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子
一
16岁那年，美芽念初三。为了是否继续读高中的问题，爹和娘商量了半宿。
爹得了严重的肾结石，干不了太重的活，大部分农活压在了娘的肩上。姥姥说娘就像个野人，一天到晚趴在地里。可是爹和娘舍不得美芽下学来帮他们。美芽还不满16岁，书还没念够呢！
镇医院上班的三叔回家来看爷爷，爹跟他说起美芽的事。三叔沉默了一会儿，对爹爹说：“高中要读三年，能不能考上大学还在镜子里。何况供一个大学生也不是件轻松的事！不如去我那里吧，我跟镇初中部的主任关系不错，美芽学习好，复读一年，考个中专，也不错。既减轻了你们的负担也不耽误孩子的前程。一个女孩子考出个户口，有个粮本就足够了，不用读太多的书！”
三叔这个一举两得的办法，让爹和娘兴奋不已。那个年代，复读生是没有资格考中专的！转学，换个身份，对美芽来说，就是曲线救国，只是太麻烦三叔了！
三婶是镇医院的医生，一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平时几乎不怎么和老家人打交道，爹和娘心里有些打怵。三叔说没问题，婶婶的工作由他来做。为了美芽，爹娘感激不尽地硬着头皮答应了。
二
这年秋天，秋风乍起，北海滩上红种子接天连海。美芽没有和爹爹一起去北海滩割红种子，也没有和好朋友连娣一起上高中，她在爹娘反复叮嘱和姥姥难分难舍的目光里，成了镇初级中学初三一班的一名特殊的学生。
美芽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吕老师，个子不高，身材有些发福。她看美芽的目光和从嘴角露出的不自然的微笑，让美芽有些慌乱。认识的第一天，面对着全班五十多张陌生的面孔，吕老师就在美芽脸上和心里烙上了一个经年不去的烙印。就像《水浒传》里让宋江纠结一生的脸上的金印一样，影响着美芽在这里的日子。
“同学们，上课之前，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吕老师拍拍美芽的肩膀，非常和蔼地说：“这是新来的美芽同学，这位同学情况有些特殊，家里条件不好，父母不让她读书了。可是她有位好叔叔，资助她完成学业。希望大家多多关心她，帮助她！美芽同学，你也要加倍努力，别辜负了叔叔的心愿！”
同学们热烈的掌声，像无数的耳光响亮地扇在美芽的脸上，吕老师的话让美芽觉得无地自容！美芽不知道吕老师为什么这么介绍她？爹和娘真的是让叔叔供应她念书吗？那样美芽宁可不念了！她不想做个可怜虫！
现在的孩子把社会救助看得再正常不过了，甚至为了少拿一点学费，不惜把自己描绘的惨不忍睹。但是在那个年代，处在青春期的美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一节语文课，吕老师讲的是鲁迅先生的名篇《孔乙己》。美芽硬着头皮看着黑板，听吕老师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孔乙己的腔调，感觉自己就是那穿了补丁长袍，一双脏兮兮的纤弱的手，罩着那碟茴香豆，满嘴之乎者也，被孩童们嘲笑的穷酸的孔乙己先生。
放学后，美芽回三叔家吃饭。在门口她还在想：吕老师说的话是不是问问三叔？
“姐姐你们班有多少学生啊？”三叔家相差不足两岁的弟弟妹妹跑出来，一边叽叽喳喳地围着美芽问这问那，一边把美芽拉进了屋里。
婶婶的脸上阴云密布，没有半点笑容。三叔在厨房出出进进地忙碌着。美芽想起来之前娘说过的话：在三叔家要学会看眼神儿，勤快点儿，不要光等着吃饭！美芽想到厨房看看能帮叔叔干点啥，却被婶婶喊下了：
“美芽你洗手了吗？”
“别把家里的不良习气带来，妹妹弟弟正是学见识的年龄，好习惯养成难，坏毛病一学就会！”婶婶看了美芽一眼，又转过脸来看她俩孩子：
“你们两个洗手了吗？”
“妈妈，我们两个不是刚洗过手了吗？”弟弟朝着婶婶喊。
"我们两个刚才拉了姐姐的手，得重新洗！”妹妹喊。
