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山风,沿着石级而上,吹落了屋檐上的瓦片,摔得粉碎,发出“啪嚓”的声响。树叶颤抖不已,鸦雀从树上飞走,跃过一道小小的山梁,融进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小伙伴们从河边的沙滩上归来,个个脸上荡漾着笑意。笑明赶着牛群回家,正和伙伴们相遇,但他们只顾说笑,根本就没理睬笑明,好像他不存在一样。笑明幼小的心灵中蒙上了一层阴影,孤独使他差点掉下泪珠。
村子里有袅袅飘逸的炊烟升起。笑明扯开长长的嗓子喊起来:“奶奶——奶奶——”没有回音。他麻利地打开了牛圈门,将两头牛关了进去。牛是队以上的,放一天可得三分工,可为家里减轻一点负担。
暮色渐浓,他顺着崎岖的山路向山下飞奔。上午在学校里时,同桌二柱告诉他:“今晚上黎家坪放电影。”他高兴极了,整天处于兴奋状态之中。下午放牛时,他就在想象着晚上看电影的情景:老年人含着烟斗,边看边吞云吐雾;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吵吵嚷嚷说个不停;少妇们抱着胖小子……
远处,有两个人影,缓缓地向笑明移来。近了才看清,是奶奶和妈妈,从青草坡方向回来的。
“妈,我今晚去黎家坪看电影,不要紧,有伴儿,和二柱一起去。”笑明满怀着希望,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
“不许你去。”妈妈皱着眉头,斩钉截铁地说。
慈祥温和的奶奶在一旁细心劝说:“明娃子,听大人的话,不要耍脾气,晚上莫去看电影。天气又变了,晚上冻凉了怎么得了?再说那里人多,别人要欺负你又怎么得了?”
在严厉的妈妈和可亲的奶奶面前,笑明忍不了,没有滚出泪水,鼻子却酸得难受。他眼看着伙伴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蹦跳着去了黎家坪。他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
灯光迷离恍惚一片朦胧一片昏黄。他极尽回忆,模模糊糊记得学校的语文老师说过这样几句话:“一个人接受知识是多方面的,不光是书本,还应当多听广播收音机,多看画报和电影……”广播、收音机、画报他家里都没有,但跑十多里路去看一场电影是可以的……
哎!反正他想看一场电影,想得很。今天晚上,想不到这充满温暖爱抚的小屋,竟成囚禁他的场所。他又想起了蓝蓝的天空下,悠悠东流的河水里,伙伴们追逐嬉戏的情景。他只能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多么渴望和伙伴们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呀!伙伴们就是不愿意理他。想着想着,泪水蒙上了双眼。
时间如依依流淌的河水,东流而不复回,送走了他那难忘的苦涩童年。笑明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公社的初中,他得知消息后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早晨,他母亲带着歉意和商量的口吻说:“明娃子,你不要去读了吧,你父亲死得早,家里又没有多的劳力。”
笑明带着无可奈何的情绪顺从地点了点头,于是他上了坡,去挣工分以维持家里的生活。他是含着凄楚的微笑来挑起这个生活重担的。
从他参加挣工分日子起,他便隐去了从前的欢乐,变得沉默寡言,和以前判若两人。队上的人们渐渐对他产生许多看法,褒贬不一,但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小小年纪上坡挣工分。在队上人们的眼中,十多岁的笑明上坡种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六月里来三伏热,烈日当空,青草坡里的人们在缓缓移动,他们在锄草。
队长一声令下,队伍左右一分,各自找阴凉处歇下来。男人掏出烟帕,卷一卷,吞云吐雾;女人拿出鞋底,挽一挽,左扯右拉。
一颗苍老的大树下,呆立着已经十六岁的笑明,孤孤独独。
说来也怪,这么热的天,也会吹来一阵凉爽的风。
吉山老爹磕掉烟灰,吐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高高山上一丘田,半边湿的半边干。半边湿的栽甘草,半边干的种黄连。有人吃得黄连苦啊,有人尝得甘草呀甜。黄连苦来甘草甜,酸甜苦辣不一般——”
吉山老爹一口气唱下来,布满磨齿般皱纹的脸上微微发红,余音回荡久久不散,他的眼眶里饱含着经历了人世沧桑的酸楚泪水。
笑明呆了。酸?甜?苦?辣?
