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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王爷要出嫁了「妃要逃跑将军别娶我」


聂瞻瞻是整个京城名声最差的女子

少年大将军卫照刚凯旋,她就挡下了他的马车

“你究竟想做什么!”卫照发问

“娶我”

“求求你了,阿照”

1

西北一役,年仅十九的卫照成了大梁最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这些年他在边疆饱经沧桑也算见多识广,但他怎么都没料到,自己会在凯旋的路上遭遇一件晦气事。

邺京城门洞开,那个人就站在御街中央,领着一群狐媚子,轻歌曼舞迎接他。

道旁百姓都看傻了,这么不要脸的事,放眼整个大梁也只有她敢做。

卫照面无表情地打马上前,穿过目瞪口呆的仪仗,来到那水红色身影的跟前。

冰肌玉骨,弱质纤纤,如同清晨薄雾笼罩下的出水菡萏,的确摄人心魂。

“哧”,卫照冷嗤一声,银枪倒提,打得她往前一趔趄,话音寒如西北的冰渣子,“麻烦,让一让。”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俯身时披帛滑落,露出一片皓白香肩。

两旁看热闹的人群激动了,都等着看好戏。卫照却像没看见,一夹马腹,领着副将们把舞蹈队穿得七零八落。

她聂瞻瞻纵横风月这些年,在男人面前从没如此丢面子过。

但她面不改色地披上纱帛,下一瞬以一个飞身再次震惊众人。

也看不清具体,总之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空中转体如芙蕖灼烈盛开,轻飘飘落在卫照的马上,一把搂上了卫照的腰。

竟然还习了武,这软硬兼施,对症下药的勾人水准,果然跟外面的白莲花不一样。

奈何他油盐不进。

“看了人家的身子,就要对人家负责哦。”

妖妖调调的话音还未落地,卫照已反手将她拎起,铆足劲就要摔出去。

聂瞻瞻眼疾手快,使了大力欲勾住他手臂,谁想一时落空,耳边传来“嗤拉”一声。

要不怎么说大梁国库空虚呢,堂堂将军的军服,看着是莹白如玉挺神气,实际竟脆如豆腐渣,让一个女子扯破了。

卫照的衣袖破了半截,另半截抓在聂瞻瞻手里,此时她歪着身,两条腿倔强地扒着马屁股,死活不肯下来。

裸露的右臂上遍布大小伤痕,最瞩目是一道手掌长宽的陈年伤疤,筋肉撕裂的伤口蜿蜒狰狞,当中赫然几颗牙印子——猛兽撕咬的痕迹。

两人的目光一起从伤疤上抬起,对视时心意相通,有记忆自久远处涌来。

卫照瞧见聂瞻瞻眼底氲起的泪光,胸口一堵,咬着牙蹦出两个字,“松开!”

聂瞻瞻不从,固执地紧了一紧手。

“你究竟想做什么!”

曾几何时,少年将领的怒火在边疆雪地燎过敌人的雪窝子,令各部闻风丧胆。可现在他却连一个小小女子都吓不住。

全城百姓屏息以待,直到聂瞻瞻以不大不小的嗓音平淡地说:“娶我”。

出奇一致的众口倒吸凉气。

“求求你,阿照。”

聂瞻瞻微红的双眼写满真诚,与昨夜在揽月楼饮酒作乐,调戏美貌清倌人的那个聂瞻瞻简直判若两人。

“我不同意!”卫照本人还未反应,道旁窜出来一个穿麻布孝衣的大胡子,一脸义愤填膺地喊道。

“我俩郎才女貌,轮到你反对?大叔您哪根葱啊?”

啧,瞧瞧这粗俗的言语,放浪的模样,京城百姓眼睛亮着呢,这姑娘虽出身聂氏,家中出过的公侯、权相、皇后像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但就她本人而言,那是一丁点都配不上英武非凡的卫将军的。

不知何处传来哀乐,人群分开,大胡子身后站出来一群人马,全都披麻戴孝。

大胡子痛诉道:“我便是王仪的兄长!你个负心薄幸,玩弄感情的妖女!”