看着两个小孩子用肥皂反复搓洗着一双小手，一种无以言状的感觉涌上心头。上午在教室里的创伤隐隐作痛，此刻仿佛又被婶婶撒上了一大把盐！美芽盯着自己被娘称作横草拿不成竖立的一双纤细的手，尴尬地杵在那里，不知道该站着还是坐下。
一个很精致的，工艺品一样的小提篮里盛着几个小馒头，两三个菜，都用浅浅的白瓷盘盛着。美芽拘谨地坐着，拿着筷子的手不知道该怎么放。婶婶拿了一个馒头，一分为二，递给美芽一半。美芽不敢大口吃，她感觉自己两口就把这块馒头吃掉了。
“美芽，吃菜，吃菜！”三叔看着美芽催道。
“哎。”美芽答应着，夹了一筷子芹菜炒土豆。
“美芽记得啊，菜要从自己眼前夹，不要整盘子乱夹。”婶婶说。
“美芽不是没乱夹吗？”叔叔不高兴了。
“我这不是教育她吗？”婶婶把筷子一放，“我这是为了她好！”
美芽嚼着嘴里的馒头，怎么也咽不下去。
“饱了吗美芽？”婶婶说，“饱了，就去你房间看书去吧！”仿佛美芽继续留在眼前，她也咽不下嘴里的饭。
“我还没吃呢！”美芽回到叔叔为她收拾的房间里，心里说不出的委屈。早上和爹走得早，本来就没有好好吃饭，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抗议。美芽忽然非常想那个曾经想逃离的家，想姥姥做的葱花饼，想娘做的大窝头，还有尽着吃的大锅菜……美芽独自品味着长这么大从没体验过的滋味。想着早晨爹远去的背影：单薄的身子骨撑着有点肥的灰褂子，挽着裤脚，露出瘦骨嶙峋的小腿。爹脾气不好，美芽甚至不喜欢他。可是此时此刻，美芽想他！想起每天每天起早贪黑趴在地里不知劳累的娘，娘总爱抱怨，甚至常常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可是此时此刻，美芽想她！想起姥姥愈发苍老的面容和依依不舍的眼神，美芽的心里好酸啊！想起已经是高中生的发小连娣，那一刻，美芽感到委屈极了，仿佛度日如年！我要在这将近一年？不行，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美芽怎么也抑制不住喷涌而出的眼泪，她把头埋到被子底下，任眼泪尽情地流淌着。
美芽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了，除非自己不想再上学了！美芽还有好多爹娘都不知道的梦没有实现呢！姥姥不愿意离开自己住了五十多年的老家，可是为了美芽，她宁愿委屈自己住闺女家。美芽曾经给舍不得她来的姥姥许过愿：她出息了要给姥姥养老的！为了这，无论多难，她得咬牙忍着！
婶婶一副知识分子的高傲与冷漠，美芽见她大部分时间脸都是阴阴的，几乎不怎么和美芽说话。在家的时候，放了学美芽就很自然地去打野菜喂猪，担水，扫院子，可是在三叔家她无所适从了。
早晨起来，美芽把婶婶养的花一盆盆从室内搬到室外，然后一盆盆地洒水。高冷的婶婶很会养花，她养的花清丽脱俗，芳香四溢。那淡雅的茉莉，烂漫的玻璃海棠.....晨光洒在这些花草的叶子上，闪烁着瓷一样的光芒，美芽常常看的发呆。想起家乡田野里野百合那种野性的恣意与豪放，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不经意窜进美芽的脑海：换个环境，这些花的命运能改变吗？说不定都活不成啦！比如说自己，从农村老家到这个小小的城镇就如此纠结地活着。
这天是镇上的大集，中午放学回家，美芽看到三叔买的油条。那油条金黄金黄的，泛着油星，酥酥脆脆地躺在精致的小竹篮子里
“美芽，咱今天吃油条。这炸油条的老王特意给我又过了一遍油！”三叔看上去很开心，“医院里零七碎八的活我基本找他干，他不知道怎么感谢我！”
油条扑鼻的香气那样强烈地刺激着美芽饥肠辘辘的胃，在家里是很难吃上油条的。没有卖的，即使有，娘也不舍得买。
盼着开饭，从来不做饭的婶婶却说：“美芽，今天我下班晚，没顾得上炒菜，厨房有馒头，你先吃吧，别耽误了上学。”
