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1.
《无尤》
通元3年,我爬了龙床,被封为宝林。圣旨来时,我已经在淑妃的凭雁宫外跪了大半天。
夏日的骄阳毒辣似火,晒得我汗流浃背,险些晕厥。
一向与我交好的寸心,撑着把伞,说淑妃娘娘让我走,只是,尺素这名字,我怕是不能再用了。
对着凭雁宫,我哐哐磕了三个响头,如丧家之犬般离开。
我打小便跟着淑妃娘娘,在她还是柳家小姐时,便是她的贴身丫鬟。初时,我也不叫尺素,小姐嫌翠花俗气,又恰好学了首诗,说是里面的尺素寸心,煞是好听,便赐了这么个名。
昨儿个,淑妃娘娘来了小日子,不便伺候皇上。我便趁着伺候皇上更衣的空隙,对他暗送秋波,爬了龙床。
我想着,当主子总比当奴才好。
被封宝林后,我被赐住在李昭仪漪栖宫的偏殿,有了两个服侍我的丫鬟。一个明珠,一个晴鸾。
李昭仪是个没脾气的人,我还是淑妃娘娘宫女时,曾出言帮她挡过一次责罚,故而,她对我一向颇为尊重。
我来到漪栖宫时,她甚至亲自到宫门口接我进去,想来,是不会为难我了。
虽则,她的贴身宫女芷兰似乎对我颇有意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在背后说我卖主求荣,身上有股狐狸骚味。
我听着难受,却觉得她都是嫉妒,毕竟我曾经也是个奴才,而如今却摇身一变做了主子。
当时的我,多意气风发,哪能忍得了她这般羞辱,当即上前咣咣赏了她两耳光。
她捂着脸,两眼睁得圆鼓鼓的,活似金鱼眼。
“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我卖主求荣,那也是我的本事。就你这等姿色,只怕脱光了,皇上也只嫌你脏了他的眼睛。”
当时解气,很快,我小人得志的骂名便传遍了宫闱。甚至有人说,我怂恿李昭仪的宫女去勾引皇上。
李昭仪大怒,罚我在漪栖宫门口,顶着烈阳,跪了两个时辰,又罚我禁足偏殿半个月,每日需抄一遍女诫。
我不会写字,好在晴鸾入宫前是官家小姐,因家里犯事才被贬为宫女。
她便为我抄,抄完之余,又劝我学着认字。
“娘娘如今不比从前,若是大字不识一个,将来怕是要惹人耻笑。”
于是,晴鸾每日为我抄书,抄完后又教我识字,竟成了我半个老师。
一日,她正在抄书,我犹豫半晌,终于问道:
“晴鸾,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觉得我背主求荣,猪狗不如啊?”
她放下笔,笑道:“娘娘只是想过个好日子罢了,晴鸾不会也不敢看不起娘娘。”
晴鸾真好,连谎话都说得这么真诚。
2.
半个月的时间,我歪歪扭扭地能写几个字了,也知道了尺素与寸心,原是取自“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
禁足解除后,我跟着李昭仪一同去给皇后请安。途中遇着了淑妃娘娘,她身边跟着寸心还有个面生的人。
“臣妾拜见淑妃娘娘。”我急忙福身行礼作揖。
她对我视若无睹,仍旧往前走着,不曾驻足也不曾还礼。
不远处有人忍不住噗嗤笑了,抬头一看,果真是芷兰。她见我注意到了,竟是明目张胆地挑起嘴角,翻了个白眼,满是挑衅。
那一巴掌,果真是打太轻了。我正欲发作,晴鸾却碰了碰我的衣袖,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这才作罢。
给皇后请安时,我被排在最末端。但好歹,我总算不用站着一动不动了。
皇后娘娘当着所有人的面教导我:“王宝林过去虽是个奴才,如今也是皇上的人了。大家需得尽心尽力伺候皇上,可不能背地里耍小心眼,伤了和气。”
大家连连称是,我觑了眼淑妃娘娘,她神色如常,只眼里的那一阵厌恶,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直到皇后娘娘让众人散了时,淑妃娘娘突然说道:“尺素,本宫的香包怎么不见了?”
我一个激灵,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却先张开了:“奴婢帮您找找。”
话刚出口,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我。饶是教养极好的妃嫔,也忍不住掩面而笑。
我脸上火辣辣地,淑妃娘娘身边的那个侍女这才略微有些歉意地说道:“不敢劳驾王宝林,奴婢前儿个被娘娘赐名尺素。”
“哦,原是这样啊。”我一时间面部有些抽搐,想要笑,眼睛却红了。
而后,她才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包:“娘娘方才不是嫌香包味道重,让奴婢解下了,这会儿怎又忘了?”
“好了,本宫累了,都散了吧。”不等淑妃回答,皇后娘娘先下令解散众人。大家看了这么场好戏,心情似乎都还不错。
回到漪栖宫偏殿,刚阖上门,眼泪便夺眶而出。哭了不知多久,晴鸾才敲门进来,拿手帕为我拭泪,又拿了冰块。
“奴婢适才特意去找凌人要了两个冰块,娘娘快敷敷,莫要肿了眼睛,让别人笑话。”
我心中涌起一阵感动:“晴鸾,你真好。”
哭了一场,我也想明白了。我现在是个主子,没得还要热脸贴人冷屁股。
重要的,是皇上。
我侍寝那日,皇上说我身上又软又香,他很喜欢。只是禁足半个月,不知道皇上还记不记得我这么个人。
“晴鸾,我禁足都解了两天了,陛下怎么还没来宣我侍寝啊?”窗外的知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闹得人心烦。
“陛下日理万机,许是忙着吧,娘娘耐着性子,再等等便好。”
可是我等啊等,李昭仪被宣侍寝了几回,我却还是没有等到任何消息。
公公来漪栖宫时,我总是想着,下次也许就到我了。
做宫女时,我与敬事房的王公公颇为熟稔。于是,我私底下找到王公公,请他帮我把牌子放个好位置。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没收下我的礼,只是打个哈哈便过去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淑妃娘娘命人,将我的牌子撤下了。
我敢爬龙床,打了她的脸。她便要我,再也不能侍寝。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3.
我翘首以盼陛下的同时,宫里出了个大热闹。皇上最小的妹妹,熙平公主与平阳侯世子定了亲。
皇上向来疼爱熙平公主,她大婚,自是要大操大办的。
宫中的乐师梨园班都连夜为公主大婚谱新的乐谱和戏剧,织室更是通宵达旦地为公主制作大婚礼服。
公主大婚,陛下高兴,连带着对嫔妃们也好了不少,一时间晋了好几位妃嫔的位份。
我听着满是期待,想着也要趁这段时间,想方设法地讨好皇上。
皇上对淑妃甚是宠爱,我对皇上的喜好也自是一清二楚的。
皇上偏爱天青色,喜欢娇柔可爱却又懂分寸的女子,口味偏酸,喜食醋熘鸭腰和春饼……
我向晴鸾细数着皇上的喜好,她却漫不经心,仔细看来,眼睛竟有些红肿。
“晴鸾,你怎么心不在焉,闷闷不乐的?”我握住她的手,有些担心地问道。
她被我一惊,反射性地将手挪开:“啊?奴婢没事儿,就是昨夜没睡好,多谢娘娘关心。娘娘您刚刚不是说要讨陛下关心吗,怎么又不说了?”
我佯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又轻轻敲了下她的头:“你啊,就糊弄我吧。我看你最近都心神不宁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勉强笑了笑:“真的没事儿,娘娘您别为奴婢担心了。”
“你到底说不说,你再不说,我可就生气了,再也不理你了。”说完,我便别过脸去。
她叹了口气,方才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原来,晴鸾姓李,是前些年犯事的李侍郎之女,她父亲出事后,她入宫做了宫奴。她与平阳侯世子青梅竹马,两人早已私定终身,若非李家家变,她现在已是世子夫人了。
她说着说着,竟潸然泪下了。我向来只知她知书达礼,也料到她身世定然不凡,却没想到,这背后还有一段情。
我听完心情久久无法平复,我一生从未尝过情爱,只见过淑妃娘娘与皇上琴瑟和鸣,却更多地是陪着淑妃娘娘点着红蜡,等皇上到天明。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静静地抱住她:“哭吧,哭完就好了。”
她果然靠在我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晴鸾,一向是从容自信的,我倒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难过的同时,只盼望,我这一生,都不要沾染情爱才好。
夜里,我找到负责宫中采买的小路子,请他为我送封信给平阳侯世子。
那封信,是我劝了晴鸾好久,她才愿意写的。晴鸾邀他若是还顾念彼此的情意,便于明日子时在宫中崇德湖边一聚。
翌日,晴鸾一改往常宠辱不惊的模样,坐立不安。
可惜,还没等到夜里,小路子就给我送了回信。晴鸾看了,死死地揉着那信,又哭了起来。
“娘娘,陆宣……他……他不要我了,娘娘。”
4.
公主大婚前,淑妃娘娘前去乐府观摩歌舞,对领舞的舞姬不甚满意,大发雷霆,斥责乐府众人敷衍塞责。
乐府将所有的舞姬一一呈上,供她挑选,却依旧没人被看得上。
寸心第一次来漪栖宫,淑妃娘娘下令,命晴鸾担任公主大婚的领舞。
我一听,惊讶万分,忙拉过寸心:“你没说错吧?晴鸾是我的宫女,又不是乐府的舞姬,而且她哪里会跳舞?”
寸心拂开我的手,退后几步,拉开我们的距离,正色道:“晴鸾,还不领命?”
