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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俩踩着雪叶子回家,娘盘坐炕上支着小锅盖正在包饺子。
“娘,今天有啥好事啊,不是我哥回来的日子啊。”秀莲放下书包,搓着冻红的手,高兴地两眼发光。
“萝卜猪肉的,我刚到镇上割的肉,新鲜着呢。只兴你哥回来才吃饺子,咱也得改善改善。”娘脸上笑着,眼睛没笑,只瞄着秀云。
大女儿放下雨伞,雪叶子顺着她倾斜的肩头落在地上,摔碎了。她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左一右好看的小虎牙。
吃过饭收拾妥当,秀莲做完作业,打发她睡下,娘呶呶嘴,示意秀云东边屋说话。
“那个,得俩月没来了吧?”她说得挺随意,边说边将女儿小心地捂进被窝。
长大后第一次和娘如此亲近,秀云挺不得劲,可娘被窝很暖和,她老实地缩了进去。
“以前也这样,没事的。”秀云脸上热热的,有些难为情地说:“
“身上发懒不?”
秀云不解地看向娘。娘很认真,灯影下的眼睛苦苦的,苦出两个半月形的黑眼圈。
她的月事一向不准,像这种三俩月不来也是常有。但身上发懒却是近月余的事,她老觉得身子发沉,躺下不愿起,坐下不愿动。秀云把这些归结为那件事后的心情低落。
“这傻妮啊,”娘将疲惫地目光投向黑漆漆的墙壁、简陋破旧的桌椅板凳,最终无助地看向地面杂乱的暗影上。
等秀云从熟睡中被娘叫醒,才发现自个不知何时在娘炕上睡着了。她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儿,这味并不生疏,镇上药铺一年到头就飘这味儿。
秀云不知道,她前脚走,娘后脚便跑到镇上连猪肉和药一起买了。卖药的董大夫是老熟人,啥也没问,便将药配好了。
娘将一碗黢黑的汤药端给女儿,眼神中蕴含着隐秘,脸上却带着一副痛苦、无奈的神情。
秀云心中的疑惑越发深了,望望黢黑令人作呕的汤药,望望娘,突然明白了。她眼中没有凄婉之光,也没有了恨,毫不犹豫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喝完后,把碗递给娘,咧嘴一笑,笑出满眼的泪花。
“怀你弟时,我用尽啥法也弄不掉啊。现在也不是那时,兴计划生育喽。”娘幽幽地说。
秀云知道那是娘心中最深的痛,从来不问,娘也是第一次对她说。
……
秋志是被一层又一层破布裹着才勉强在娘肚里长大的。
他来得不合时宜,娘压根不想要这块“烂肉”。可是,他的生命出乎意料地坚韧,任凭她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仍一天比一天见长。
对这块肉有感觉是在娘又一次跳土坡后。坡不到两人高,她一闭眼就跳了下去,咕噜噜滚到坡底,忍着皮肉疼只等肚子发作。可是,除扬起的粉尘呛得她咳嗽,肚里的孽种没一丁点儿动静。就在她爬起来,想再跳一次时,隐约一只小脚示威性地揣她一下。不疼,而是鼓起一个小小包,不一会儿又塌下去。脚的小主人在说,娘呀娘,你饶了我吧,好歹我也有你一半骨血呢。
怀秀云时,她不过十七岁,享受地主婆娘的好日子,有人天天侍候吃喝,除了生产时的疼痛,其余没感觉。可现在,娘的心突然颤颤地,一低头,泪花子掉下来,再一低头,那泪啪嗒啪嗒的,和泥混在一起,漩起小水洼。哭够了,她才拍拍身上的土,整整凌乱的发,爬上坡回家了。
谢天谢地,月份大时穿厚衣裳。她用一块破布将肚子缠得死死地,裹得她连气也喘不出,腰也弯不下。再后来,懂事的秀云就给娘搭手。生孩子时,也是她搭手。别看秀云人小,却已经把一个人的大半生给活完了。
陈黑子在一个半夜跳墙头进来,是听村人说这寡妇院里有娃娃哭声。
他看到炕上那个喂娃娃的女人。陈黑子的脸登时吓白了,额上的汗珠子忽得冒出来,大正月的。
“谁的娃?是,是俺的不?”
女人冷冷瞄他一眼,脸上没一丝变化。
“谁的,到底是谁的?”
女人的眼睛扎在他心里,依旧不吭气。
“娘的,不说话,老子就把你交给公社。”
女人仍不吱声,眼睛像毒针似的一下又一下扎他,意思不言而喻:“王八蛋,你敢?你管谁的孩子,反正是我的,和你个混蛋没任何关系。”
陈黑子咽了下口水,又生一胎的女人更有看相,白白嫩嫩,水水灵灵的。他不死心。但他不知道,那晚一出门,自己就永远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