美芽扭头进了厨房，拿着那个半粗的馒头，鼻子有点酸。想起娘说 过的话;穷人家的孩子，吃饱就行啊！何况，油条对于美芽也就是想想而已吧！美芽很快就释然了，心里想着快快吃完，快快去上学。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爹来了！
听到门外爹的声音，美芽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爹！”美芽喊了一声，思念以及压抑了很久的许许多多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堵得她喉咙有些发紧。
“二哥来了？”三叔跟爹打着招呼，瞅了一眼美芽擎在手里半干的馒头。
“我来赶集买化肥，顺便过来看看美芽。”说着，爹从自行车把上摘下一个方便袋，走进屋里。
弟弟妹妹顾不上吃饭，围着爹，像两只馋嘴的小猫。
“二爷买的桃，让姐姐洗给你们两个吃，真甜！”爹摸着弟弟的头，对美芽说。
“二哥，美芽想家了！”婶婶看了美芽一眼，对爹说。
“想啥！这里就是家！”爹瞅了美芽一眼
“家里有这个样？啥活也不用干！在家早就得剁菜喂猪了，还甩手清着吃饭！”
爹从方便袋里摸出一个牛皮纸包递给三叔。
“买啥东西，本来钱就够紧张的了！”三叔说。
“我买了些猪肝，美芽眼不好，听说吃猪肝对眼好！”
“二哥想得还挺周到！”婶婶的脸色明显不好看了：
“美芽，你爹给你买的猪肝，快坐下吃吧！”
“一块儿吃，一块儿吃！”爹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坐不是，站也不是。
“我得回去了，家里等着用化肥呢！”爹说着就往外走。
“二哥，进屋还没坐坐呢，吃了再走吧！”三叔看着爹，一脸的尴尬。
“不了，家里忙着呢！”爹说什么也不住下吃饭，硬是挣脱了三叔拉着他的手，急急忙忙地走出了三叔家。
美芽追了出去，拽着爹的车子不撒手。爹回头看着追出来的三叔：“快进屋吃饭吧，让美芽送送我！”
“爹，我......”美芽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下来了。
爹看着她，目光很复杂，一时父女无言。顿了一会儿，爹笑了：
“美芽，爹也饿了，咱爷俩到集上吃油条去？”
那一天，爹买了一斤油条，七毛四分钱！看着美芽一个人狼吞虎咽地一边吃一边落泪，他蹲在一堆土上默默地吸着烟。
“美芽，好端端一个家，生插杠子多一张嘴，你三婶不高兴很正常，咱不能拿她的不是！”
“你不是送来面和油了吗？”美芽问。
“那人家还得做吧？你能吃生的？”爹看了美芽一眼：“农村孩子，吃饱了就行，不能挑剔，别忘了咱是来干啥的！”
“爹啊，你和娘是供不起我上学了吗？”
“谁说的？”爹愣愣地看着美芽。
美芽把吕老师说的话学给爹听，爹沉默了一会儿说：
“美芽，你三叔这么跟老师说，肯定有他的考虑！你只管好好上学，考上了，一天的云彩就散了,咱的目的就达到了！”爹未提三叔和婶婶一个“不”字，只字未提。
“爹你也吃，还要骑车四十里回家呢！”美芽说。
“美芽，长志气，好好学习！”爹看着美芽，眼里闪现着美芽从没发现过的慈爱：
“出息了，才能啥时候想吃油条就啥时候吃油条啊！”
美芽好想抱抱爹，像妹妹一样抱抱他，可是美芽做不出来。美芽记住了爹的话和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也记住了那天中午那顿油条刻骨铭心的香！为了那种香，为了爹娘和姥姥，美芽抛掉所有的不快，拼命学习。（工作以后的美芽，对油条情有独钟！每每看到油条总想买一捆回来，即使不吃，看着也是说不出的满足和感慨。油条于美芽，就是一种情怀！）
三
在三叔家住了一个月后，美芽住到了学校，成了这所镇中学里唯一的住宿生。学校分配来了一个教化学的年轻女老师，姓马，才十九岁，一个人住在学校孤单，找一个学生作伴，吕老师推荐了美芽。
那天课间操，三叔来学校找美芽，给她带来了一个吃饭的搪瓷杯，一把钢精匙子，一个脸盆，还有二十斤饭票，十块钱的菜票。美芽记得特扎实！
“美芽，在学校住更方便。我都跟校长打点好了！”三叔说。