晴鸾跪下:“谢娘娘恩赐,奴婢领命。”
寸心满意地点点头,对着我行了个礼:“宝林娘娘,奴婢告退了。”说完,便走了。我看看跪在地上的晴鸾,连忙跑出去追上寸心。
我拉过寸心,走到一旁,一脸谄媚:“好姐姐,你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嘛。咱们自小一块长大,你怎能如此狠心,说生分就生分了。”
她又要拂开我的手,我却死死拽住她的胳膊,撒娇道:“不让,就不让你走。”
她这才无奈,告诉我,这次机会,是晴鸾特意跑到凭雁宫求来的,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那妮子不是个善茬,你也提防着点。”
我一时间恍惚,进了偏殿,晴鸾登时跪下:“娘娘,奴婢对不起娘娘,求娘娘责罚。”
我被她吓了一跳,忙扶起她:“你快起来,没事儿的。我知道,你是想借这个机会再见一次世子的,你如此重视情意,我怎么会生气呢?”
为了排练,晴鸾搬去了乐府与舞姬同吃同住。
我身边原本就有两个宫女伺候,但明珠见我太过宠信晴鸾,时常黑着个脸,我也就不愿意用她,只让她做些打扫的杂事。
如今,却不得不用了。没有想到的是,明珠梳妆的功夫竟比晴鸾还好,与我也不相上下,我才发现,自己当初做得太过了。
明珠倒是不敢和我计较,没了晴鸾,我便日日与明珠商讨着如何讨好陛下。
暑天炎热,我给陛下做了碗酸梅汤解暑,端到御书房外,才发现我是第三十二位送酸梅汤的。穿着天青色望仙裙,黄昏时分到御花园偶遇,才发现御花园全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独独不见皇上。
但我坚持不懈,酸梅汤送得越来越早,日日坚持到御花园散步赏花。可惜,酸梅汤往往冰着过去,热着回来;御花园内,没遇着陛下,却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
我这边还在争宠,公主大婚之日却是到了。直到那日,我才见着晴鸾,她穿着绯色高腰襦裙,领着众舞女翩翩起舞,倒是翩若惊鸿。
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后宫众人一时间也是自愧不如。
那日,陛下留下了晴鸾侍寝。翌日,她跪在我的偏殿前,竟是与我先前跪在漪栖宫中,一模一样。
我却不敢让她跪太久,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宝林,哪敢作威作福。
晴鸾被封为了宝林,住进了漪栖宫的偏殿。
去向皇后娘娘请安时,我与她坐在一处。是啊,能坐着,谁又愿意站着呢?
5.
晴鸾本就美貌聪慧,又有淑妃娘娘提拔,不过一个月,便被封为了才人。如今,该我给她请安了。
她被封为才人半个月后,宫中发生了件大事,皇后娘娘小产了。听说是在御花园中散步时,有野蛇窜出来,惊着了皇后娘娘。
皇上大怒,下令彻查,御花园的洒扫宫人杖责的杖责,赐死的赐死。刹那间,后宫众人,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明珠说,她有一进宫时亲如姐妹的好友,便因这事被赐死了。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可不能乱说,莫说是你的姐妹,就是亲娘,你也得忍着。”
皇后嫁给皇上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怀了一胎,却又小产了,备受打击。好在她外柔内刚,没多久便重振旗鼓,如往常一般。
皇后原本并不受宠,皇上除了初一十五之外,并不去凤仪宫。而今,许是心有愧疚,竟对皇后好了起来,日日往凤仪宫跑。
倒是原本最受宠的淑妃娘娘和李才人,受了冷落。
宫中出了这等事,我不敢再送酸梅汤,也不敢去御花园偶遇。明珠说,晴鸾能靠舞姿俘获圣心,我一定也能。
于是,我去了乐府,和乐府令丞表明来意后,他随意指了个舞姬,说这是他们乐府最厉害的舞姬。
我开心极了,连忙送了一两银子给他。
我跟着舞姬去学舞,到了场地后,才发现已经站了不少熟人。
“王宝林,你怎么才来呀,快点,我们都学好几天了。”与我一同送酸梅汤的齐才人跑过来,拉着我站在她身边。
除了齐才人,还有沈宝林,谢才人,刘御女,吴采女。我们不约而同地送酸梅汤,不约而同地去御花园偶遇,如今再次不约而同地学跳舞。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学完舞回来以后,我对着明珠说道。
“娘娘,您只是刚开始学跳舞,才会四肢僵硬,同手同脚,宛如木偶。您要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您一定可以学会舞姿,俘获圣心的。”
我,拳头硬了。
我们还在学跳舞,我终于不再同手同脚时,淑妃娘娘有喜了。
我高兴不已,连夜感着,给她绣了个香包,里头放了些茉莉干花。
往常,淑妃娘娘最爱我绣的香包了,她总是说:“尺素手最巧了,绣的香包也最是精致,比织室绣的还好。”
我也知道,她如今定是不愿意收我的礼。便偷偷找了寸心,让寸心转交:“娘娘定是不愿意收我的礼,你就说,是你自己绣的。”
我恳切地望着她,她犹豫很久,终于接过:“尺素,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背叛娘娘啊?”
我摸了摸后脑勺:“嘻嘻,好久没听到人这样叫我了,怪不习惯的。当初就不想当奴婢,想当主子了呗。你记着给娘娘啊,我先回去啦。”
翌日,再去凤仪宫请安时,我看见,淑妃娘娘挂着我送的香包,心中满是欢喜。
我仍旧日日到乐府学舞,齐才人学得快,已经会了一支舞。师傅说,她可以出师了。
秋天了,御花园中桂花飘香,她站在桂花树下翩翩起舞,却被皇上斥责,东施效颦。
齐才人败北,我们也没了兴趣再学。
我们的师傅,终于可以继续做乐府最好的舞姬了。
6.
齐才人被皇上这么一斥责,顿时成了阂宫的笑话。我们这些一同学舞的,也成了笑话。
皇后娘娘说,我们试图迷惑圣上,坏了宫规,罚每人禁足三日。
禁足解除后,我们不敢再去御花园装偶遇,不敢再去学舞,只能装个鹌鹑,日日守在偏殿,等着皇上哪日翻到了我们的牌子,与他春风一度了。
我们偃旗息鼓之时,外面却发生了件大事。齐才人的父亲,齐御史被人弹劾,说他草菅人命,贪污公款。
齐御史被抓进了大理寺,齐夫人不知通过什么手段,竟送了封信进来,求齐才人为她父亲说情。
我们这才明白,那日皇上斥责齐才人,大概是迁怒了。
齐才人说着便要去面圣,被我们给拦住了。如今事情还未查明,她便去面圣,只怕是会被指责后宫干政。
她问我们该怎么办,但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她终究还是走了,带着醋熘鸭腰去了御书房外。
我们远远地跟着,看着她被公公关在门外,看着天色大变,雨哗哗落下,她的身上湿成一片。看着她倒下,皇上却始终没出来,公公们将她抬走,混乱之中,食盒被踢翻,醋熘鸭腰滚在地上,沾上污泥与雨水,被人践踏。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御书房外头又归于安静,只有大雨仍旧不断地冲刷着皇宫的红墙绿瓦,冲刷着御书房外的百年老树。
“刺啦”一声,御书房的门开了,皇上满脸怒气地走了出来。
刹那间,我突然想冲上前,去为齐才人求情,但还是打了退堂鼓。
齐才人发烧了,我夜以继日地守在她身边。她嘴里不停地说道:“陛下……饶命……父亲是……被冤枉的……”
她病了两天两夜,醒来以后,她穿上衣裳,立马去了皇上的御清宫。
我不放心,跟在她身后,见她又跪在御清宫外。皇后娘娘来了,经公公通报后,越过她,径直走进去。
半晌,皇后娘娘出来,娘娘的贴身宫女苏蓉俯身在齐才人面前不知说了什么,齐才人一脸感激,对着皇后磕了三个响头。
而后,起身跟在皇后娘娘的身后走了。
我远远地看着她,她却使眼色,让我回去。
7.
没人知道,皇后跟齐才人说了些什么。
只是,几日后,皇后的父亲秦丞相上了个折子,列了数十条齐御史受贿一案的疑点,陛下命大理寺卿细查此案。
齐御史虽仍旧被关在大理寺,但陛下对齐才人却好了不少。听闻齐才人病了,还拨冗前去看望。
齐才人去凤仪宫越发频繁了,但是不再与我们厮混在一处。沈宝林心有不满,曾气势汹汹地去找过她,却见齐才人身边站着皇后娘娘,也只能铩羽而归。
我们这些人,各有各的争宠原因,只齐才人,是一心爱慕着陛下的。如今,她得了皇后照拂,怕是也要得偿夙愿了。
她们不知道的是,齐才人曾找过我,问我愿不愿意归顺皇后。
“如今宫中,最得宠的是淑妃和李才人,她们与你都有些渊源,却定然不会助你得宠。不若靠着皇后娘娘,总比你没头没脑地争要容易得多。”
“姐姐的好意,妹妹心领了。只是我背主求荣在前,皇后娘娘怕也不敢用我;再者,淑妃对我有再造之恩,我焉敢与她为敌?”
