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焱公子,禁止转载。
蛊村地处滇黔交界,从名称便可知这是一个苗寨,且村中盛行蛊术。所谓蛊,指的便是各类毒虫互相咬食后最终留存的至毒之物。善驭蛊者,则称为蛊师。
由于蛊术自古便是苗疆秘术,且传女不传男,故而通常蛊师都是颇具天赋的苗族女子,但蛊村却与众不同,在老一辈的口耳相传中,最厉害的蛊师竟是一对汉人母女,母亲叫铁心,女儿叫铁青衣。
这母女俩都生得极其美貌又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宛如下凡的仙子一般。只是因为她们高明诡异的蛊术,曾对其心怀不轨的人大多吃过暗亏,所以在那之后一直没有人敢轻易主动招惹她们。
在铁青衣十八岁那年,蛊村发生了一件怪事,那年端午节过后的第三天夜里,母女俩住的草屋忽然失了火,之后有人看见铁青衣独自一人走了出来,从此不知所踪。
人们猜测,那一夜是铁青衣杀了铁心。
她们虽然既是母女又是师徒,但这铁心性情十分孤僻乖戾,永远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即便对铁青衣也是如此——或者更甚。在铁青衣年纪尚幼之时,有人曾见她和别家男孩言笑晏晏的玩耍,被铁心撞个正着。铁心当场翻了脸,管教她时,竟狠心的放出了若干毒虫咬她。
铁青衣年纪虽幼,性子也是要强至极,尽管被咬得全身肿胀血迹斑斑,却始终不落一滴眼泪,甚至都不曾哼上一声。只是从此之后,她也没再对任何人笑过,包括她自己的母亲。
大家认为铁青衣心底是恨铁心的,毕竟铁心好像也从来没把她真正当女儿,而更像是怀着深刻的仇恨,把她当做泄愤工具般对待。铁青衣隐忍多年,终于在十八岁时学得了青出于蓝的本领,因此她就算起意杀铁心,也并不令人意外。
只是那一夜大火熄灭后,人们并没有从断壁残垣中找出铁心的尸骨。
……
田坝镇瑞祥茶楼内,一名面相儒雅的年轻男子凝望着坐在对面身穿青色纱衣的美貌女子,微笑着向她讲起了这段道听途说的故事。
女子听完后淡淡说道:“你相信这个说法么?”
男子摇了摇头:“不,我只信你说的。”
女子道:“我没有杀母亲,但的确是个蛊师,也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你,可以反悔。”
男子笑了笑,眼中透着温暖和深情:“我正是喜欢你的与众不同。我当护你、爱你一生一世,与你相携到老,白首不离。请相信我。”
女子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头却偏向了窗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开口道:“万一,我不会老呢?”
男子愣了愣,旋即笑道:“那岂不是更好?”
那个时候,男子预料不到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
他叫田慕白,是镇上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田家的少东家,而女子正是昔年蛊村走出来的传奇蛊师——铁青衣。
自数年前离开蛊村后,铁青衣一路向北而行,因为生着一张绝美的容颜,她遇到了许多的爱慕者,其中自然也不乏许多心怀歹意却自讨苦吃之辈。
但她心中几乎从来没有起过涟漪,因为她总是在夜里梦见母亲铁心,梦见她对自己说:“青衣,我传了你一身本领,却只能保护你的人,不能保护你的心。你要记住男人不可信,若你当真看上谁,必须要用情蛊牢牢拴住他。”
传说当中,情蛊能牢牢控制对方心智,令其对施蛊之人永不变心。
铁青衣懂得情蛊的炼制方法,可她不愿意去炼。一者炼制过程极其艰险,蛊引又十分特殊,再者她虽然没有经历过男女之情,却隐隐觉得,那种傀儡式的控制与痴迷,并不是自己臆想当中爱情该有的模样。
对铁青衣来说,田慕白是特殊的。她一路行来,见过很多徒有虚名的纨绔公子,更多是为富不仁的贪官污吏,但田慕白不一样。田家家境殷实,难能可贵的是还极受镇上百姓的尊崇,那一年田坝镇犯了洪水,庄稼尽数被淹,村民颗粒无收,之后三成人染了疫病。田慕白非但不像其他有钱人一样望风而逃,反而主动打开自家粮仓接济,又重金从外地请来数名郎中救治村民,给当时途径此地的铁青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帮着一起治愈了村民,也是从那时起,留在了田慕白的心中。
田慕白博闻强识而风雅有趣,跟他在一起时,就算是足不出户,铁青衣也仿似在这大千世界中肆意游走,大大有别于自己少时苦行僧一般的寡淡生活,每时每刻都令她新奇不已而又充满期待。
她不是那种喜怒溢于言表的人,也不曾表达过自己的感受。可她心里非常清楚,这种感觉在她人生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铁青衣没有忘记过母亲的嘱咐,但那一刻她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她决定要冒一回险。
正如田慕白当初承诺的那样,成婚之后,他的确对铁青衣一直呵护有加,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两人又是男才女貌,着实令田坝镇的百姓们艳羡不已。