“不管在哪里住，别忘了咱的目的，好好用功。”这是第N边了，三叔对美芽重复着这句话。
“三叔，我知道，你放心吧。”美芽愉快地答应着，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自由啦！。
中午和小马老师一起在学校的教师食堂饱饱地吃了第一顿饭！猪肉炖大白菜，一毛五分钱，满满的一大碗，好吃！过瘾！
住校的第二天，美芽的同桌胡芸芝，从家里带来了她娘做的煎茄盒。黑乎乎的样子，不太好看。可是茄子是肉馅的，非常好吃！她说“美芽，你家里条件不好，可是你学习好。我家里条件好，我爹是村长，可是我不爱学习。我跟我娘说了，以后我家里做好吃的都给你留一份！”美芽含在嘴里的茄子，好久才咽下去。感激又难过，说不清的滋味夹杂在一起！在老师同学和她娘的眼里，美芽就是个吃不上饭上不起学的贫困生！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胡云芝莫名其妙地看着美芽和她坚决推过来的饭盒。
“美芽......”
接下来的日子，全镇语数英理化五科的竞赛，班里要抽十位成绩优秀的同学参赛，吕老师没有考虑美芽。谁也没有想到，同样的题目同一时间学校组织的考试，美芽考出了比参赛的十位同学都高的分数。尤其是美芽的作文让语文组阅卷的老师反复商量后给了满分！这在这所镇中学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变了，尤其是担心美芽拖班级后腿的吕老师更是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她看着美芽，嘴角露出中年女性特有的温柔的笑容，像早晨的阳光洒在盛开的向日葵花的边缘，富丽而温暖。美芽的心亮了！
放学后，热闹的校园一下子安静下来。同学们都回家了，美芽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一阵比一阵强烈地想家！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美芽已经出来两个月了！不知道姥姥身体怎样，想美芽了没有？不知道爹的腰是不是疼的厉害？不知道娘是不是一整天趴在棉花地里？还有调皮捣蛋的弟弟，不知道学习怎么样，是不是还是傻傻分不清正负数？体弱多病的妹妹身体怎么样？美芽迅速地成长，开始想一些不该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想的事。
小马老师只比美芽大三岁，可老师就是老师！她常常开导美芽“时间不等人啊美芽，逆水行舟用力撑，一篙松劲退千寻！”是啊，是啊，眼看着班级里那几个铆足了劲和她竞争的同学，美芽不敢懈怠。热心的小马老师给美芽淘换来了好多与中考有关的试题，美芽一头扎进了题海，跟那几个同学较上了劲！
白驹过隙，四个月后，放年假的时候，美芽带着县统考全镇第一名的成绩回家过年。这一年，妹妹没有生病，爹也没有牙疼，只是娘黑瘦了许多，姥姥的腰越发地弯了。
正月十五下了一场大雪，白雪皑皑，覆盖了低矮的房屋和房前屋后高高低低的草垛。姥姥说：
“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明年一准是个好年景呐！”
四
过完年返校，小马老师要借调到县里帮忙两个月，临行前，马老师建议美芽空余时间去镇上的新华书店看看。为了排解孤独的情绪和日益增加的压力，放学后，美芽强迫自己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放在了书店里。这期间，美芽几乎翻遍了书店里所有关于中考的课外书！随着视野的开阔，美芽的学习成绩像开了挂，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