“当日你招惹吾弟,好一手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等他对你情根深种,忘乎所以时,你却来了着釜底抽薪,不冷不热,不主动不拒绝,总之是不负责。害得吾弟茶饭不思,最终当着你这妖女的面投了湖。悲呼,哀哉!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大胡子这一番话讲得义愤填膺,真乃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聂瞻瞻此时呆呆坐在卫照马后,对上他冷若冰霜的目光,讪然一笑,“这大叔口才挺好,你千万别信他。”

“卫将军!”大胡子一脸凛然,“吾弟乃京师第一才子,堂堂御史台御史中丞。他死后,这妖女算是惹了大祸,祸及聂氏百年英名。聂氏家佬们下了死令,是要替她找个正经人家嫁了,从此谨言慎行,如若不然……”

大胡子深谙吊人胃口之道,此处故意卖个关子。卫照的副将林全忍不住问道:“不然如何?”

“不然,便要拿她浸了猪笼以儆效尤。所以卫将军,您可千万莫要上当,被这妖女利用啊!”

震天的哭声适时响起,夹杂着讨伐妖女的呼声。人群开始推搡,骂架,接着如潮水汹涌,涌向聂瞻瞻和卫家军。

卫照对林全使了一个眼色,林全悄无声息地消隐了。

场面乱作一锅粥,一发不可收拾。

聂瞻瞻坐在卫照身后,由着他揽马左拐右甩,差点没被甩吐。

正当此际,前方传来震耳欲聋的鼓声。众人渐静下来,才发现那不是鼓,而是军队整齐行进的声响。

是御林军的紫红军服。

刀兵明晃晃围了人群一圈,前头部队先与卫家军呈对峙之势,而后忽然分列两旁。

一顶软烟纱的步辇缓缓抬出。

风吹纱动,春阳轻洒,众人屏息凝神,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帘子,露出一个光耀贵气的淡紫身影。

摄政端王李羡唇角含笑,嗓音温柔,宠溺地望着聂瞻瞻。

“人走到哪,祸便闯到哪,真让本王头疼。”

话里所属之意,众人听得明明白白,转而都去看无辜的卫照。

马上聂卫,辇中李羡,目光交投之间,天雷地火勾动于无声无息。

卫家军凯旋回朝,卫照时隔四年故地重游之日,京师百姓的八卦之心沸腾了。

人群中有好为人师者,正忙着给外乡人普及——尔等何其有幸,今日齐聚在这朱雀御街之上的,实是当年大梁情感纠葛最精彩的三位男女。

2

聂卫两家世代簪缨,隔墙而居,一个名士风流,一个习武传家,原本倒是天造地设,不想风水命定,总出政敌,你死我活那种。

到了本朝,聂氏节节高升,功业鼎盛,而卫氏人丁寥落,军功不显,在朝之势只剩卫照的一父一兄苦撑,两家嫌隙,渐至于水火不容的地步。

但家族是非没拦住一对儿女爬树攀墙,下河捉虾,住处最近的小卫照和小瞻瞻成了标准的青梅竹马。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而情深最好的拍档是年少天真。