齐才人听了,却仍不死心,说我虽念着旧情,淑妃却早已对我恨之入骨,我的绿头牌早已被撤了。
“难怪,皇上这么久都没宣我。”我喃喃自语,“看来,还是得去皇上面前多晃晃,等是等不来了。”
她见我装疯卖傻,知我心意已决,也不再劝,转身走了。
半个月后,大理寺卿查明真相,齐御史乃是被人陷害,被无罪释放。
后宫中,许是皇后娘娘助了齐才人一臂之力,又或许是皇上想要弥补齐家,总之齐才人被晋为了美人。
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时,她的位置越来越靠前,与我们也隔得越来越远。
齐美人被封后,皇上突然宣了我侍寝。
我喜出望外,沈宝林、刘御女她们更是搬着自己的饰品来了漪栖宫。
衣裳试了一件又一件,发髻梳了又拆,头上的饰品更是换了又换。
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是弄了个大家都比较满意的妆容。
临走前,她们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苟富贵,勿相忘。”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去了。”
凤鸾春恩车正停在漪栖宫外,我坐在轿上,心如擂鼓。
凤鸾春恩车从其他妃子的宫门前路过,妃子们的宫门大都紧闭着,只偶尔,会从宫门内传来或是哀怨或是悠扬的琴声。
路过凭雁宫时,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似乎是花瓶碎了。凭雁宫中的花瓶多是皇上御赐之物,价值连城。倒不知又是哪只花瓶代我这无名小卒受了过,遭了殃。
也不知过了多久,凤鸾春恩车终于停下,我在明珠的搀扶下进了甘泉宫。
我坐在龙床上,手足无措。
好在皇上不多时便进来了。皇上弱冠之年登基,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岁,端得是龙章凤姿,身形俊朗。
若非如此,淑妃又何至于不顾家中反对,执意入宫?
他站在我身前,慢慢俯下身子,阴影完完全全地笼罩了我。我低着头,身子止不住地战栗。
“呵,”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嗤笑,“王宝林当初敢勾引朕,如今怎地吓成这副模样?”
我被他吓得连忙跪下求饶,“臣妾知错,求陛下恕罪。”
他用手挑起微微抬起我的脸:“长得倒也一般,朕倒是好奇,你究竟有何等本事,竟能够引得李才人为你求情?”
我这才明白,原来凭雁宫的那只花瓶,不是为我而碎的。
我正想回话,他又开口道:“罢了,还不快起来伺候朕歇息!”
我这才站起来,上前为他解开龙袍上的腰带,一如先前勾引他时一般。只是此时的他,一脸严肃,隐隐地,似乎还有些怒气与不甘。
我想,一定是我想多了,他是皇帝,怎么会有不甘呢?
男女之事,本最是让人意乱情迷的。可这次,我却清醒得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事后,他警告我,要安分守己。
而后,我便被宫人伺候着,穿起衣物,离开了甘泉宫。
8.
深夜,皇宫被无边的黑夜笼罩,寂静无声,只偶尔传来几声猫叫。
侍卫配着刀四处巡逻,步调整齐划一,听着令人心悸。
我坐在轿撵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到了漪栖宫,公公轻轻为我扣门,明珠提着灯笼,拉下插销,打开门,满脸欢欣。
明珠伺候我沐浴,我坐在浴桶里,呆若木鸡。
“娘娘,您怎么还哭了,是陛下对您不好吗?”
我用手背擦了擦泪,强颜欢笑道:“哪里的话,我这是太高兴了。”
夜里,我躺在榻上,迟迟无法入睡。
皇上的质问与警告,凭雁宫的花瓶碎声,其他宫里的琴声,猫声,侍卫的脚步声,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中回响。
我是被人牙子卖进柳府的。六岁那年,当时,我正和狗儿在街上乞讨。一个约摸二十出头的男人,拿了两个馒头给我们,让我们跟他走。
狗儿不愿意,咬了那人一口,逃了。狗儿拉着我跑了一段路,而后,我挣脱了他:“被卖,总好过饿死吧?”
狗儿走了,男人抓到了在转角等待的我。
后来,我成了柳府最下等的家奴,做些打扫庭院的粗使活儿。
一天,我正在扫地,庭院里的百年槐树上突然传来一小女孩的声音:
“喂,扫地的。”我抬头往树上看,见小姐颤颤巍巍地站在树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对,就是你,快过来,接住本小姐。”
我扔下拖把,连忙跑到树下,张开双手,小姐一咬牙,跳下树来。
当时的我,瘦骨如柴,自是无法接住她,只能给她当了个肉垫罢了。
小姐没事,我的手臂骨头被压断了。
许是因为愧疚,小姐让我做了她的贴身丫鬟,和小姐奶妈的女儿一起。
从此,我们一个叫尺素,一个叫寸心,陪着小姐长大,又陪着小姐入宫。
我们陪着她从柳小姐变成柳淑妃,陪着她学习宫规,陪着她熬夜为陛下缝制香包,陪着她等陛下宠幸,陪着她,看陛下宠幸别人。
而今,她的身边还是尺素寸心,而我,是皇上的王宝林。
外头似乎刮起了大风,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我身上有些冷,不禁打了个冷颤。
明珠似是与我心有灵犀,竟适时敲响了门:“娘娘,您睡了吗?天凉了,奴婢给您添床被子。”
“没睡,”待说话时,我才发现嗓子竟有些沙哑,连忙咽了口口水,咳了几声,“没睡,你进来吧。”
她抱着被子进来,为我铺好被子,又掖了掖被角,方才打了个哈欠,“娘娘,万事放宽心些,奴婢先去睡了。”
我拉住她的手:“明珠,你真好。”
“嗐,都是应该的,娘娘对奴婢也好,从不端主子做派,奴婢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分,得了您这么位好主子。”
我笑道:“哪里,你要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分,合该当个主子的。”说着,竟又有些伤感。
她也打断我:“娘娘快别想那么多了,睡吧。明儿个还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明珠出去以后,我竟真的很快就睡着了。
虽则,第二天醒来,我与她的眼下都是一片青黑,涂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粉,才堪堪遮住。
到了凤仪宫请安,李才人没有来,说是身体不适。
待退下后,我让明珠去跟凭雁宫的宫女打听一下。明珠回禀,说是李才人昨儿个被淑妃罚在院子里跪了一宿,说是她不小心打碎了皇上御赐给淑妃的粉彩如意耳尊,惹得淑妃娘娘大怒。
下午,便听说皇上下了圣旨,罚了李才人半年的月俸,又赐了淑妃景德镇进贡的青色如意耳尊加一柄玉如意。又说淑妃娘娘身怀龙胎,需要静养,命李才人移居云起宫。
听上去是为淑妃娘娘着想,然而,云起宫离皇上的甘泉宫甚近,且至今仍无其他嫔妃居住。
李才人得罪淑妃后,竟还能以才人之身,居一宫主位,倒真是圣宠有加。
后宫的天,怕真是要变了
9.
但,那都是宠妃们的勾心斗角,我们看着热闹,也只能羡慕。
李才人去了云起宫后,我曾去见过她。
她屏退了众人,我也让明珠退下。
“为什么帮我?”我不解。
她笑了笑:“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罢了。”
“那对淑妃呢?你这又是哪门子的报恩?”
“我几时说过,淑妃对我有恩了?我与她,从来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她走近我,突然伸出手。我不知道她想干嘛,警惕地退了退。
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扶了扶我的簪子:“簪子歪了,我帮你正正。”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哦,原来是这样啊。”
两厢无言,我有些无所适从,便提出要先行告退。
她却突然问道:“你恨我吗?”
“嗐,我哪有资格恨您。只是当时将您视作朋友,难免有些伤心。过去了,也就罢了。”我叹了口气,摆摆手,“不提啦不提啦,娘娘现下得宠,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无力地笑笑,似乎有些心酸:“你呀,别总是那么容易交付真心。人心惟危,你多防备着点儿。”
“嗯,臣妾记住了。”
我不愿意与宠妃走得太近,在她们身边,也许机会多些,只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免费的午餐。
离开云起宫后,李才人曾派人请我过去,我借口太累推脱了过去。
她大概也清楚了我的态度,也不再找我,只是去给皇后请安时,告诉我,若是有事,可以去找她。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不以为意。李才人是李才人,晴鸾是晴鸾。
皇上的千秋节到了,沈宝林想学李才人,在宫雁上跳支舞:“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四个人,总能有一个能得宠吧?”
我连忙以四肢僵硬、同手同脚等理由拒绝。她们沉思了一会儿,许是想到当初学跳舞时,我严重拖了后腿,三个人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于是乎,她们又开始天天往乐府跑,我天天龟缩在漪栖宫,乐得逍遥自在。
她们又不乐意了,要我去学古筝,给她们伴奏。只是,当我表示自己会古筝,并当场弹奏了曲《高山流水》后,我还沉浸于余音绕梁的乐声中时,她们竟抱走了古筝。
“算了,你看着我们跳就行。”
千秋节前,齐才人被诊出怀有身孕。大家彼此看看,也不敢置喙。
只是她们练舞练得更加拼命,甚至开始节制饮食,只为了到时候,更加惊艳一些。
千秋节那日,柳大人携柳夫人柳公子并柳少夫人一同赴宴。
我上前去给柳夫人请安,她仍旧一派和善:“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王宝林如今竟是越发的标致水嫩了。”
我与她虚与委蛇时,感受到了一阵充满敌意的目光。抬头望去,却见柳少爷一脸讥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王宝林嘛?倒是丰腴了不少,看来,爬床以后日子过得不错啊?”
听见他的声音,我心中涌起一阵不适,又碍于柳夫人在身边,只对他充耳不闻,向柳夫人告辞。
没走多久,他却又跟了上来,竟还抓住我的手,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甩开:“柳少爷自重,本宫如今是皇上的妃子,你如此拉拉扯扯,眼里可还有皇上?”
他却笑了:“本宫?一个小小的宝林,官腔倒是打得十足。你信不信,本少爷若是想要,皇上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打包送给本少爷,做个侍妾。”
“尺素,你逃不了的。”
“哼,”我冷笑一声,“柳大人身居太傅要职,柳少爷的要求陛下自然会慎重考虑。只不知,柳少夫人若是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想着的却是皇上的妃子,会作何感想?”