首先是镇摸底考试，美芽得了全镇的第一名，接着全县初三语数英三科竞赛美芽得了冠军。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美芽的作文《故乡的月亮》在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中获得了特等奖！她的作文再一次引起了老师们的雀跃，就连《潍河文艺》的主编王希平老师都专门来学校召见了她。
“美芽，你前途无量啊！”王老师拍着她的肩膀说。
美芽在这所镇中学里竟然有了小小的名气，走在校园，总有不相识的同学无比敬仰地看着她窃窃低语：她就是美芽啊！
婶婶的脸色变了，她常常在周六让隔壁上小学的女儿喊美芽回家吃饭。
“美芽，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婶婶的话激励着美芽，她对婶婶的怨逐渐变成了崇拜，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啊！
多年后，美芽在作家柳青的《创业史》里发现了这些曾经激励她的句子，感慨万千！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是五月了。五月的田野真好看！油菜花开了，黄黄的一片，甜甜的花香，或浓或淡地弥漫在空气里。蜜蜂在嗡嗡地忙着采蜜，仿佛听见麦田里麦苗咯咯吱吱拔节抽穗的声音。还未到开饭的时间，美芽偶尔一个人踯躅在傍晚的田埂上，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和疲惫的身心。夕阳西下，望着荷锄而归的农人，看小村落炊烟袅袅，仿佛看见爹娘拖着劳累了一天的身子从夕阳里走来，仿佛听见小时候姥姥喊她回家吃饭的声音绵远而悠长......
美芽生日小，可是论虚岁她也十七岁啦！正值青春期的年龄，平添了许多愁绪和哀怨。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样一个模模糊糊，飘忽不确定的季节，少年的天真和快乐渐渐远去，担心、怀疑、忧虑、忐忑，她常常被这些情绪左右着，有时候无端地有一种要哭却欲哭无泪的冲动，是成长的滋味吗？还是对事态的先知先觉？
五
转眼就到了初选的日子，那次选拔考试美芽觉得考卷仿佛是给她自己出的，题目的类型她几乎都做过！考完试，班上那两个竞争对手阴沉着脸找美芽对答案，美芽想：该放心了，她们绝对没有我考得好！
成绩出来了，结果还是让美芽傻了眼。一个不需要解释，动动脚丫子就能明白的理由：考试成绩不能公开！只知道考中专的名额有三个，两女一男。女的是王老师的女儿王妮妮，防疫站站长的小姨子张爱萍，男的是教育组组长的侄子徐建民。当然，他们平时的成绩也很好，只是这场对美芽来说几乎是生死攸关的考试，他们考得太好了，好到出人意料！
“美芽，干嘛这么悲观呢！”小马老师坐在美芽身边安慰道“我觉得你上高中考大学更合适，将来读个中文系，当个你梦想的大作家，岂不是更好吗？干嘛非要跟他们几个争呢？你有更广阔的前途！”
美芽想起来王希平老师的话：“美芽，你前途无量啊！”前途？我的前途在哪里？我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来这里复读，就是为了考中专，为家里减轻负担。这条路行不通，我只有回家的份了！马老师，为了这个考中专的机会，一年来我忍受了多少，小小的心里隐藏了多少，我的爹娘又付出了多少，你又知道多少啊？
想起家里的爹娘，美芽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了。她不知道怎样跟爹娘说，他们知道一年来苦苦的期盼落了空，该是多么失望啊！
美芽跑到医院找三叔，婶婶说他去外地开会了，要三天后才回来。美芽万分失望地打点行装，背着书包步行40里，一步一步丈量着回家的路，一步一步感觉梦的遥远。从下午四点到傍晚七点，美芽整整走了三个小时，可她没有感到一点点的累。如果不是想走捷径，她都该读高二了！路越绕越远，最终她的路被死死封住了！
美芽推门进屋，家里已经吃完饭了。爹一个人坐在天井里抽烟，娘在屋里忙着。
