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厄威特摄影作品
谎语,可分为艺术谎语与现实谎语,艺术谎语被艺术法则所允许。在艺术世界,谎语不称之为谎语,谎语有着更为美好的称呼:虚构。某种程度上而言,小说便是纯粹的谎语构成物。但好小说中的谎语,是这样的话语:它为隐蔽在文本深处的某一真理而服务。“皇 帝 没 有 穿 衣 服!”
马 小 盐 谈 爱 情 慌 语
小说中的真理,常常滞后于话语,需要时间与空间,在某一时刻蓦然彰显。在时光里流转的经典名著,多数具有这样的肌理:譬如《红楼梦》、《唐吉可德》。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我们完全可以当一篇隐藏着深刻的文艺理论的文本来解析,而非单单是一则讽刺性童话:皇帝、骗子、大臣,是一些深谙艺术虚构之道的共同策划的艺术家。
那件看不见的新衣,是一件透明、无色、炫目、令人无法逼视的集体谎语所编织的艺术品,那个高声叫喊的孩子,穿越过时空的走廊,在文本的末尾,来彰显积淀在文本深处的真理的面目。当童稚的声音喊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真理在集体谎语编织的看不见的衣服下便像阳光下的麦垛蓦然闪现着金子的光泽。
《皇帝的新衣》
现实谎语,有些是无伤大雅的谎语。譬如你不喜欢朋友做的饭菜,而朋友却要留你就餐,你完全可以撒个小谎遮盖过去。有些谎语却是伤害性谎语,譬如蓄意掩盖某种身份,或者直接身份造假,为了达成某个有利可图的目的。情爱中,亦存在着大量的谎语。甜言蜜语,某些程度上而言,亦属于情人互赞的谎语。如“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你真美”、“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等等。但这样的谎语是情爱中的嬉戏,即有真心,亦含真意。我们可以称之为嬉戏式谎语。
二是半真半假式谎语。如,女人问男人,我是不是你爱过的人里最美的那一个,不愿撒谎的男人常常虚与委蛇,胡乱应对。三是彻头彻尾的谎语,如日本作家大江建三郎在长篇小说《日常生活的冒险》中描绘过这么一段情爱故事。一位教授因漫漫长夏无事消遣,且又对同性恋满怀好奇,便在一个旅游景点开始了他日常生活的冒险,他重新编织自己的身份,他扮演一位生活受难者,从而博得一位同性恋少年的真挚爱意。
电影《心之全蚀》剧照
开学之后,少年发现那位自称身世凄惨的情人原来是他所在大学的一位生活优裕,地位不低的法文教师。少年无法忍受这种毫无理由的情感欺骗,他将他的老师堵在教室门口,男妓一样和他索要钱币。对教授而言,这段感情,仅仅是出于无聊,出于一时好奇,出于在他者身上的冒险。对少年而言,付出的却是真心真意。一段感情,当那个从来未与所爱之人提及钱物的人开始谈及钱物,不但是在自贬身份,更是在暗示对方,他(她)已经开始质疑/否决这一段感情。
譬如在这部小说里,少年很明显在警示他的情人老师:此情此爱,在凭钱这样的俗物解决的霎那,已经定位为一段骗与被骗,嫖与被嫖的恶俗关系。正如张爱玲千里迢迢去给胡兰成还钱,胡却自做多情,以为张在演绎一段娇娘子救受难郎的古典戏剧桥段。却不知对张而言,是偿还,是清算,是这样的一句暗示性语言:我已经不爱你了!
电影《蝴蝶君》剧照
爱情里,人总会不由自主的美化自身。这是人性的弱点,亦是可以理解的弱点。我们都期望在情人的眼里,自我理想与理想自我能够完全融为一体。人性之爱能够升华至神性之爱。女性去见所爱的人,化妆、购衣、美饰,无非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为靓丽,更为迷人。男性亦是荷尔蒙分泌过剩,情话连篇,妙语连珠,似乎凭白增多了几分智慧。
但无论如何美化,我们都不可以为了一个虚幻的美之形象,以欺骗的方式获取一段感情。譬如结婚了却对对方只字不提,譬如有孩子了却欺骗对方没有,譬如明明另有情人,大玩茶壶与茶杯的游戏(一男数女),却将对方隐瞒的滴水不漏,仍旧向对方情语不绝“你是我的灵魂伴侣”、“我仍旧爱着你”、“我对你的感情一直没有变”,等等等等。
电影《蒂凡尼的早餐》剧照这是与极权主义政治完全相类的一种极权主义情爱,因为:A,二者都建立在谎言之上。B,一方在蓄意欺骗另一方。C,一切都在为唯美化情爱中的伟大自我而服务。需要某类情爱信息时便告知对方,不需要某些情爱信息时则全部掩盖。这类情爱谎语,对一段现实中的情感而言,是摧毁性的。它不但摧毁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亦摧毁爱之美好。
要知道,人类之爱建立在信任的基石之上。如果连爱,爱的话语,爱之灵性都成了谎语,我们如何判断自己身处现实还是艺术?我们能够相信谁?我们又能够去爱谁?爱之美又在哪里?本雅明论及古典艺术美学时道:“美既不是面纱也不是面纱笼罩下的那个客体,而是在面纱中的客体”。这说明,即若是艺术之美,亦是面纱中的客体(真理),而非完全是面纱(虚饰性谎言)。爱,一段倾向于艺术化的爱,可以即是艺术的(撒点小谎赞美对方)又是现实的(互相知晓彼此的真实境遇)。爱的艺术是适量的谎言(面纱)与大量的现实(客体)的黏合物,而非大量的谎言与少量的现实的黏合物。
舞台剧《卡门》剧照梅里美闻名世界的短篇小说《卡门》,在颇多批评家看来,塑造了一位身先士卒的女权先锋。我不这样解读。从情爱学的角度看,卡门是艺术谎语所塑造的一个不肯在情爱中讲任何谎话的女人。她是情爱里的自由女神。她懂得何为真正的自由。这也是《卡门》能够流传至今的原因。时间里,它彰显出这样的情爱真理:当爱不在,你完全可以告诉对方,我已经不爱你了。即若面临死亡危机,你亦不可以选择谎言做为逃避,因你面对的是一颗探寻真爱的心。
卡门说:“爱情像自由的小鸟”对卡门而言,真正的自由,便是自我与他者爱的自由(选择的权利),不对对方撒谎的自由(话语的权利),而非贪婪者撒谎以便拥有数个茶杯以牺牲他者的选择权与话语权为前提的自由:要知道,情爱中爱的两者彼此平等,而非某一方为上帝,另一方为众多的信男信女。没有任何一个具有自我尊严的现代人会为这样的极权主义情爱而献祭。谎语,作为话语的一种,在撒播的那一刻,便命定要收获撒旦之果。昆曲《牡丹亭》唱腔一向迤逦,下面这两句百年箴言在唱响人世悲凉,物事人非的同时,亦在唱情爱中的那霎那绽放而后凋零的朵朵谎语:
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马小盐,女,七十年代生人。小说作者、文化批评家。2002年开始在各大杂志发表短篇小说二十余篇,2006年出版《鹤顶红》系列长篇小说。后转型文化批评,先后为凤凰网文化频道、FT中文网撰写专栏。现为陕西省大型文学期刊《延河》首席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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