众所周知,柳少爷惧内,故而成亲多年,一直不敢纳妾。
提到少夫人,他神色明显有些慌张,却又转而有些欣喜地说道:“所以你不愿意嫁给我,是怕那母老虎?你放心,你若是愿意跟我,我定会想尽一切办法。”
“哦?倒不知柳少爷有何办法?”他的身后传来柳少夫人的声音,柳少爷一听,脸登时变色,恶狠狠地看着我,又连忙转过身,向她解释:“夫人,你听我解释啊......”
她却不理他,径直走向我:“民妇柳氏,给王宝林请安。”
我给她还了个礼,便先行走了。只依稀听见柳少爷在身后不住道歉。
10.
宴会上,后宫嫔妃与文武百官齐聚一堂,恭贺吾皇万岁。
一声锣响,数十位身姿曼妙的舞姬鱼贯而入,翩跹起舞。
我坐在角落里,第一次见着了传说中的平阳侯世子陆宣,他坐在公主身旁,似是在欣赏歌舞,余光却常常不经意地瞥向李才人的位置。
李才人仍旧一副漠然的样子,皇上特意派林祥送过去的石榴,也被她放置一旁。
柳少爷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姬纤细的腰肢,我毫不怀疑,若这是青楼,只怕他早已将她们拆吃入腹了。突然间,他眉眼皱起,责备地看向柳少夫人,柳少夫人瞪他一眼后,他立即乖乖地剥了瓣桔子,放到她嘴边。
而后,又转过身来,盯着舞姬的腰肢。
我觉得有趣,正想接着看下去,突然感到有人在打量我,四处望去,却又不见。
整个宴会上,似乎一直都有人盯着我。可是,当我顺着感觉望去时,始终找不到人。我被这视线搅得心烦,也没了兴趣欣赏歌舞或是众人的小心思。
“咚!”一声鼓响,如泣如诉的萧声紧随,沈宝林一身红色曳地凤尾裙站于前头,随着歌声起舞。萧声婉转悠扬,鼓声铿锵有力,沈宝林一袭红衣,舞姿柔美,却又有几分决绝,哀而不伤。
一曲舞罢,皇上龙颜大悦,赐了不少宝物。
她们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我悄悄地退下,想要先行回宫。行到御花园时,只听见身后“啊”的一声,转过头去,只见面前站着一身高八尺的男子,明珠却晕倒在地上。
“来......”我正欲呼声求救,那人却一把将我揽过,手捂住我的嘴巴。
“翠花,别害怕,我是狗儿,和你一起讨饭的狗儿。”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你别说话,我就放了你,好不好?你要是答应了就点点头。”我连忙点了点头。
“你......你真的是狗儿?”他放开我以后,我上下打量着他,他身穿铠甲,看上去是个英明俊朗的将军,绝不是我印象中,那个蓬头垢面眼神阴郁的狗儿。
他笑道:“是,我真的是狗儿。”
我们将明珠靠在石头上睡觉,而后,站在一旁叙旧。
他告诉我,那日我跟着人贩子走时,他一直悄悄地跟在我们身后。
他亲眼看着我被人贩子交到柳府下人手中。见我没有被卖入烟花之地,也就放心地离开了。
“那你呢?我被卖进柳府以后,你怎么办呢?”
“你走了以后,我去从了军。刚开始是伙夫,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了我们将军,他便收我做了义子,又教我武艺。”说完,他神气地抬了抬头,“如今,我也是一个少将军了。”
他下手不狠,明珠不多时便醒了。她摸着自己的脖颈:“娘娘,我怎么了?”看到狗儿,更是吓了一跳,“你是何人?”
我告诉他这是我的旧识,才发现根本没问他现在的名字。他适时地插话,说他现在叫吴绍,是蒋清将军的义子。
故人重逢,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本想多攀谈一二,耳边却传来其他人的说话声,只好匆匆作别。
回漪栖宫的路上,突然“嘭”一声响,一朵朵烟花在天空中炸开、绽放,五彩斑斓、五彩缤纷。
明珠兴奋地指着天空的烟花:“娘娘,您看,好美啊!”我侧过头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倒映着斑斓的烟花,两个甜甜的酒窝,似是要将人醉死过去。
良久,烟花散了,宴会那边传来“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
“明珠,我们回去吧。”
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回到了小时候。狗儿的父母染上瘟疫去世后,他二叔夺了他的家产,只扔给了我们两个碗。从此,我们靠着那两个碗,跻身破庙,四处乞讨,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
“娘娘,醒醒,醒醒......”我梦见狗儿和野狗争食,见那野狗要往狗儿身上咬,我正要扑过去,却被明珠叫醒了。
我醒来后,仍然心有余悸,半晌,方才缓过来。明珠递给我一杯茶:“娘娘,您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我接过茶:“没事儿,就一些旧事罢了。”
我以为,沈宝林昨日定能俘获圣心。哪成想,宴会后,淑妃称自己身体不舒服,硬是将皇上拐去了凭雁宫。
给皇后请安时,我看见她眼下一片青黑,人也无精打采。
我不知道,淑妃是因为见不得王宝林与我交好,还是想要独占皇上。
只是,我还在迟疑之际,沈宝林她们却已经开始疏离我了。
她们不再来找我聊天,不再与我一同绣香包,聊些毫无边际的话了。偶尔遇见了,她们也只会远远地错开。
11.
天气渐渐转凉,淑妃的孕肚愈发明显,她又爱上了吃酸,皇宫都传,淑妃怀的是个皇子。
皇上登基三年,但膝下子嗣甚少,只两位公主,并无皇子。如今淑妃怀的极有可能是皇长子,皇上皇后自是极为重视。
补品补药成堆地往凭雁宫送,太医们日日到凭雁宫请脉,就连皇上,也隔山差五地便要到凭雁宫看看她。
同样有孕的齐美人被皇后接到凤仪宫亲自照料,她丰腴了不少,气色也不错,可见皇后对她确实颇为上心。
如今,宫中最为受宠的便是李才人,不,皇上已经将她封为婕妤了。皇上几乎日日宿在云起宫中,其得宠程度,较当年的淑妃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如此受宠,就连皇后都不得不对她礼让三分。
只是,她依旧怏怏不乐。
在御花园中,我曾远远瞧见过,皇上亲自解下披风为她披上,还亲自到她跟前,为她系紧。那时的皇上,看上去如此温柔,我竟完全无法将他与那夜警告我安分守己的至高无上的皇帝混为一谈。
只是,皇上的温柔体贴,也终不过换来她的行礼谢恩。
我想,如若沈宝林她们在,定然会笑话李婕妤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甚至能想象,我们围坐桌前,捧着手炉,吃着地瓜干,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揶揄取笑她。
可惜,我已经不再怎么出门了。皇宫的冬天太冷了,少府只发了两套过冬的衣物,那料子又薄又不保暖,倒不如我当丫鬟时的好。给的炭也多是些碎炭,又少又不禁烧,烧出来的烟也黑黢黢的。
为了取暖,明珠也不再睡耳房,跟着我一同睡。两人抱团取暖,倒也过得下去。
唯一的好事便是狗儿,千秋节重逢没多久,他便被皇上任命为禁卫军统领卫慰,负责护卫后宫。
他对我颇为照顾,见我在后宫不受宠,又被人欺压,曾多次私下送我衣物和银两。
我不敢要,他却说我便是他的妹妹,当年迫不得已分开了,如今好不容易再聚,他便是我的娘家人,自然要对我好。
我听了很是感动,这么些年,我陪在淑妃身边,看着飞扬跋扈的柳少爷对无微不至地维护淑妃,寸心也有她哥哥秦安的悉心照顾,甚是羡慕。
如今,狗儿要做我的哥哥了,我自是开心不已。他给我的东西我也不好推辞,作为回礼,便日日窝在房中,用他给的布料,给他做几套衣裳。
既然是妹妹,自然也要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他如今二十有余,之前被战乱耽搁了,如今,却没这担忧。
打定了主意,我便私下找到他,问他可有心上人,他说没有。我又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说不知道。我问他喜不喜欢明珠,他生气地说不喜欢,还让我别管他。
“也对,你长得气宇轩昂,是蒋将军的义子,又是禁卫军统领,京城定是有不少大家闺秀等着嫁你,哪轮得到我来操这份心,是我逾距了。”我心中有些怏怏不乐。
他却有些慌张,手足无措地解释:“翠花,你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我就是希望能找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姑娘,携手走完下半生,而不是为了成家而成家。”
我听了倒是感动不已,连忙表示理解,并祝福他早日觅得佳偶。
心中却有些暗喜,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有了个哥哥,我怕他若是成了亲,便会与我生疏。
毕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12.