“美芽，怎么背回来这么多书？”爹站起来去接美芽背上的书包“这么沉，你咋回来的？”
“爹，我没初选上，明天我就不上学了！”美芽的鼻子酸酸的。说好不哭的，可是美芽还是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没选上？”娘从屋里出来，着急地问：“你告诉三叔了没有？会不会弄错了？”
“成绩不公开，没法查！老师只宣布了初选上的同学，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美芽泣不成声“咱关系不行，人家都是关系硬的！”
爹和娘一时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爹说：
“美芽，你回来你叔婶知道不？”
“我没跟他们说！”
姥姥颤巍巍地从屋里出来：“美芽，这就不上学啦？”
“啥也别说了，贩猪猪贵，贩羊羊贵！都是命！命里没有，不可强求！”娘给美芽端来饭，“吃吧，走了这么长的路了！不上学的有的是，人家还不都活的好好的！”
接过娘端过来的汤饭，美芽唏哩呼噜风卷残食，眼泪鼻涕一起往肚里咽。
爹看着美芽说“能吃饭，就能干活，有个好身体，干啥都能吃饱饭！”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这一夜，美芽分明觉得爹和娘根本就没睡着！他们又一次为美芽是否考高中小声嘀咕着。
“美芽，不念就不念了吧！你娘和你这么大，早就自己顶着一个家啦！”姥姥摸着美芽的后背，第一次劝美芽别再读书了！美芽知道，姥姥疼娘啊！
“嗯！”美芽伏在姥姥干瘪的怀里，眼泪慢慢地流进嘴里，咸咸的。
透过窗棂，美芽看到一轮明月从中天慢慢地向着西天滑落。
六
“美芽，快起来，吃了饭快回学校去吧！”天刚蒙蒙亮，娘就招呼美芽“你不哼不哈地回家了，你三叔不知道急成啥样了！”
“他能急成啥样？真着急就去查查分数，看看我到底考了多少分？！”提到三叔，美芽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喊着。
“你不上学了是吧？”娘问。
“不上了！我再也不想到那个地方窝窝囊囊地生活！我要在家里干活！”美芽大声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娘生气地说：“起来吃饭，吃了饭跟我和你爹去玉米地里喂化肥！”
五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密不通风的玉米地里，娘在前面用铁锨在每一棵玉米旁挖着小坑，美芽往坑里点化肥，然后用脚把娘挖出来的土把坑填上。娘挖的很快，一掀一个坑，美芽不直腰，加紧干也赶不上娘的速度。娘不歇，也不让美芽歇。长长的玉米地，一陇到头才可以直起腰来喘口气。比人还要高的玉米，长长的叶子上一层毛茸茸的刺，拉得美芽胳膊上脖子上一道道的血印子。汗水和泪水一并流下来，带着腥味的咸。两垄地下来，美芽摊在了地头上。
“告诉你美芽，不上学，这就是你一辈子的生活！”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的。
娘是个打掉牙往自己肚子里咽的主，她的处境有多难呐！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三个上学的孩子，爹肾结石一直没有医治，疼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生活的重担，压得她脾气格外暴躁，像一把晒焦了的干草，点火就着。
“东屋你二哥考上了军校，将来就是军官，西南屋你大哥考上了中专，是国家干部，咱们家你是老大，不为你自己，就是为你爹娘争口气，你也得上学！天掉下来，地接着！”娘声泪俱下，“我就不信，太阳就没有照到咱家门口的时候！”
“考不了中专，咱考大学！”爹吸了一口烟，果断地说，“我和你娘商量好了，就拿你当儿子看待了，反正你也不是干农活的料，好好考试去吧，将来咱考大学！”