家风濡染,两个小人儿俱是人精,知道家仇难以逾越,苦劝诸多烦难,索性收拾细软,相约私奔比较简便。

那年两人十五岁,聂瞻瞻方刚几笄。

约定地点在京郊突梅岭。卫照早早便提着祖传银枪去了,笃定天涯海角,他要用它保护心爱的姑娘。

冬至大雪,遍山红梅绽放,景美,情美。卫照傻笑着畅想,他们去哪里定居,以何为生,未来要几个孩子,男女都喜欢……

卫照想过无数种未来,唯独没想到他们那一夜的结局。

聂瞻瞻失约了。第二日,端王李羡送她回府的消息传遍京城。

不少人亲眼所见,李羡亲自扶着衣发不整的聂瞻瞻下轿,在聂府门前一番温言软语,聂瞻瞻浅浅一笑,抬眸望他良久才转身进门。

与此同时,卫家抬着浑身是血的卫照回来。

他没等到聂瞻瞻迟迟不肯离去,下半夜,遇着了三条饿狼。

卫老将军急得上表延请御医,幼帝仁慈,派了太医院的院判赶来,不眠不休几个日夜,才保住卫照一条小命。

只可惜,那一条右臂咬伤太重,筋骨俱断,虽有太医勉力接骨续脉,保住皮肉,但往后再提不得重物,遑论耍枪了。小将一身武艺,竟当于是废了。

卫照花去大半年工夫养伤,身上的伤可以痊愈,心上的伤却不能。

他时常站在一段垣墙下发呆,一站便是一日。那一方碧空下便是聂宅,照例的清谈朗朗,琴声缭绕。

外头关于聂瞻瞻与端王的艳闻不断传来,而聂家从未送来只言片语,卫照也没有差人去问。

三个月后,西北军报申部犯边,身为幼子本可免征的卫照主动请缨,随父兄去了朔方。

在北境,他学会了左手使枪,学会了饮烈酒,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而隐于茫茫一张冷脸。

为了追踪一个小部的狼主,他可以孤身深入,不吃不喝几昼夜,最终斩下狼主首级,并纵火烧了连寨的雪窝子。

午夜梦回,细雪纷飞,一片丘峦地空有梅枝疏影横斜,而那轻红浅妆,含羞带怯唤他“阿照”的小小姑娘,竟似从不曾存在过。

四年后,他父兄先后战死沙场,卫氏几代英豪,一门忠烈,全部的军功和爵位只得算在卫照一人头上。

老将军死前含泪嘱托,原话是,“卫家由你一力撑着,只是……”

只是什么,老将军没有说完,但那不重要了。

卫家仅剩他一根独苗,卫家不能倒,尤其在这虎狼环伺的京师,家族存续只有二途:一曰延嗣,二为结盟。

二者殊途同归,当务之急,确为娶妻。

春风迷醉,吹掀起宫纱,也吹醒了卫照。

宫纱步障里影影绰绰现出几个婀娜的身影,他知道,大梁正值芳龄的高门贵女都在那。

自然,如今好人家都愿相看这炙手可热的少年郎。

聂瞻瞻在不在里头?

只一瞬的念头,卫照皱着眉挥却了。

“瞻瞻姨娘怎么没来?”一个童稚的声音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皇帝今年十岁,他母后聂眺儿去岁病逝,那便是聂瞻瞻的亲姐。坊间传闻,聂眺儿是被自己放浪形骸的妹妹气死的,虽不知真假,但皇帝待这小姨娘还算亲厚。

端王李羡含笑看了卫照一眼,摇着纸扇道:“瞻瞻姨娘昨日冲撞了将军,回家被您外祖关了禁闭。”

一旁坐着聂瞻瞻的亲爹聂峻,此刻正面如猪肝,战战兢兢起身向着皇帝和端王谢罪。

小皇帝沉思片刻,“听闻外祖家要拿小姨娘去浸猪笼……”

此言一出,饭桌上的气氛更尴尬了,老御史甚至咳出一口残饭。

聂峻再次战战兢兢地起身告罪,“劳二圣挂心,此事是家兄秦国公的主意,不过是为让小女好好嫁人,不再惹是生非罢了。”

“但若姨娘铁了心不肯好好嫁人?”

小皇帝显然很擅长搞氛围,刚松快下来的饭桌又是一阵静默。

愣头青黄门侍郎还出来补刀,“纵是她肯嫁,也得有人肯娶啊……”

聂峻下了下决心,“贩夫走卒,渔人屠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越是豪门越是亲情淡漠,一族之内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家族荣耀面前,什么人都得让步。

聂瞻瞻这颗老鼠屎既令家族蒙羞,就只好等着被丢出去,清理门户。要么出嫁,要么去死,她没有第三条路走。

3

小皇帝不再提问,专心吃喝。于是席间诸位开始心猿意马,眼风有意无意总往端王脸上扫。卫照察觉到,不由从善如流。

对啊,聂瞻瞻不是端王的豢宠么?虽然端王似乎很大度,对聂瞻瞻的醉生梦死流连草丛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么些年出入王府,不会一点情分都没有吧?