“娘娘,沈宝林侍寝了。”
“哦,是嘛,那挺好的呀。”我绣衣裳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笑着回答明珠。
“娘娘,御花园的红梅开了,我们去赏赏花吧。”
我看了看外头,寒风凛冽,看着便冷,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这么冷的天,你不怕我们冻死啊。”
“可是,娘娘,您已经好久没出去了。您再这样下去,得到何时才能得宠啊?”明珠嘟着个小嘴,一脸不开心。
得宠?说来好笑,自从那日蒙李婕妤的福,承了回宠,我争宠的心思便歇了大半。
后头,又见着他对沈宝林和李婕妤截然不同的态度,又与狗儿重逢,我竟再也没了争宠的心思。
左右,争宠也不过是想找个依靠庇护罢了,皇上既然厌恶我,我又何必总是热脸贴冷屁股。
如今,日子虽说是苦了些,但好歹没人能逼着我去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心是不亏的,也比那些虽然得宠,却满心算计的人过得轻松些。
“明珠,咱们没有争宠的命,就认了吧。”
明珠不甚满意地嘟囔了几句,我没听清,问她到底说了什么,她连连摇头,说是没什么。
我也没多想,仍低头专心为狗儿绣衣裳。
傍晚,狗儿却翻进了我的房间,从袖子里掏出一株红梅。
红梅虽被藏在袖子中,拿出来时却是完好无损的,既无花瓣坠落,也未被压垮。可见,是被人细心护着的。
“我在梅林巡查,见红梅开得正盛,觉得这梅花衬你,便偷偷摘了一株。”
心中涌过一阵暖流,鼻子突然有些酸楚,忙笑着接过它:“这红梅真是好看,我很喜欢。我还是淑妃侍女的时候,常常陪着她去逛梅林。我总是要选半天,为她挑梅林中最美的那朵红梅。但是,我觉得,我挑的远远没有你的这枝好。”我转过身,趁机擦掉眼中的泪花,“我去找个花瓶插上。”
我好不容易找到花瓶,刚插上,想让他看看这花瓶衬不衬,他却已经走了。
就连窗户,都被细心地关上了。
我看着那枝红艳似火,娇嫩欲滴的红梅,笑着笑着竟又哭了。
我擦掉眼泪,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些什么。
我将红梅放在我的床边,借着月光,勉强能看清它的轮廓。
明珠突然用双手蒙住我的眼睛:“别看了娘娘,睡吧。”
夜里,皇宫下了场大雪,早上推开门,眼前是一片雪白。
给皇后请过安后,我便拉着明珠去了梅林。
还未至梅林,红梅的暗香便扑鼻而来。白雪落在红梅处,星星点点,倒是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我们穿梭在梅林里,却凑巧遇见了皇上和李婕妤。她穿着浅绿色外衫,头上的红梅却为她的清冷添了些许娇艳。
我本想拉着明珠躲开,她却不甚踩到了树枝,“嘎吱”一声,引起了皇上的注意。
我只能出来给皇上和李婕妤请安,告诉他们自己是来赏红梅的,无心扰了他们的清净,说完便欲行礼告退。
李婕妤却突然起了兴致:“难得王宝林也有如此雅兴,皇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们不如请王宝林一同赏花如何?”
皇上微笑着看向她,眼神甚是温柔:“好,都听爱妃的。”
我跟在他们身后,突然想到,曾经皇上也陪淑妃逛过梅林。那时,我陪在淑妃身旁,看着淑妃笑容灿烂地与皇上分享她小时候在柳府的梅林撒泼打滚的经历。
我正想着往事,明珠突然扯了下我的袖子,我这才回过神,却见皇上和李婕妤都看着我。
我一脸茫然,李婕妤连忙说道:“本宫方才跟陛下说,王宝林的绣工了得,香包绣得尤其好。王宝林,本宫没记错吧?”
“多谢娘娘谬赞,妾身手拙,不敢献丑。”
李婕妤还欲说话,皇上却先斥责我:“婕妤说了你绣得好,你受着便是了。既然婕妤喜欢你绣的香包,来日朕便派人给你送些上好的料子,你用心给婕妤做个香包,朕重重有赏。”
我连忙领旨,李婕妤还想说些什么,皇上却下令让我退下。
我回到漪栖宫不久,皇上那边的料子便送了过来。
13.
既然是奉旨绣香包,我自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特意去云起宫问李婕妤喜欢哪种颜色,哪种样式。
她却只是笑笑,让我不必太过在意,说那日只是顺嘴一说,没成想皇上却给她安排了个活儿。
李婕妤得宠,自是不必在乎,我却得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她见我执着,方才说道:“那便要个藏青色,再绣些梅花便好,其他的都你看着办吧。”
我连连称是,便要离开,她却让侍女拿了根簪子给我:“劳累你了,这根簪子便当是谢礼吧。”
从李婕妤处出来不久,我竟遇见了寸心,她捧着个天青色花瓶,里头的红梅娇艳欲滴。
许久未见着她了,淑妃身怀龙胎,皇后免了她每日的请安,我自然也见不到寸心。
外头天冷,不适合闲聊。寸心将手中的花瓶递给身后的宫女,嘱咐她们先将花瓶送回去:“若是娘娘问起来,便说我遇着熟人,耽搁了会儿,等我回去解释便好。”
说完,她便陪着我回了漪栖宫,我正兀自纳闷,自从我被封为宝林,寸心虽未曾责备我,却也是保持着距离的。今儿个,突然主动示好,倒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回了漪栖宫,明珠刚刚将火炉烧旺,屋里仍旧冷得不行。我给她倒了杯茶:“喝杯茶,暖暖身子。”
她接过茶后,我递了个手炉给明珠:“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寸心姑姑叙叙旧。”
明珠看了眼寸心,接过手炉,关门告退了。
“你对自己的侍女倒是好,难怪李婕妤如今还时时念着你。”她将茶杯放在桌子上。
“姐姐这话好大的酸味呀,我待她们再好,那也没有姐姐您待我好呀。”
“你这小嘴呀,”她语气稍微缓了些,“只别再叫我姐姐了,不合适。”
我应了她,起身拿了块宝蓝色帕子:“我闲着无聊,给姐......姑姑绣了块帕子,你看看,可还中意?”
她接过帕子,宝蓝色的帕子,左下方绣了站在树枝上的喜鹊,看着帕子,她总算笑了:“你绣的东西,我几时不满意了?”
她将帕子放进袖子后,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凝重,环顾左右,方才小心问道:“我听说,千秋节上,柳少爷又调戏你了?”
我心下一惊,点了点头,又问她是谁说的。
“除了少夫人还能有谁?当初还在柳府,我就看出少爷对你心怀不轨。没想到,你如今都成了皇上的妃子,他还敢戏弄你,真是色胆包天。”
“都过去了,没事儿的。”
“怎么就没事儿了?你告诉我,你当初做那样的事,是不是就是因为少爷?”
我不置可否,她便当我默认,自顾自地说道:“我就说,当皇上不受宠的妃子,虽占个主子的名号,但事实上,哪有当宠妃的侍女日子好过。看看你如今,喝的这茶,穿的这衣裳,烧的这炭,哪比得上先前呢?”
我被她说得羞赧不堪,忙阻止她:“快别说了,我快羞死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她斜了我一眼,又握着我的手,“尺素,你若是愿意,便跟淑妃示个弱,我去帮你跟淑妃求情,有淑妃帮衬着,你总能好过些。”
我摇了摇头:“我们从小跟着娘娘一块长大,你陪着她的时间长些,也更亲近些,还不了解娘娘吗?而且,娘娘对皇上情深似海,我是触了她的逆鳞的。从爬床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想过回头路了。”
她还要再劝,我却看着外头:“外头风似乎小了些,姑姑快回去吧,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动不得怒的。”
14.
两天后,李婕妤的香包做好了。李婕妤开心,皇上龙颜大悦,赐了我白银百两并两匹苏绣。
许是太过高调,不少人都觉得我依附了李婕妤。寸心警告我,若是不想依靠淑妃可以,但我若是敢去依附其他人,淑妃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笑道:“淑妃对我的再造之恩,我自不敢忘,而且我在宫中,只求个安稳,无意依附任何人。”
狗儿的衣裳缝好了,可我却见不到他人影。
我不敢去禁卫军训练的校场,左右无事,便日日带着明珠去梅林附近转悠。
“娘娘,奴婢觉着,您虽然在梅林偶遇过皇上,但皇上也不见得日日都会来梅林。您要见皇上,咱们不如去云起宫?”
我说明珠初时听见我要去梅林,怎么表现得那么兴奋,又挑首饰又搭衣裳的,原来是这样。
“算了,回去吧。”不过就是个故人罢了,当初许是他一时兴起。如今,新鲜劲过了,哪还能有时间顾着我。
后来的好几日,我仍旧没见着他。瓶里的红梅再怎么悉心照料,终究还是凋谢枯死了。
只是,那衣裳我费了不少功夫,若是就此扔了,也太可惜了。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衣裳,竟没注意到,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你怎么了?”他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我猛一抬头,才发现居然是他。
数十天不见,他看着憔悴了不少。
“没……没什么。”我有些慌张,忙倒了杯茶给他。
他接过茶,一饮而尽,而后才解释,他最近是向皇上告假,回了老家。
“我把我二叔告上了县衙,把父母的房子给要回来了,又给他们修了坟。这么多年,我跟着义父守在边疆,从没去祭拜过他们,属实不孝。”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别这样说,你保家卫国,也是给他们报了仇。”
他突然直直地看着我:“我听说,你进宫前倒是年年会去给他们扫墓?”
我心越来越慌乱,忙低下头:“吴叔吴婶对我有救命之恩,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笑了笑:“哪有什么应不应该,但我是我真心感激你。我告诉他们,你如今进了宫,当了妃子。我做了少将军,曾经上阵杀敌,为他们报仇,如今在宫里做禁卫军,护卫……护卫君主。想来,他们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他语气低沉,看来仍旧郁结于心,我看着也不好受,却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客套,都太多余。
我就这样,静静地陪着他,他看起来如此悲伤,我不能抱他,陪着他也是好的。
我们就这样坐着,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提起精神,开口道:“我这次来找你,还有一件事。”
我示意他继续。
“我把你的事跟义父说了,义父答应收你为义女。我想问问,你意下如何。我想啊,你若是认了义父,便是我的义妹了,你也有蒋府做后盾,出身好些,将来皇上或许也能对你好些。”
“狗儿,你说的是真的?”他说得突然,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千真万确。”
能认蒋将军做义父,自然是好的。
我如今不得宠,出身又低。蒋将军守卫边疆多年,于国有大功,又深得皇上器重,认他做义父,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我如今已经没了争宠的心,也不想蒋家为了我,深陷后宫的泥淖中。
15.