美芽看着爹娘，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爹娘真的要我继续念高中吗？美芽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是高兴还是心酸？说真话，美芽打心眼里不想放弃自己的学业，她不甘心呐！
没等美芽返校，三叔就骑车匆匆赶来了。
“都怪我太大意了！”三叔很惭愧地对爹娘说“我以为美芽十拿十稳的事，没想到她这次只考了第三名！前两名都是女生，人家只有两个女生名额！而且都是内部老师自己的孩子，没法协调了！”
“老三，我和你二嫂一宿没合眼，肠子捋过来捋过去好几遍。这出戏，一定让美芽好好唱完，能不能换回个喝彩都看她的命了！”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美芽不上学就可惜了！”三叔说，“二哥二嫂，没想到你们这么开明，家长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你们给孩子三年的时间，我供应她学费！”
“不用你拿学费，瓜是我结的，能结就能提溜着！”娘说。
七
转眼就到了中考的日子，中专和高中同一份试题，同时开考，分别录取。成绩出来了，美芽考了487份，超出当年中专录取分数线37分，还是全镇总分第一名！王妮妮被淄博纺织学校录取，顺利地考上了中专，而其他两位同学都没有达到中专录取分数线。当年县一中从全县考生中按分数招收200名新生，做为第一届重点班，美芽顺利地成为其中的一员。
县一中这张比大学录取通知书都难求的通知书，发到了三叔家。三叔高兴坏啦，当天就把通知书送到了爹娘眼前。爹娘抑制不住的激动，美芽看得出。爹娘那份兴奋之后的忧虑和沉重，美芽也感觉的到啊！
美芽没有想象的那么开心，在她心中，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看着日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被贫困疾病劳累折磨得日渐失去光华的爹娘，她的后背上像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柳树上的知了，日复一日，声嘶力竭地唱着单调的歌！
知了----知了---
蝉儿，你知道了什么？
美芽吃着姥姥的凉面，品着五味杂陈，度过了十七岁那个难忘的炎热的夏天。
后续
多年以后，历经许多曲折和磨难，美芽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过上了爹娘希望她过上的美满生活。
姥姥没有等到美芽给她养老的那一天，高考前夕，姥姥去世了。娘担心美芽受影响，没有把姥姥去世的消息告诉她！美芽没能见上姥姥最后一面，这成了她终生的遗憾。为此，美芽对娘一直耿耿入怀。
姥姥临走前对娘说：“别让美芽再念书了，找个好婆家吧，别得为念书，啥啥都耽误了！”
姥姥把揣在怀里不知道多少年的那张首版的百元钞让娘转给美芽，这还是好多年以前舅舅寄给她的！那张钞票美芽一直留着，和姥姥的照片放在一起。没有告别就没有分离，美芽一直觉得姥姥从没离开过她。
高远的天空，絮云朵朵。美芽仰头望天，她相信姥姥就在云彩后面的天堂里看着她！总有一天，她会和姥姥相聚，她给姥姥的承诺，她会兑现！
美芽四十岁那一年，三叔脑萎缩，生活基本不能自理。身为主任医师的婶婶成了他的专职护工，日夜陪护着。那年秋天，三叔转院到了潍坊的解放军八十九医院，美芽三天两头去医院替婶婶。
婶婶喜欢花，美芽一束一束地变着花样买。今天是洁白的百合，明天就是浪漫的勿忘我。三叔喜欢灿烂的向日葵和弥漫着药香的小雏菊。婶婶不喜欢也迎合着。
美芽给婶婶买了一双软底的小布鞋，在医院穿。蓝色的小碎花，舒服又养眼。
婶婶说：“美芽，你买的东西都能买到我心里去。你毕业那年，第一次发工资给我买的半截袖，我至今都挂在衣橱里，看着就舒坦！”