难道吃干抹净了,他真忍心看着她或嫁或死?

李羡浅笑垂眸,只顾优雅地吃蟹肉,对众人视线浑然无觉。

直到宫人端着宝石酒盏上来,他才抬起头,朗声道:“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本王专留着款待卫将……”

“嘭!”

李羡话音未落,“军”字就被天边的一声巨响淹没了。

紧跟着姹紫嫣红,绚烂的烟火将半边天空映得通亮。

这席间人想的是聂瞻瞻,谈的是聂瞻瞻,这不,终于将聂瞻瞻召来了……

雕檐宫墙之上,漫天烟火之中,聂瞻瞻如仙女从天而降,翩翩衣袂,仍旧那么清凉。

可惜落地姿势没把握好,一气碰翻了纱帘步障,惹起一连串惊叫与仓皇奔走。

黄门侍郎啧啧称道,这下一众淑媛都没脸见人了,果真心机。

聂瞻瞻挣扎着站稳了,拾掇拾掇衣裳,向着卫照扯起一个甜甜的微笑,“喜欢吗?”

小皇帝拍掌跳脚,“喜欢、喜欢!”

聂瞻瞻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拉起卫照的手,“跟我去一个地方!”

众人尚在惊愕中未回过神,两人已经跑远。

聂峻六神无主地瞥着端王,嘴里念叨着“孽子、孽子……”

黄门侍郎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至少聂姑娘的求生意志还是很强烈的。”

李羡的脸色不大好看,这已经是两日内的第二次,自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和别的男人牵牵扯扯。男人的大度终归是有极限的。

京郊突梅岭,故地重游。

月明依旧,人非当年,梅梢无花空折枝。

聂瞻瞻不顾卫照的冷漠,紧张地握过他左腕细细把脉,“可喝了那葡萄酿?”

她放开手,微松一口气,“还好还好。”

卫照抽回手,抬一抬眉,“你还会医术?”

聂瞻瞻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踢走一块石子,“我好处多着呢,慢慢你就知道了。这么些年秦楼楚馆,五湖四海,我可没白混,学了多少奇技淫巧。可惜把名声混没了……”

卫照有些诧异,不知她话里真假。

“昨日城门前那场骚乱,是你故意为之?”

聂瞻瞻骤然抬起头,“你知道了?”

“林全在高处搜出一名弓箭手放空矢,有人早埋伏的,要杀我。”

如此惊心动魄的事,卫照云淡风轻说来,似乎满不在乎,“还有今日在宫里,你不放心我?”

卫照态度的转变令聂瞻瞻不太习惯。苦衷被他识穿,委屈反而油然而生,一时红了眼。

“你笃定自己救得了我,笃定那人如此看重你?”

聂瞻瞻怀疑他话里揉着淡淡醋意,但她不敢揣测,只轻道:“挡不了,与你死在一处便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差点脱口要问,自尊心不允许。

时过境迁,他们都回不去了。

“他……”他待你好吗?

卫照没有问出口,因为远处有一道火龙缓缓靠近,队列中央是端王的软轿。

聂瞻瞻回过头,肃容道:“御史中丞王仪与我相熟,他的死是有人借我之名行灭口之实。因为,他知道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

卫照面如止水,看着岭下御林军以包围之势停驻,李羡打帘施施然步出轿辇。

“阿照,”聂瞻瞻抬眼唤了一声,盈盈泪眸中闪着火光,“京师是趟浑水,你千万当心。”

“瞻瞻,玩够了,就跟本王回去。”李羡仰着首,一张脸如月如玉,明灭不定。“家里不想住,就住到本王府上吧。”

聂瞻瞻不答话,一味恋恋不舍地看着卫照。半晌才嗫嚅道:“保重。”

错身时有风吹过,长发翩起,缠绕卫照衣袖。

也许不仅仅是冲动使然,至于为什么,卫照还来不及细想,手已经伸出去,抓紧了聂瞻瞻的腕。

他睥睨地看着岭下,话音里掺着北境的严寒,“本将未婚之妻,再出入王府,怕是不合适了。”