冬去春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狗儿仍旧当着禁卫军首领,我仍旧是不受宠的王宝林。
唯一不同的,便是李婕妤有了身孕,被封为昭容。
如今,皇上最宠爱的两位妃子皆有了身孕,其他的嫔妃自是蠢蠢欲动。
沈宝林的舞跳得越来越好了,我曾见着,她穿着一身天青色纱裙,在桃树下翩跹起舞,一阵风吹过,桃花簌簌落下,彷如仙境。
我看着心动,再次兴起了学舞的意念。我不再去乐府了,花了些银子给令丞,找了位舞姬来漪栖宫。
许久未练,动作早已忘了个光,但比起第一次,终究好了不少。
一个人学舞,实在无聊。我没忘记初次学舞时,她是怎么打击我的,便拉着她一同来学。
可惜,天赋这种东西,人与人的差距实在太大。初时,我还能狐假虎威,调整她的姿势,嫌弃她天资愚笨,可没两天,她竟比我跳得要好。
我心中愤愤不平,气得晚上多吃了两碗饭。
狗儿知道我在学舞,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嘱咐我慢慢来,不要累着自己。
我一心呆在漪栖宫学舞,外面却发生了大事。李昭容的安胎药中被人加了红花,好在发现得早,御医来得及时,保住了胎儿。
皇上大怒,要求彻查,也不知道究竟查到了谁,对外只说是送药的宫女对李昭容怀恨在心,起了歹意。
“宫女被送进了大理寺,只怕是活不成了。”明珠有些伤心,大约是想到了皇后小产时,她丧命的小姐妹。
后宫总是如此,表面风平浪静,背后却是风云诡谲。
红花一事后,我去云起宫看过李昭容。她身穿紫色纱裙,身前仍挂着我绣的香包,只是人消瘦了一些,神色有些疲惫。
聊了没多久,她精神实在不佳,我便起身告辞了。
刚出云起宫,不巧碰上了迎面而来的皇上。我给皇上请安,他却登时大怒:“朕不是说了李昭容需要静养,他人无事不得来打扰她吗?”
我和周遭的宫女公公连忙跪下请罪,还是李昭容闻言,赶来向皇上解释。
原来,红花一事并未结束,至少,余波仍在。
一个月后,淑妃早产,诞下皇长子,皇上大喜,为其取名为铮,而后,大赦天下。
淑妃被晋为贵妃,为四妃之首。
得皇长子福泽荫庇,皇后给后宫众人多发了一个月的月俸。故而,大多数人都很开心。
两个月后,齐美人为皇上诞下皇二子,取名为信。
齐美人被晋为婕妤。
我的舞也终于学好了。夜里,趁着月光正好,我穿着玫红色水袖,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我连着跳了十几天,从月圆跳到了月缺。却始终没等来,看它的人。
狗儿在刻意疏远我,在漪栖宫附近巡逻的换了批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赏花散步,将整个皇宫都散了个遍,就是没遇着他。
明珠告诉我,皇上给狗儿赐婚了,赐的是刘侍郎的庶女。
难怪,他这么久都没来看我。
翌日,我在望月楼闲坐,不小心从台阶上跌落。
16.
昏迷之中,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我在河边洗衣裳,他在田边放牛。
有时候,他会摘树叶吹曲子,他能吹好多好多的曲子。我也有样学样地摘树叶含在嘴边,但我太笨,学不会。偶尔发出一两个声音,他说像是放屁。
我赌气,不愿意学了,他也孩子气,不愿意教了。
我们为这个闹了好久的别扭,他还摘树叶吹曲子,我却恨不得堵上耳朵。
迷迷糊糊之间,我仿佛又听到有人用树叶吹曲子,挣扎着醒来时,才发现是错觉。
“娘娘,你醒啦?”明珠见我睁眼,开心地大叫。
接着是姜太医进来了,狗儿在宫内当差不过半年,便勾搭了姜太医,委托姜太医照顾我。
姜太医查看了半日,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方才说我没大碍了。
送走他以后,明珠告诉我,我昏睡了两天两夜,李昭容和寸心都来看过我。
“那他呢?他没来吗?”
“来过两次,但没多久就走了。”
都是骗子,我有些生气地想着。
月亮又渐渐圆了,我换上水袖裙,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弯身,拂袖,跳起了舞。
我跳得越发尽兴,圈也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只是,月亮几时离我这么近了呢?
晕倒之前,我躺在了他的怀里。看着他一脸担忧,我笑了:“你来啦?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说完,我便晕了过去。
我是三岁那年来到狗儿家的。
吴婶说,当时,我被人扔在后山上,一直哭一直哭。夜里,我没了声音,她不放心,怕狼给我叼走了,走近了才发现,我竟然扑在山上睡着了。
她于心不忍,一咬牙,把我领回了家。
我不愿意叫他们爹娘,因为一叫,别人就笑话我,说我是狗儿的童养媳。
我找过狗儿的,每次跟着小姐出去,或者帮小姐采购食材,我都会特意瞧瞧路边的乞丐,问他们知不知道狗儿。
狗儿的名字太贱,也太常见,我见了好多狗儿,就是没找到我的狗儿。
再醒来时,狗儿正坐在我的床榻前。他看着消瘦了不少,胡子拉碴的,原先还只是黑,现在看着有些丑了。
“下次来,记得把胡子刮了,难看。”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说这个,愣了一下,摸了摸胡子:“好,下次一定刮。”
“刘姑娘长得怎么样,你见过吗?”
“没……没见过。”
“皇上赐婚,想来刘姑娘肯定不错。你以后要好好待她呀,你是我哥哥,她便是我的嫂子,你要是对她不好,我就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不等他说话,我又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昏迷的时候梦见我们小时候啦,你记不记得你会用树叶吹好多曲子啊?你那时候脾气好差,耐心大概就指甲盖那么大,才教了那么一会儿就发脾气,还骂我笨。我那时候也是犟,你骂我笨,我就不学了。要是现在,我铁定得死皮赖脸扒着你。”
“我最近啊,还学了跳舞,跳得可好啦。你什么时候有空了,用树叶吹首曲子给我伴奏呗。”说着说着,眼眶竟然红了。
眼泪掉下来之前,我让明珠送他出去。
17.
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不愿动弹。要不是明珠不准我在床上吃东西,我大概半个月都不会挪窝。
狗儿送了我五颗莲子,我把它们养在琉璃瓶里。
不过三天,莲子发芽了,那芽娇嫩得很,大概指甲轻轻一掐,就要断了。
我日日叮嘱明珠给莲子换水,她总是白眼一翻:“早就换好了,娘娘关心那莲子,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子。”
我发誓,等我好了,一定要让明珠知道知道,谁才是漪栖宫偏殿的娘娘。
一如当初的红梅一般,莲子也被放在床头。没事时,我就盯着那几颗莲子的嫩芽,有时候胡思乱想,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更多时候,什么都不想,就是看着它们。
莲芽长得很快,不过几天,芽就伸出了瓶子,我好了的那一天,有一颗莲子长出了一片小小的荷叶。
明珠看着也高兴,问我会不会有荷花。我说没有,我从来没有养出过荷花。
她有些失望,但仍旧高高兴兴地跑去给它们换水。
我在漪栖宫日日与莲子相看两厌时,外面却发生了件大事。
皇上命大理寺重新调查李昭容之父李侍郎贪污一案。
李侍郎作为工部侍郎,当年修建护城河时,被举报贪污工程银子,还传出克扣工人工钱的事,引得天怒人怨,皇上一气之下,砍了他的脑袋,抄了李府。
那事早就盖棺定论,如今皇上要重新彻查,朝野上下无不反对。
据说,大臣们上了不少折子,求皇上三思;谏大夫在朝堂上,痛斥李昭容是妖女,蛊惑圣上,求皇上赐死李昭容,以安民心。后宫中,皇后与齐婕妤也是力谏,求皇上以大局为重,顾全大局。
几方僵持不下之际,却是驸马爷站出来,主动请缨,请求协同大理寺一同彻查此案。
皇上圣心大悦,当即应允。
后宫众人对李昭容又是嘲讽又是羡慕,背地里有人嘲讽她是妖女,魅惑君上;可私底下,大多应该是羡慕的。
夏天到了,御书房外又排满了送各种降暑点心的妃嫔。
公公总是会出来说,皇上不用,天热,各位娘娘回去歇着吧。
只是有的人,能得到偏爱,不用排队,只需公公通报一声,便堂而皇之地进去了。
去年,我排队时,贵妃娘娘常干这种事;今年,贵妃娘娘也来,只是没有那么频繁了。
在李侍郎一案中,皇后主动劝诫皇上,后宫众人私下也嚼舌根,只贵妃娘娘,似乎从来不置一词。
六月,荷花盛开之时,狗儿成亲了。
琉璃瓶里的荷叶越来越大,越来越盛了。婚礼前夕,他在宫中当值,我将莲子并琉璃瓶送还了他。
“哥哥,新婚大喜,百年好合呀。”
18.