三叔变成了老小孩，见了美芽就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告婶婶的状。
“美芽，我不想嗑瓜子啦，都疲了，不好吃！”
“嗑瓜子能锻炼你的大脑啊！”美芽给三叔擦擦嘴上淌出来的唾液，孩子一样哄他：
“乖，听婶婶的话，一个主治医师专门给你做陪护，老叔你规格不低啊！”
“嘴里淡得慌，想吃点有滋味的！”三叔摇着美芽的手嚷着。
美芽托开饭店的朋友给三叔买来甜晒的小海米，让三叔当零食吃着玩。“老叔，海瓜子！”美芽擎着海米逗三叔。
三叔开心极了！生在海边，腥味对他有着蚀骨的诱惑。美芽小的时候，爹每年都给三叔准备着。
婶婶却要找美芽算账：
“闺女，你叔一天吃了半包海米，我夺都夺不过来！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尿！今天周日，惩罚你，在这替我一整天！”
“好啊，好啊！辛苦您啦，老太太！回家洗个澡，好好歇歇吧！”美芽笑着答应。
曾经多么文雅要好的三叔啊！就这么半裸着身体，让美芽替他续尿盆，一天不下十几次。美芽给他换尿不湿，开始他是抗拒的，后来也就认了。没办法，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啦！
美芽伺候三叔吃过饭，趴在床边打盹。隐约听见三叔含混不清地和新来的病友说话“我儿子在美国，远！闺女教书，忙！”三叔摸着美芽的头“这是我小侄女，好着哪！”美芽好久都没流过眼泪啦，此刻她泪眼婆娑！
岁月的长风从眼前呼啸而过，曾经那么年轻帅气温文尔雅的小叔啊！曾经那么隐忍固执命运多舛的美芽！
爹和娘老运儿真不错！美芽工作后不久，爹动手术摘除了肾结石。这颗棱角分明，闪着金属光泽，一如老爹倔强性格的石头，因为它特有的质感，被医院留下做了标本。上了年纪的爹，除了耳朵有些背，身体非常健康。前年装了一口上好的烤瓷牙，咬个花生炒豆啥的，咯嘣脆！娘年轻时出过了力，老了老了腰就弯了！爹和娘除了享受着国家的养老金，爹还落实政策享受着老军人应有的待遇。孩子们每年都比着给养老费，爹娘花不着，也都偷偷给孙子外甥攒着。老娘自豪地说：“仔细端详我这仨孩子，不是人中龙凤，个个都不差！老少爷们儿面前，都给我长脸！”老娘说这些话的时候，笑声琅琅，腰板挺得很直！
是啊！是啊！
美芽虽然没有大的作为，却有一个非常幸福美满的家庭。她有一个不错的职业，一个非常疼爱她的老公，一个非常优秀的博士儿子。在美丽的潍坊过着幸福的日子。年轻时美芽想要的应该都得到啦！姥姥早就说过：美芽是个福孩儿，由老天爷眷顾着。
弟弟大勇，成绩斐然。不管是纺织还是养殖，事业做得风生水起。除了财富，更让爹娘骄傲的是：大勇还是镇政府门前的玻璃窗里带红花的明星唻，是镇上远近闻名的十大孝子！
妹妹美霞，可不是一般的牛啊！美霞天生丽质，善良聪慧。婆家是邻村的，老公是个海员，收入不菲。一双儿女，学业有成。小日子过得羡煞旁人，别墅一般的小院里，果蔬飘香，鲜花盛开。
早上娘打个喷嚏，笑着说：“今天美霞准来！”
说来就来，大门吧嗒一声，美霞清脆的笑声就飘满四邻！不是刚出锅的肉火烧，就是冒着热气的葱油饼或者喷喷香的大饽饽，还有洗好熨平散发着柔顺剂清香的爹娘的衣服......近水楼台先得月，美霞才是爹娘最贴心的小棉袄啊！
我就是美芽！
爹娘老了，我也到了退休的年龄。爹娘在，我就是那个长不大的，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老爹老娘，答应我，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着！我们还有好多好多珍贵的好日子啊！给我机会，让我在有生之年，把我曾经对你们许下的愿，统统都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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