4

声名狼藉的聂瞻瞻突然成了香饽饽。

卫照要娶她,端王也不肯放手。

一个是手握重兵军功显赫的少年将军,一个是统摄皇权说一不二的威严王爷,说到底,这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远不止聂瞻瞻。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先是,坊间流传御史中丞王仪是被蓄意谋杀而栽赃给聂瞻瞻的,起因是王仪无意间得知了当权者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权者是谁不言而喻。

再有,卫照几次三番遭刺杀之事也悄然传开,将军一死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这两则传闻头头是道,在仕林和军中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群情激愤,更有文官罢朝弹劾,士兵哗变之乱,矛头直指端王。

九月望,繁华的京畿重地开始宵禁。

百姓战战兢兢,屏息等待着端王的反击。

端王却在看戏。

平乐坊最大的戏栏子正演着近来火遍京师的《瞻彼月明》。

戏里讲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阿月和阿明,情深似海却被上位者强行拆散。阿月受制于该上位者多年,忍辱负重,不拘小节,潜心学习了武术、医术、诸子百家及奇门遁甲,最后与爱人阿明重逢,一举助他登上高位。

端王看得津津有味,末了哂笑着评道:“京城人惯会见风使舵,且这‘上位者’的生角也太丑了些,不然这么多年,阿月不会对他毫无感情……”

这话是说给聂瞻瞻听的。诺大一个戏栏子,只坐着她与李羡两人,她坐前排,李羡坐末尾。

聂瞻瞻身形一僵,鹅黄色纤细的背影,坐姿从未如此端庄过。

从前她一点不在乎行事衣着,因为李羡,甚而故意放浪形骸,悚人听闻,令他下不来台才好。

可如今不同了,她是阿照的未婚妻子,必得温良恭俭,柔美婉约,一如那夜之前的模样。

李羡拊掌大笑,“这不像你。”

聂瞻瞻冷着脸起身,不欲与他多言。

“这些年本王待你不薄,若非本王,聂家早不容你。”

错身时眼眸抬起,满眼写着嫌恶。

“瞻瞻,本王对你是有情的。”

“将控制与摆布换成一个情字,殿下便觉得,我会感激你?烦请殿下看清楚,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十五那年懦弱无知的聂瞻瞻。”

李羡默然瞧着他,秋阳下她仿佛一朵带刺的玫瑰,明艳无俦,却丝毫没有了柔若无骨的神态。

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养大的,到如今反咬他一口。

“王仪散布谣言,确是死有余辜。但卫照国之栋梁,本王从未想他死。”

聂瞻瞻脱口道:“王府传给刺客的令信,是我亲眼所见。”

李羡的瞳仁一瞬缩紧,果真如此。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待你的真心。”

李羡伸出手,那片衣袖却在指尖轻飘飘拂过,不曾停留。

聂瞻瞻拐过栏杆,正要经侧门而去,只听李羡道:“你再不能生养一事,卫照知道吗?”

这声音如雷鸣,轰得聂瞻瞻五内俱焚。她听见话里残酷的笑意,“卫家如今一脉单传,不能有嫡子的事实,他能接受么?”

聂瞻瞻回过头,日光照在她脸上,化不开经年的冰霜。“殿下口口声声真心真情,那么,不能有嫡子……”

她顿了一顿,唇角含着一丝嘲笑,讥讽他的野心与伪善。她续道:“不能有嫡子继承皇位的事实,殿下能接受么?”

5

端王的反击是一剂猛药——兵改。收编私兵,混入禁军重新编制,名曰集中兵力,实为夺帅。

这是要裁了卫家军。

不几日,西郊卫家军营发生暴乱。起因是一小撮兵油子污蔑先帝,惹起不满而至刀兵相向。

御林军驰掣而来,包围西郊。卫家军不甘示弱,全营戒备,战事一触即发。

卫照一身铠甲出现在兵营时,军中已有人备好红黑的冕服,拥戴他自立为皇。

两军画地为界,严阵以待,吓得京城百姓瑟瑟难安。

端王前后脚也到了阵前,下的第一道旨,是令卫照卸甲晋见。

卫家军沸腾了,这不是让卫照自寻死路,把人当傻子么?