唯一一件遗憾的事情是,铁青衣始终没有怀上孩子。
田慕白虽是开明之人,但那时对于子嗣的看重不似今人,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尽管他没有明说,内心的隐忧却被铁青衣清楚的看在眼里。
铁青衣那时已经知晓自己无法成功受孕,多半是跟多年与毒蛊相伴有关,因此便劝说田慕白再纳一个二房,田慕白却坚定的摇了摇头,说此生只爱她一人,当年的誓言,他还牢牢的记在心里。
次年,田慕白外出办事,从邻镇一户不幸罹难的贫苦人家领回来一个不到一岁的小男孩。他说孩子的家人遭了大难,父母临终前恳求他照顾他们的孩子,他心生恻隐,于是点头应允。
田慕白笑着对铁青衣说这或许也是天意,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孩子,他给孩子取名叫田铁生。
大概是因为生得美貌又亲切,田铁生一见到铁青衣的第一眼竟立刻伸开胖乎乎的小手,哇哇叫着就想往她怀里钻。铁青衣莞尔一笑,将他抱了过来,听着孩子满意的咯咯而笑,她的内心既温暖又怅然,心想自己若真的是个母亲,那该有多好。
时光匆匆流逝,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田铁生已经长大成人。他生得高大英武浓眉大眼,跟消瘦文弱书生意气的田慕白形同两极。
田铁生虽然外形上与其父差别甚大,内里却深得田慕白真传,出口成章学识渊博,待人亦是恭谦有礼,端的是能文能武,故而颇得镇上姑娘喜爱。但他似乎眼光很高,不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从没瞧上过任何一家的姑娘。眼看二十多岁了,仍不着急自己的婚事,反而依旧如儿时一般,喜欢和自己的母亲腻在一起。
铁青衣比田慕白小两岁,其时也已经年届四十,虽然眼角也添了些皱纹,但比之年轻时代的艳丽无双,却更多了些迷人的成熟风韵。她跟田铁生走在一起绝不像母子,甚至不仔细看连姐弟都不像,反倒更像是一对璧人。而田铁生瞧向铁青衣的眼神里,似乎也热烈得有点过了头,并不完全像儿子看母亲的眼神。
田坝镇上纷纷传言,这个田铁生,只怕真是有很严重的恋母情结。接着又有人说,田铁生长得根本不像田慕白,也不像铁青衣,这中间的蹊跷之处,怕是大有内容呢。再者铁青衣如此美貌,虽说是上了年纪,风韵却不减当年,反观田慕白却因身体多病,已然老态尽显,她难道不会有别的心思么?
田慕白也隐约听过这样的传言,但只是一笑了之,从未往心里去。田铁生虽不是自己亲生,毕竟看着他长大,他的秉性自己是了解的。而青衣更不用说了,她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无论外表,还是内心。她绝不会做出任何荒唐的事情。
此后不久的一个夜晚,田慕白正在书房读书,田铁生忽然闯了进来,神色间有些闪烁。
无论对于田慕白还是田铁生,那个夜晚在书房的那场对话都意义重大。在田铁生眼中,这是他和父亲第一次以平等的成年男性视角,谈论他们共同关心着的生命中两件最重要的事。而在田慕白眼中,儿子长大了。
田铁生首先问田慕白:“父亲,我并非你和母亲亲生,对么?”
田慕白愣了愣,但也并没迟疑,这事情不可能瞒他一辈子。于是他将田铁生的身世和盘托出,并歉然的说,很抱歉隐瞒了他这么多年。
没想到田铁生听完只是默然半晌,旋即说道:“父亲,你对儿确实有二十多年养育之恩。你,就是我的父亲。”
田慕白欣慰的望着田铁生,却听他话锋一转道:“那么你知道母亲的秘密么?”
田慕白一惊,脱口而出道:“什么秘密?”
田铁生端详着父亲的表情,神色有些复杂,沉默良久后缓缓说道:“父亲,你放心。有生之年,我绝不会说出母亲的秘密。”
他眼中带着一丝落寞,转身往门外走去,却又在门边时停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父亲,我要是早生二十多年……亦或,我要不是你儿子,就好了。”
那一晚,田慕白一夜未眠。
没过几天,田铁生主动提出想要与镇上史员外家的千金成婚,田慕白虽感意外,还是依言去提了亲,对方欣然应允,史家小姐更是喜不自禁。三个月后,田慕白在田府大设宴席,为儿子隆重举办了大婚。
同一年的秋天,田慕白病重卧床不起。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他出神的望着床前又老了几分的铁青衣,对她柔声说:“青衣,我死之后,你做回你自己吧。”
铁青衣道:“你在瞎说什么?”
田慕白凝神望着她,面上浮出了微笑,一如当初般温暖。
“青衣,谢谢你。谢谢你愿意陪我这一世,谢谢你……愿意陪着我变老。”
铁青衣微微一怔,转头望向了窗外,笑着流下了眼泪。
那一刻,她和田慕白都想起了最初在瑞祥茶楼时的那段对话。
“万一,我不会老呢?”
“那岂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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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铁青衣为何不老,可参阅之前文章:母亲把女儿和无数毒虫关进密室,对她说,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