狗儿成亲了,拉开床榻的暗箱,里面整整齐齐地堆着十来块帕子并四个香包,青的紫的素的……梅花苔花燕子喜鹊……
当时我想着,不能送得太急,慢慢送才好;可是我又绣得太快,于是便都堆在一起了。
现在想想,还好没送,本来手里也没几个钱,干脆卖了得了。
我找到小路子,请他帮忙将它们卖了,得来的钱我们五五分账。
好歹是宫里出去的东西,虽说不是少府做的,但也有不少富家小姐愿意买的。
没过几天,小路子拿了十两银子给我,又说出宫时差点被查到,以后莫要再找他了。
待在漪栖宫太难受,我开始频繁地去找李昭容。
她不爱说话,只偶尔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念诗,偶尔给我念念皇上给她收集的话本。有时候,我在云起宫,从早坐到晚,直到明珠提醒我,皇上快来了,才急匆匆地离开。
她又开始教我识字了,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她教一句,我跟着念一句;她开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
她仗着自己位份高,就要我日日都到她这里来学字,不准我发呆,不准我打瞌睡,还不准我走神。
我回去时,她还要给我布置任务,总是让我抄书抄书抄书。等我抄完了,又说我的字比狗扒的还难看。
我怕累着她和她肚子里的龙种,曾委婉地表示,我并不那么好学。她却不识好人心,说我要学又不用心,干脆别学好了。
如果不是她一脸你敢说不学试试的冷酷劲儿,要不是她是宠妃,要不是她身怀龙种,我差点儿就掀桌子翻脸说本宫不学了。
但是,我只能哄着她,跟她道歉,安安静静地跟着她念书认字。
虽然皇上来云起宫的时间相对固定,但他来得太频繁,以至于,我还是碰到了他好几次。
每次他来,我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怕他责备我打扰李昭容养胎,也怕他突然要我侍寝。
好在,他一心记挂着李昭容,也从来都是来了就赶我走,倒是没有再斥责过我了。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狗儿了,有时候回了漪栖宫,会发现桌子上多了盒点心,要么多了个簪子之类的饰品,或者就是几两银子。
我将银子存着,簪子收进妆奁,糕点则给了明珠。
我和李昭容逛御花园时,曾遇见过柳贵妃。她已经恢复了未怀孕时的娇俏,大皇子坐在摇篮里,她坐在石凳上逗他。
我们向她行礼,她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李昭容的肚子,愣了一会儿,而后便让我们免礼,又自顾自地回头逗大皇子了。
回来以后,寸心却来了漪栖宫找我。她质问我当初说了不帮着别人对付柳贵妃,如今为何又投靠李昭容。
“我与李昭容不过是性情相投,在后宫中作个伴,并非投靠。”我有些烦,有些厌倦了每次都要向人解释,表忠心。
“并非投靠?”她冷笑一声,“谁不知道李昭容现在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你当初敢爬床,现在,怕不是故技重施。”
“随便你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欠柳家的,也没必要非得表忠心。”
“不欠柳家的?倒真是当了宝林就忘本了?当初要不是小姐选了你做贴身丫鬟,你能进宫?能爬上龙床?之前还说小姐对你有再造之恩,如今就不欠柳家的了?你这就是忘恩负义。”
“你觉得我忘恩负义就忘恩负义吧,柳贵妃要是看不惯我在宫里蹦跶,想要了我这条贱命就要了吧。只是,我希望你知道,我能有今天全仗着她,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柳家逼的。”
“柳家逼的?你说清楚,柳家怎么就逼你了?”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看来有些生气。
“寸心,当初少爷总是对我动手动脚,你和小姐知道的吧?要不是少爷惧内,我能有机会跟着进宫吗?”我自嘲地笑了笑,“可就算进了宫又怎么样,少爷要我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你要是不愿意,小姐自然会维护你的,当初你求小姐带你入宫,小姐还不是答应了?”她听着义正言辞,声音却弱了不少。
“维护?你知道我爬床前听到了什么吗?”不等她问,我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听到小姐答应了夫人,要把我赏给少爷做个外室。”
我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将眼泪逼了回去:“寸心,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力。柳贵妃若是想要我这条贱命,就来拿吧;若是想我生不如死,也尽管来吧。”
“我不在乎了。”
19.
即使身处妖妃,魅惑君主等漩涡中,李昭容却仍旧淡然处之,仿佛毫不在意。
仍旧日日专心教我读书写字,要我专心静心。
就连李侍郎一案,我偶尔忍不住试探试探,她却总是拿书轻轻地敲我的头:“读你的书,别瞎操心。”
从驸马爷请旨查案至今,已经快三个月,李昭容身孕已有六个多月,案子还没有查完。
而朝臣的注意力,也被另一件大事转移:西南王叛变了。
蒋将军临危受命,请命领五万大军前往镇压叛乱,临行前,立下军令状,不平叛乱绝不还京!
狗儿承蒋将军看重,自然也要随军出征。
临行前,他来漪栖宫辞别,我送了个护身符给他:“去岁过年时,宫里请了护国寺的大师来念经,我求了一个,你戴着它,它定能护佑你平安。”
他眼角终于有了一丝喜色,接过护身符,笑道:“谢谢你,我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你别担心。”
“嗯,虽然你骗过我好多次。但是这次,我相信你一定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对,不会骗你的。”说完,他话锋一转,“我在禁卫军一个小弟,叫马靳,你若是有需要可以去找他。我跟他说了要好好照顾你。还有姜太医,你要是身体不舒服了,就去找他。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你拿着,平时好应应急。”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装得鼓鼓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朵红梅,还是我送他的。
我谢了他的好意,却没收他的银子:“你自己手头也不宽裕,平日给我一些碎银子,我也收了,这么多,我可不敢要,还是留给嫂子吧。”
他坚持要送,两相僵持不下,他干脆扔下银子,翻窗走了。
翌日,皇上携皇后并百官到城门口送大军出征。出征的号角吹得响亮,竟传到了漪栖宫。
前方大军作战,朝堂也是闹哄哄一片。皇上忙于政事,来云起宫的日子也少了。
李昭容日子大了,皇上不允许她耗费心神交我认字,说我要真想学,就给我拨个识字的宫女。
我自然是高兴的,明珠却不乐意:“娘娘初时便偏心当时的李昭容,如今若再来一个,奴婢怕是又要被嫌弃了。”
有这么个恃宠而骄的婢女,我能怎么办?只能忍痛说心领了。
后宫不得干政,即使李昭容,对前方的战事也一无所知。除非偶尔传来一些大胜或大败的消息,否则,我们无法知道战况。
正在大家皆专注于前方战事时,驸马爷突然遇刺,好在驸马身边的侍卫恪尽职守,他只是受了点儿皮肉伤。
熙平公主大怒,连夜进宫跪求皇上彻查此案。
饶是从未明说,但大家难免将驸马爷遇刺与李侍郎一案勾连,皇上再要彻查,也无人敢反对了。
闻言驸马爷遇刺一案,李昭容也是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担忧。
见四处无人,我忍不住凑到她耳边:“怎么,要不要去看看?”
她白了我一眼:“我是不教了,但字你得继续练着,《弟子规》抄完了吗?”
我悻悻地低头,闭嘴,作鹌鹑状。
一个月后,大理寺终于彻底重审了李侍郎贪污一案。发现真正贪污公款的是工部尚书杜顷,李侍郎不过是代人受过。当时,贪污公款一事败露后,杜顷伪造了假账本放在李侍郎府中,又因为真账本中涉及颇多利害关系,而没有销毁。
20.
李侍郎平反的消息传来时,我正陪着李昭容。
她呆愣住了,好久嘴角才扯出一个淡淡的笑,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一旁传话的公公还站在一旁,我从袖子里抽出点儿碎银:“劳烦公公了。”公公这才告退。
而后,我屏退众人。
她就坐在那里,不说话,只是哭,也不擦眼泪。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哭。
直到皇上来了,她才拿手帕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
我示意她没事儿,等皇上来了,便告退了。
十月了,皇宫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
御花园中,贵妃娘娘抱着大皇子,大皇子手中拿着一株黄色雏菊,笑呵呵地往贵妃头上戴。
沈宝林有了身孕,肚子虽才两个月本还不显,她却双手插着腰,愣是将肚子往外挺。
我回到漪栖宫,拿出针线,接着给沈宝林缝香包,给李昭容未来的孩子绣衣裳。
床底的暗箱里,手帕堆得越来越多。过两天,得去找马靳,请他帮我带出宫,换点儿银子。
宫里最近喜事太多,钱快不够用了。
李侍郎被平反后,宫中众人对李昭容好了不少。皇后也曾亲临云起宫,就连柳贵妃,也派寸心给她送了些补品。
只是,这些惺惺相惜或安静祥和,也许终究不过是浮光掠影。
三个月后,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李昭容生产了,是一对龙凤胎。
皇子取名为启,皇女取名为漱。李昭容被封为了丽妃。
我陪着丽妃,同她一起照顾两个小不点,一边等着狗儿回来。
然而,狗儿还没回来,马靳却告诉我,狗儿的妻子因病去世了,说是相思成疾。
“吴绍知道吗?”
“不知道,嫂夫人不让我们告诉他,说是怕影响他作战。”
我想,狗儿若是知道了他夫人去世的消息,大概会很伤心吧。
马靳说,她不愿意大办葬礼,只要一叶扁舟,让她顺江而下便好。
“倒真是个奇女子。”丽妃听完我的转述,不无可惜地感叹道。
冬去春来,夏天的荷花盛开,秋天的桂花飘香,狗儿还没有回来。
丽妃说,她给皇上送御膳时,曾听了一耳朵,说是前线战事很是顺利,还说狗儿立了大功,回来了,皇上有可能封他做将军。
我听着倒是开心,可就是不见他回来。我看着暗箱的帕子,希望暗箱满前,他能回来。
沈宝林生了个公主,皇上将她封为才人,她看着开心了很多。
三皇子和三公主的周岁宴上,三皇子抓了支笔,三公主抓了把玉佩。皇上开心,说三皇子将来定能如她母亲一般满腹经纶。
冬天的第一场雪时,终于等到了蒋将军班师回朝的消息。
他们进城那日,皇上带着皇后并百官到城门口迎接。我在漪栖宫翘首以盼,盘算着该如何面对狗儿。越想越紧张,竟连饭也吃不下了。
狗儿殉国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挑衣裳,他那人俗得很,就喜欢女孩子家穿粉色的。
我听见了消息,便要往外冲,明珠死命拦住了我:“娘娘,你不能这样啊,娘娘。”
我冲不出去,只能扑在明珠身上放声痛哭,也不管李昭仪和芷兰她们会如何嘲笑我。
“明珠,他明明答应了我的,他说过会好好回来的,他说过这次不会骗我的。”
“我好不容易找到他,老天爷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为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它要这样对我?”
