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我知道,这个标题的后面站立着一位80年代最有才华的批评家吴亮的身影。正如我在书店里看到小说家马原的散文集《两个男人》时,内心有种难言的忧伤。往事早已淡去,惟有文学的身影或明或暗。马原——这位中国最有才华最有哲学悟性的小说家,消失文坛已有多年了,只是最近他才出版了文学讲演录《阅读大师》,开始“后小说家”贩卖经验的“江郎才尽”之举。然而正是马原第一个意识到当时的小说叙事有着重大的缺陷,才在那个时候开始了他天才的探索。以《拉萨河的女神》、《冈底斯的诱惑》、《西海的无帆船》等一批小说震惊了中国文坛,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啊。
遗风所及,一大批的实验者涌现出来,如余华、格非、北村、苏童、孙甘露、吕新等人。他们都曾写下了许多精致而极富形式意味的小说,给文坛带来了崭新的写作经验,“真正的革新者总是力图使我们切身体验到他的创作矛盾”。现在看来,形式与文体的探索,有力地训练了这批先锋作家的叙事艺术,大大地扩展了小说的表现力,为他们后来写下《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余华)、《欲望的旗帜》(格非)、《米》、《我的帝王生涯》(苏童)、《玛卓的爱情》、《水土不服》、《施洗的河》(北村)等优秀小说奠定了基础。
对形式的迷恋是一个先锋小说家的存在标记。但对其它的作家来说,形式是否就不重要呢?多年以来,我们的文学一直强调内容,认为形式仅仅是为内容服务的,没有内容,形式根本不能独立存在。但在20世纪小说写法的千变万化中,形式往往已经成为内容,或者说形式就是一种内容。先锋从本质上讲是拒绝现实与主流的,先锋是一种自由,先锋是一种精神。
先锋派小说对现代汉语的结构规律与审美属性的探索达到了一个空前成熟的境地。但对语言自身的过度迷恋可能也限制了它对超越性世界的关注与表达。这是一种两难的处境,但真正的大师便是在这两难的处境里有着行走自如的能力。写作就是一种冒险,规规距距的文字是耐不住岁月的侵蚀的,异端的美才能在历史的长河中被后来者所发现,文学史同时也是发现史。马原在1984年发表的《拉萨河的女神》确定了他的叙事方式,而1985年的《冈底斯的诱惑》则表明马原的叙事圈套完全圆熟。
马原在《冈底斯的诱惑》里叙述三个不相干的故事,但是在叙述过程中马原极力制造这三个故事是有内在相互联系的某种假象,显然,这种“联系”使人觉得其中隐含着某种不可知的秘密。马原叙述过程是制作错觉,他在描写“天葬”的时间,先写到“死亡”,然后绕了一个圈子,使你觉得“天葬”是多么神秘。而事实上,马原并不直接进入叙述对象的“神秘”,甚至,他对“对象”的具体存在都未必感兴趣,他在意的只是叙述的方式。与马建被批判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相比,马原的重心在于如何叙述,而马建则是一种展览式的猎奇,他的小说是以纯粹的性主题撕去了掩盖在人类肉体上的文明遮羞布。马原一方面专注于他的“叙事圈套”,另一方面却用大量稀奇古怪的经验来填充他的圈套,造成一种反讽的效果。
马原是大师么?我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正如我无法判断高行健的成就,因为许多文学评论家都认为当代文坛没有大师可言。上海的批评家吴亮在他那篇著名的评论《马原的叙事圈套》里,也仅仅承认“马原是属于最好的小说家之列,他是一流的小说家。”吴亮认为:“马原的小说主要意义不是叙述了一个(或几个片断的)故事,而是叙述了一个(或几个片断的)故事。“前一句的重心在于“一个(或几个片断的)故事”,后一句的重心在于“叙述了”。也就是说前一种意义是在强调内容(写什么样的故事),而后一种意义则强调形式(以什么样的方式写)。这两种方式曾经是传统小说与先锋小说的区别所在。当然现在的小说家可以说都学会了“以什么样的方式写”的那一套小说的技巧,而且花样更多、写法更大胆,“青春无敌”讲的就是他们(或她们)。但他们(或她们)与马原相比,依然有着巨大的差距。马原的魅力何在?仅仅是形式的创始者吗?