但端王挟天子下的是圣旨,卫照如若违抗,那便是将反叛摆到了明面上,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人心惶惶之际,黄门侍郎正在城门口的卦摊旁饮酒。他说,卫照一定会去,你们别忘了聂瞻瞻。

众人恍然大悟,端王敢下这样的旨,定然是揪住了卫照的七寸。而这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的七寸,便是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照亮边塞漫漫长夜的白月光,聂瞻瞻。

晌午,卫照身无寸铁着月白常服入端王营帐的消息传来。

众人慨叹纷纷,果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最难消得美人恩。

可众人没有料到,一个时辰后,卫照全须全尾地从御林军中走出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到了自家军营。

半个时辰后,将军令下,卫家军接朝廷之命,编入禁军,卫照只延领三日停师整顿,之后一应事宜全凭摄政端王定夺。

卫家军再度沸腾了。

追随卫照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无法接受这现实,自家硬汉将军是个恋爱脑,为的还是那样一个品行不良的女子。

卫照却稳如泰山地坐在屏风前读兵书,清茶换过第三盏时日照偏西,帐帘掀起,进来一个不速之客——聂瞻瞻他爹,聂峻。

未来岳丈突然降驾临,一脸急色。卫照起身相迎,孰料聂峻劈头就是一句,“事到如今,将军还在顾忌什么?”

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卫照收敛神态,一脸公事公办,洗耳恭听。

聂峻文士出身,向有综核群言的温厚之名。此时却滔滔不绝,力陈端王削兵的昭彰野心,无论他向卫照许诺什么,都不足为信。

接着他将与端王如何对阵,如何排兵,如何动用外藩势力娓娓道来,末了端严一礼,“你我既成翁婿,聂某自然会斡旋聂氏举全族之力,帮扶将军一举成事。”

这当然是画大饼,聂氏一族盘根错节,不是他聂峻一人说了算。

但卫照糊涂了,聂氏一直是根正苗红的摄政王党,这些年帮着稳定朝邦做了不少事。聂峻本人对端王也是言听计从,不想竟是首鼠两端。

聂峻还在辞严义正地举陈端王犯上叛逆的劣行,屏风之后却缓缓走出一个丰神毓秀的紫衣身影。

三人对立,都是老朝堂,瞬间一通百通。

水火不容的将军和摄政王,联手设了一个局,引蛇出洞。

副将林全带着五花大绑的弓箭手刺客进帐,推在地下。

聂峻面色灰败,踉踉地往后退了两步。

端王惯如春色的脸上此刻染起霜气,“好一招借刀杀人。为了挑唆本王和卫帅,长袖善舞,煽动群情,连亲女儿都利用,可真是位好父亲啊。”

卫照狭着双眼,冷道:“如此处心积虑搅乱朝局,对你有何益处?”

聂峻突然爆笑起来,笑声阴诡,久久不止。

“搅乱朝局?难道将军认为,端王挟天子摄政,擅权专用,朝局便安稳了?他有今日权势,靠的是我家眺儿,可他背信弃义,不仅害死了眺儿,如今还妄想废帝自立,如此不臣之举,聂某这是替天行道!”

帐中默了片刻,端王已在屏风前坐下,自斟了一杯茶喝。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聂峻,忽道:“你暗里与本王为敌,冒动干戈,难道从未想过瞻瞻的安危?”

他放下茶杯,“贵为太后的眺儿是你女儿,难道瞻瞻不是?”

聂峻似受了奇耻大辱,面容扭曲,眼中迸出恶毒的神色,“她本就死有余辜!若非慑于你端王淫威,四年前她回府那日,我就该一条白绫送她上路!”