我哭了好久好久,可是我也只能哭了,我连出宫看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夜里,丽妃提了两壶酒,说是陪我一醉解千愁。
她说,我是她在宫中最信任的人:“我背叛过你,也做过一些腌臜事,可自始至终,我都是希望你好的。我总是希望,能保护好你,好像保护了你,我就不算太坏。”说着,她苦笑一声,“只是我怕我护不住你了。”
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别怕,我虽然笨,还是有自保能力的。”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酒杯:“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来吧,咱们喝酒,一醉解千愁。”
我也端起酒杯:“来,一醉解千愁,不醉不归!”
一杯酒下肚,只觉得这酒味道有些怪异,大概是皇上御赐的吧。我伸手去够酒壶,眼前却出现了重影,虚虚实实的酒壶,虚虚实实的丽妃。
脑袋也昏昏沉沉地,我傻笑道:“我……好像……醉了……”话音刚落,便一头栽在了她的怀里。恍惚间,我隐约看见,她好像哭了。
我想伸手帮她拭泪,手却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而后,便彻底昏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却是在马车上。掀开车帘一看,外面尘土飞扬,树木葱茏。
想起丽妃说以后怕是不能护着我了,我下意识便觉得,大概是有人绑架我,想以此来威胁丽妃。
我正想着如何脱身,前头赶车的似乎也有所察觉,停了马车。
我拔出头上的簪子,躲在马车角落。
那人果然掀开车帘,我鼓起勇气,闭着眼睛,举起簪子便死命冲着那人刺去。
那人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贼大,我手都快被扭断了。
“你干嘛?”那人厉声喝道,声音有些熟悉,我睁开眼,才发现那人居然是狗儿。
“快……快放开……我手快断了……”他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放开我。又从胸口掏出一瓶跌打酒,小心翼翼地为我涂抹。
“嘶……你轻点……轻点……痛……痛死了……”
“忍着,轻了没用。”
我哭得稀里哗啦的,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高兴的。
“好好好……我轻点,你别哭了行不行?”他说着手下放松了点儿力气,嘴里还嘟囔着,“怎么这么娇气了?”
揉好以后,他又出去赶车了:“你想问什么,等以后再说,咱们得先赶路才行。”
后来,狗儿才告诉我,他与刘姑娘并无夫妻之实:“她早就有心上人了,是个走镖的。成亲那日,我们便约定好了,只做对假夫妻。日后,寻个机会,便让她假死私奔。”
“此次我助义父平定西南王叛乱,也算是报答了他的养育栽培之恩。我走得也心安理得一些。”
“那……那我是怎么出宫的?我在马车上想了想,是不是丽妃和你一起策划的?”
他摸了摸我的头:“是啊,那丽妃对你确实没话说。我这边战刚打完,她就派人送了密函给我,要我带你假死出宫。”
“可是,我是皇上的妃子,死了也得入妃陵寝吧?”
“我打晕了抬你的太监,把你换出来以后,又放了些石头进去。”
“你不怕他们醒来以后告诉皇上?”
“那些太监都得了丽妃的银子,再说了,妃子尸体在他们抬送中不见了,他们担得起这个责吗?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我点点头:“也对。不过,我们去哪里呀?”
他却不正经地说道:“海角天涯,浪迹江湖去。”
我气得翻了个白眼,立马起身赶他出去。
等他出去以后,我还始终如堕五里雾中,只怕自己还活在梦里。
翌日醒来时,当我发现自己还是在陌生的客栈,隔壁的狗儿过来敲门时,我才终于相信,我真的出宫了。
从此,漪栖宫的王宝林死了,蒋将军的义子吴绍也死了。
活着的,是王翠花和吴狗儿。
21.番外一:晴鸾视角
从入宫起,我便一直在等陆宣,等他求皇上给我们赐婚。
父亲被斩,我被罚为宫女时,他曾经许诺,定会为我父亲讨个公道,定会求皇上为我们赐婚。
我相信他的,那时的我,太天真,只是想着等,等他来娶我,等他为我父亲平反。
等啊等的,等到的,却是他即将成为驸马的消息。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古人说错了,女之耽兮,亦可说也。
我背叛了王宝林,向淑妃表了忠心,又利用她对王宝林的怒,爬了皇上的龙床。
淑妃大抵也没有想到,我不过一低贱的罪臣之女,竟也能得皇上恩宠。所以纵然我再三表忠心,她却仍旧处处刁难我。
在外头看来,我们相处甚欢,她对我亦多有照拂,可背地里,却再三折辱我。
尤其,当她有孕后,没法伺候皇上,只能看着皇上日日宣我侍寝,对我更是冷眼相待。
我受不了,便索性故意在皇上面前称赞王宝林,既全了王宝林的心思,又能彻底激怒淑妃,何乐而不为?
果然,她罚我在院中跪了整整一夜,甚至还摔了皇上御赐的花瓶。
我愿意是想等皇上来时,向他吹吹枕边风,求他为我换个宫殿。没想到,我还没说,圣旨便来了,还赐了我云起宫。
皇上赐了我不少诗词字画,有不少都是我入宫前,与陆宣曾寻了许久都未找到的。
我问皇上是如何寻到这些孤本的,因为我从未听过皇上有此喜好。
他握着我的手,笑着说道:“都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朕自是不愿轻易让让人窥伺这些喜好的,这些孤本,皆是朝臣诸侯无意中送上来的。”
“陛下果真圣明,只不过如今陛下为何愿意告知臣妾?”
他摸了摸我的手,叹了一息:“爱妃,你真的不知吗?朕为的,不过是博美人一笑罢了。”说完,他的脸上竟似乎有些许失落。
他对我越来越好了,来云起宫也越来越频繁,甚至,连公主和陆宣,他都开始在云起宫接见了。
其实,早在陆宣成亲时,我便知道他曾经是皇上的伴读,与公主也可谓是青梅竹马。
“熙平自小就喜欢跟着陆宣后头,也只有陆宣能管管她。”皇上笑着打趣他们,我尽力压下心间的酸楚,勉强笑着应和他:“公主与驸马爷青梅竹马,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了我这话,公主笑得倒是开心,陆宣的脸色却瞬间黑了不少。
趁着皇上与公主不注意,他也曾试图与我交谈,我却不愿意。
“相见争如不见”,他成婚前,我想尽办法约他再见一面,却只换得如此决绝的回复时,我与他的情分便已经彻底断了。
我一心只想为父亲平反,圆了父亲最后的心愿。
于是,当太医诊断出我有喜时,我便知道,机会来了。
安胎药中的红花是我自己下的。宫中的腌臜事太多,我不过稍加留意,便抓住那个宫女与侍卫偷情。我偷偷派人查了她,发现她是个孤儿,只侍卫一个牵挂。
于是我便以此事威胁她,要求她主动认罪。否则,便将她与那侍卫的奸情抖露出去。
她没有让我失望,最终自尽了。
我身子虚弱,便趁着皇上有些愧疚与怜惜之情之际,请求他为父亲翻案,立陈父亲生前功劳,为百姓爱戴,护城河一案定是为奸臣所害。
皇上听了我的陈情,却并未应允,只是满脸愠色地质问我:“你讨好朕,为朕生育,是不是都是为了给你父亲翻案?”
我登时跪下,却不敢正视他的质问:“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父亲有冤,臣妾作为子女,定然要穷心剧力。”
皇上气急,竟连连称好:“好啊,好一个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爱妃果然孝顺。”说完,便挥袖扬长而去。
皇上一连几日没来云起宫,我心中竟也有些许难受,只能日日看着他送的字画,临摹他的字迹。
我正犹疑着要不要去见见他,前朝却传来消息,说是皇上当朝宣布,要重审父亲护城河贪污一案。
听到消息时,我开心极了,连忙让小厨房多备些皇上喜欢的菜,又让宫女小桃去跟皇上的御前太监通个口风。
可是我等了好久,直到半夜,菜都凉透了,他才姗姗来迟。
翌日,我才知道,皇上重审父亲一案竟有不少反对,甚至不少人将之怪罪于我。
我却不甚在乎,只要能为父亲平反,便是妖妃又如何?
皇上与我重归于好,许是不忍心见我陷于流言蜚语之中,王宝林竟也来云起宫来得越来越勤了。
听到陆宣主动请缨,重审我父亲一案时,我心中甚是感动,也放下了对他的怨。
至少,他还记得当初对我的承诺。
王宝林来陪我,我其实是感激的。我本以为,她是想争宠,却发现她对皇上避之不及。后来,相处久了,我才猜到,这傻丫头竟喜欢上了蒋将军的义子。
那位吴将军我知道的,皇上说,他在镇压西南王一战中,表现得颇为勇猛,皇上打算待他们凯旋之后,重赏他。
我却不忍心看着王宝林这一生都耽于单相思之中,索性这吴将军的妻子已病逝,便瞒着王宝林,送了封信给他,得到允诺后,便设了个假死局。
王宝林顺利出了宫,可是每逢我或者启儿和漱儿的生辰时,总是会托蒋夫人送几个香包进来。偶尔还会写封信,她的字看着眼熟,与我的倒是越来越像了。
后来,她的信上开始有了婴孩的小脚印,她说,她生了个女儿,想认我做干娘,说出去威风。
我答应了,回了她一把长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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