其实无论过去多少年,重读马原,譬如重读他的《冈底斯的诱惑》、《西海的无帆船》、《虚构》、《拉萨的小男人》的系列作品。仍然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它们是当代小说中最令人惊异的小说。最令人惊异的,是作者的想象力,他的写作技艺,和他的小说所提供的种种可能性。马原最令人惊异的,是他创造了现代“汉语小说”的一种写法,确立了现代“汉语小说”的一种形式。而在此之前,这种写法和这种形式,在现代汉语写作中是没有的。但马原决不仅仅是一种小说形式的开创者,他在艺术上的博大与丰厚也是其它小说家所难以企及的。马原对自己的小说有着自信而深刻的认识,曾经在一篇七千字的名叫《小说》的文章里,马原用异常明确的文字表达出他的小说观念与小说理论,他对近世世界小说家的评价和对自己的小说的解释。马原说:“每个作者都密切关注着多种技法。最常见的是博尔赫斯和我的方法,明确告诉读者,连我们(作者)自己也不能确定认定故事的真实性-这也就是在声称故事是假的,不可信。也就是在强调虚拟。当然这还要有一个重要前提,就是提供可信的故事细节,这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相当扎实的写实功底。不然一大堆虚飘的情节真的像你所声明的那样,虚假、不可信、毫无价值。这种技法表面上看很简单,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主要是对作家基本功要求很高,是一个很严峻的考验。这样的方法往往是最具效果的方法。”这种切身的写作经验确实比一些评论家的高头讲章说的痛快明白。现代小说不惜损害意义,正如法国文学批评家莫里斯·布朗肖所说的:“灾难性的写作”。写作就是和无法说出的事物进行对质。
站在这个无比荒凉的大地上,面对一些真正的大师,用他们的勇气、人格、受难的姿态,尽其所能地在废墟上把人类残存的希望与信心聚拢起来,以获得一个完整的基础关怀人、解释未来新的生存。无论马原是否是大师,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马原的小说已经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为小说的世界打开了另一扇窗户,我们在这一扇窗户里看到了与以往不同的风景。正如某学者所云:以往我们接受的是这个世界的A面,而马原的小说偏偏呈现了这个世界的B 面,于是震惊产生了。张爱玲在《惘然记》里写道:“在文字的沟通上,小说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就连最亲切的身边散文,是对熟朋友的态度,也总还保持一点距离。只有小说可以不尊重隐私权。但是并不是窥视别人,而是暂时或多或少的认同,像演员沉浸在一个角色里,也成为自身的一次经验。”
已故的上海评论家胡河清曾经说过:“马原是具有比较敏锐的‘文化意识’的一人。” 胡河清偏爱马原的早期小说,他在《马原论》一文中对马原有极为漂亮的评价。其云:“佛家有雪中芭蕉之喻,喻‘金刚不坏之身’;我倒愿意马原修成如雪海中不凋生命之绿的大芭蕉树那般的金身,虽然进入神秘冷峻的世外仙境,却又能有朝一日回归到象征感情生命之美丽的凡界之火焰山。这是比佛法的涅磐更大的道行。马原能成此果否?”淡出小说创作的马原已经无法完成胡河清先生的遗愿了。
“我就是哪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马原小说《虚构》中的第一句话)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读到这样的句子时感受到的那种简练直接和对于操控一个故事的自信。那时我就敢肯定,这是一位不错的小说家。现在写小说的马原,他已经成为历史,成为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标志之一。可能马原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真正的小说家并不会在意所谓文学史上的定位与肯定。然而正如马原所说的那样:人世间的上下并不平坦。许多发生的事你自己并不能控制,如此,你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记得万之在马原的第一本小说集《冈底斯的诱惑》(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说过:“艺术家最起码的素质实际是‘虚构’能力,而虚构本来就是‘小说’(英文Fiction)的别名。当我们的不少小说家在比赛谁能照搬生活的原样的时候,像马原这样擅长‘虚构’的小说家,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马原是第一个反对“深度模式”的人,他用“叙述圈套”压抑故事,又用故事替代了深度模式。可以说,马原的写作是一次无记忆的自我书写,一种自我增殖的本文愉悦。
马原从“虚构”出发却以最大的可能性切近“真实”,这种“真实”的虚构由作者直接进入本文,伪装叙述人来建立,这个叙述人跨越“真实”与“虚构”的双重领地,真实在这里被虚构化了,叙述时间在这里成为真实与虚构双向流变的通道。在马原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对传统的经验秩序的强而有力的质询。通常小说含有故事,阅读一部小说就是追随某种发展。但马原却拒绝传统的故事讲法,而是以苦心孤诣构造的叙事方式,以无所顾忌的诗性祈祷,为我们这个时代提供了最尖锐的艺术表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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