“听见了么,你一心为聂家,为你爹,你爹却盼着你死。”

这话冷冷清清,是对帘外的聂瞻瞻说的。

帘子打起,聂瞻瞻缓步走进来,双眼微微泛红。

及笄时云鬓初绾,清风白露,她只一步踏错,从此陷入阴谋、操控和背叛的泥潭。

原来她尽心维护的,是算计她最狠的。

卫照似有所感,上前扶住她的手,“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聂瞻瞻眼中盈盈有光,贝齿直将嘴唇咬出血来,“我不能说……”

6

聂瞻瞻时常怀想,决意出奔那一夜,若她不曾困于离愁别绪,去温泉宫找阿姐道别,她的人生会有什么不同。

然而过往不可追,怀想无论多美,终是多余的。

要怪就怪她运背,那个时辰,那个地方,不偏不倚撞上了那一桩罪愆。

所有罪愆都有个来由。

这一桩的来由,是先帝暴虐,荒淫无道。到了末尾几年,大梁野有饿殍,民不聊生。地方兵荒马乱,各部虎视眈眈,可朝中却刀兵弃置,武功荒废。

原因是,先帝厌武崇文,武将如卫家父子皆沉寂,而说起崇文,也不过是纵情声色罢了。

人要作死,老天都拦不住。

偏让先皇后聂眺儿是个有胆色的,她的旧情人端王李羡是个有野心的,二人一拍即合,弑君大计便定于是夜温泉宫。

那一夜温泉宫悄无声息,血流成河。凡见过的听过的,都杀了。

大梁百姓至今仍相信先帝是因药酒无度,一觉睡死过去的。

天真烂漫的聂瞻瞻一头闯入修罗地时,聂眺儿正浑身是血地从先帝身上起来。身旁站着拿帕子净手的李羡。

毕竟骨肉至亲,如何处置聂瞻瞻成了不上不下的难题。

总之与少年郎私奔是绝不能的了。她不能杀,不能放,必须牢牢掌控在手中。

聂瞻瞻昏迷不醒的这一段时间,足够聂眺儿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让妹妹成为李羡的女人。

聂眺儿唇角含笑,眼神中沾满欲念和挑衅,却如往常一般,总藏着一丝纯真。

好像勾勾手指邀你嬉戏一场,生死不计的癫狂,问你敢不敢。

李羡拒绝不了她,从放她嫁给兄长,到与她偷情,再到弑君,每次都是。

他看着怀中的聂瞻瞻,纤若无骨,皓面凝霜,蜜一般轻盈逸态。她像极了十多岁未经事的聂眺儿。

有何不可?

李羡笑了笑,心下升起些情绪,近乎报复。

聂瞻瞻腕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那是她醒来之后,夺下一只簪子刺腕留下的。

但聂眺儿有的是法子治人。

她楚楚可怜地跪坐在激愤的妹妹身前,将那抹纯真演到了极致。

弑君之罪罪几何?

她救民于水火的苦衷,聂氏一族的生死荣辱,与爹爹的父女情深,这一切的一切,需要瞻瞻付出一点小小代价,好像一纸契约,签字画押,方能令人心安。

聂瞻瞻累极了。她木然地听着阿姐咒语一般的话语,终于放弃反抗。

拾掇停当,清晨李羡送她回府,出轿时见她鬓边散乱的发丝,心下起了一丝怜悯。

有那样一个姐姐,岂不可怜?

而他呢,有那样一个爱人,岂不更可怜?

他抬手替她拂开发丝,聂瞻瞻抬首,恍惚间见着了面带微笑的卫照。她回他一笑,权当是诀别。

初时只当游戏,聂眺儿激将情人,拿捏妹妹,一味将聂瞻瞻往李羡怀里送。善于玩弄人心的人往往喜欢玩弄人心。

直到后来李羡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在聂瞻瞻身上停留,当中有化不开的愧疚和心疼。

聂眺儿给聂瞻瞻灌下了避子汤,一劳永逸。

不错,男人的真心失去了便失去了,但谁也不能威胁到她的权势和她儿子的皇位。

聂眺儿没给自己留余地,她压根没想过自己会病重不治,英年早逝。

于是她不得不收拾旧山河,上演一出临终托孤的大戏。她知道,自己之后,掌权的只有李羡。

待幼帝好些,待妹妹好些云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不过这点善言也是经了权衡算计的。

