，小囡虽然轻易受诱惑，随便上了陌生男子的车，但到底是个聪明勇敢的孩子，急中生智，顺利跳脱，便忍不住朝小囡竖大拇指，将她的智慧和勇气夸赞一番。没想到人小鬼大，小囡开口便向他要钱，李师傅打了个哈哈，将母子俩敷衍了过去。
下了市，李师傅照例买了一瓶冰镇啤酒回家吃饭，饭桌上，将张家媳妇的话又转述了一遍，大女儿十七八岁，啧啧称奇，妻子默默夹菜，对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有一旁的小儿子不屑一顾，大话道：“这算什么，要是我，直接把人贩子的车都开走了！”妻子和女儿应声哈哈大笑，转眼话题又被转到了别的事上。
半饷，李师傅突然对小儿子怒吼道：“小孩子家家，说什么大话？！你把别人车开走，你倒是说说，你如何能把别人的车开走？口出狂言，不求实际，牛皮吹上天。依我看，要是你遇上这种事，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呢！”
小儿子被父亲的威严震慑，低眉顺眼，不再吭声了。母女俩尴尬地看看对方，也不再多说。眼见着李师傅的一瓶啤酒已经见底了，嗓子被一阵苦涩的气泡堵住。客厅里于是就只剩下晚间新闻主持人的播音腔了。
3
中年男人从便利店里出来，恍惚间看见一个马路对面飞奔的身影，几乎是稍纵即逝，一眨眼功夫便消失了。他才知道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没办法，想追也来不及了，他便慢吞吞地等绿灯亮了，走过马路，上了车，这一次，倒真的是开向武昌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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