只因吉山老爹唱得有板有眼,人群中就有人起哄,要他再唱一个。一个年轻后生插话道:“山伯伯,把你年轻时的歌唱一个听听。”
吉山老爹笑笑,来了兴致,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就是图个快乐。既然众人看得起他,他就唱一个吧:“一更里来哟月照街,哥哥你来妹把门开。左手开门门两扇,右手开门泪不干,中间隔着一座山。”
男人们都拍手叫好,年轻的媳妇就忍不住笑骂起来:“老就老了,还唱这酸溜溜的歌,唱的是你幺妹。”
笑明听在耳中,心中涌起波涛。他发现地边上坐着白玉兰,便站起身,慢慢地向她走过去。白玉兰直楞楞地望着他。
“笑明,那歌好听吗?”白玉兰问他。
他在白玉兰身旁坐下,没有做声,用手指拈起地上的石子,一下一下抛着。吉山老爹的歌,使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十年前,他的父亲刘世德暗中有了一个相好,是七里河有名的漂亮女人。有一次,他俩在一起你恩我爱时,被那女人的丈夫从外地回来发现了。那个丈夫二话没说,抡起扁担砸下,砸折了刘世德一条腿。刘世德忍痛往回逃,深更半夜,一失足便掉下了滴水岩。第二日发现他的尸首后,好心的人们把他抬回了家。笑明的母亲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
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人们早已淡忘了,想不到吉山老爹的歌竟触动了笑明那根痛苦的神经。
一股暖人的春风,吹进了大山深处山旮旯里,农村实行了生产承包责任制。笑明买了一头大黄牛,他是清河村第一个先买牛的人。笑明克勤克俭,用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丰硕的果实,日子渐渐好起来了,他的年龄也渐渐大起来,他已经是一个二十岁的粗壮结实小伙子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不少吃不少穿的日子里,笑明的奶奶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她终于未见到未来的孙儿媳妇是个什么样子。
在一个夏天的黄昏里,笑明的母亲从娘家回来,对笑明说:“明娃子,我给你订了亲。”
“谁?”他毫不羞涩坦率地问道。
“黎家坪村的李香,针线茶饭蛮不错的。”
“我不要。”
“不要?这事由不得你。我渐渐上了年纪,家里没个帮手咋行?”
“我已经有了一个相好的。”
“谁?”
“白玉兰。”
“啊!是她?”笑明母亲的脸变成了猪肝色,顺手就给了笑明一个巴掌,狠狠地说:“她老子是不务正业的东西,游过街,挂过黑牌,四方乡亲哪个不晓得?”
“不!不!”笑明忍住泪水反驳道,“那是过去,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不依我的不行,我喜欢李香,看不得白玉兰。”
笑明反而冷静下来。
“白玉兰怎么了?我只喜欢她,一直和她好。”
“我已经和她娘老子都说好了,后天来看人户,八月间就去登记结婚。”
“啊?!”笑明感到太突然了,“就是结了婚我也要和白玉兰好。”这是一句气话。
“这就是没老子教养的下场,你要走你老子的老路,呜呜——”笑明的母亲呜呜咽咽哭起来,想不到小时候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的孩子,一点孝心也没有。
笑明见母亲哭得伤心,心也抽搐起来。他瞬间又想到了白玉兰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吉山老爹的情歌,和他父亲的往昔。
笑明望着悲痛中的母亲,思量着她那不由分说的包办,浑身颤抖起来。窗外乌云飘浮,狂风吹动树木,东倒西歪,哔哔啦啦地响,天要塌下来,地要裂缝。
清河村变得昏暗无比,滂沱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哗啦——”狂风刮倒了对面山上的一棵大树。
这风太大了,连一棵树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白玉兰。笑明什么也顾不得,冲进了茫茫雨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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