只要李羡不放开聂瞻瞻,父亲便还有余地。

7

聂峻被押回聂宅,革职查办,也许是心感无望,不久便悬梁自尽了。

卫家军与几支地方私兵混入部分紧军重新整编,统领之权全部交给了卫照。

恰在此时,西北军报鬼方犯边,卫照忙于处理军务,甚少与聂瞻瞻相见。

聂瞻瞻的婚事便交由伯父秦国公依长公主的嫁仪打理。

京城百姓争相传颂,喜见一段年少情深不捐不弃的虐恋终成眷属的佳话。

端王似乎释怀了。

那日他拦住聂瞻瞻,一张肃容不掩真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本王说的你不会信,唯有令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今日本王让你来,是想告诉你,你再不该为亲族所累。许多事,若肯试着放下,必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一日。”

聂瞻瞻哑然,但瞧着端王的目光中没了往日的嫌恶,“殿下从未坚持,谈何放下?对于女子,殿下什么都不懂。”

这几日,聂瞻瞻安居家中待嫁,一边收拾着书籍药箱,刀剑兵刃,以及从前倚红傍绿时收的定情信物,荒唐词曲。

临了自己也感慨,这些年,她可真够闹腾啊,这桩桩件件随手拈来不知够她浸几回猪笼了,京师重地,还有聂家竟能容她至今。

她替卫照精心备下一副铠甲,无事常拂拭,她最初的爱恋,最深的遗憾,最后的救赎。

这么些年,终于云开月明,藤树相依。

聂瞻瞻大婚那日,天朗气清,春和景明。

京城百姓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翘首企盼着,同身穿大红喜服端坐房中的新娘一道,从早盼到晚,没有盼到少年将军的迎亲队伍。

聂瞻瞻只等到一句口信和一张信笺。

卫照已然带着亲兵奔赴西北多日,那张洒金笺纸上写着一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彼年的卫照十五岁,他爱过,等过的聂瞻瞻,也是十五岁。

此时,卫照骑马奔波在尘土飞杨的路途上,丝毫没有感受到复仇的快感。他原以为一报还一报,解了多年的心结,他便会好起来。

可如今,除了惆怅和一丝疲惫,他什么都没感受到。

聂瞻瞻也骑马奔波在尘土飞扬的路途上。她没有丝毫犹豫,披上了那一副铠甲。

她原想找卫照问清楚,可当她飞驰向前,吃着满嘴的尘沙,她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胸中垒块分崩离析,如沙子随风而逝。

她在散谷关下马休整,再往前便是两军边界。

第二日她推开驿馆房门,举目见着了一身常服的李羡。

他风霜欺身,面容却是淡淡的,“本王担心你和卫帅,便跟来看看。”

聂瞻瞻深望着他,这个她恨之入骨,不惜糟践自己企图报复的男人,丢下京城的乱局来找她。

曾几何时,他们一样孤独。不论她愿或不愿,醉生梦死之际,肌肤之亲传递过真真切切的温柔缱绻,他们紧紧相拥对抗风刀霜剑。

哪怕只是一时,以最不堪的模样。

聂瞻瞻笑了一笑,那又如何?她能直面那些情愫,不代表她要原谅,甚而感激。

她走得近些,轻道:“看过了,便回去吧。”

8

李羡没有回身,只是问她作何打算。

聂瞻瞻竟说不晓得,不确定。也许她会找卫照,毕竟她讨厌不告而别。

也许与梁军并肩作战抵御鬼方。

也许就地行医救死扶伤……

李羡听得有些伤感。

他也曾为爱奋不顾身,还自我劝慰是游戏人间。结果好好的风流王爷不当,坏事做尽,还把自己装进了摄政王的套里,守着一个十岁了还爱玩烟火的孩儿,担着诺大江山的重担。

他本可以,本可以。

“也许卫照会重新爱上我,也许我不会再爱他了。”

聂瞻瞻还在说。

“也许我们终将释怀,笑脸相迎,也许我们无法释怀,刀兵相向。也许我们压根不会再见面,也许我会遇见别人。也许,这世间多的是比情爱重要,也许……”

李羡听着声音渐远,兀自笑起来。

也许,人生总该看到许多也许。(原标题:《明月照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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