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霜降过后,天就转凉了,刘工长把毛蛋子们轰赶到地里给豆角、茄子拉了秧。冬天吃的大白菜已经进入生长后期,老秦给他们一一指点了病虫的除治和水肥的管理,一早一晚地就看见一大帮人挑水的挑水,打药的打药,老农似的忙乎得挺热闹。老秦瞅着高兴,站在地头朝毛蛋子们喊,“诶,都照这么干才是好孩子嘛,不招灾不惹祸的,踏踏实实地干铁路,哪个姑娘家不喜欢呀,哪个领导不待见呀,是不?嘿嘿嘿嘿……”毛蛋子们跟他答话,“秦大爷,看我们表现这么好,还不给工长说说,让我们赶紧调回去吧。”
“咳,调啥呀?在窝子沟就不是干革命工作么?真是的!我跟你说呀,……”老秦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水,打算踩着畦埂走过去把一大堆道理跟他们讲讲。刚一动步,有毛蛋子喊住了他,“得得得,得了啊,您最好别过来。您一过来,很影响我们干革命工作。快回屋歇歇去吧,啊?”
“哈哈哈哈——”
毛蛋子们好一通笑,笑得老秦挺上火。
充盈的水肥催着畦里的白菜一天一个样儿地长,棵棵像胖娃娃似的好看。老秦依然早早地起来去坡下转,他掐下一块菜叶子放在嘴里嚼,打过霜的青菜吃在嘴里清甜清甜的。身后传来一阵悉窣的脚步声,他知道大黑儿又来了。小崽儿们还没断奶,大黑儿每看见老秦去坡下,总是钻出窝来在他身后追撵,它怕他再那么自己找累受,阻拦他的唯一办法就是跟在他身后“呜呜”地嘟嘴,老秦架不住它没完没了的磨黏,更不忍小崽儿们干瞪眼地找娘,因此转不上两袋烟的工夫就得赶回去。
大黑儿不知道老秦嘴里嚼的啥,就歪着脑袋瞅。
“看啥?给你一块儿尝尝?”老秦猫腰掐下一块叶子朝它嘴里掖,大黑儿摇着脑袋往后退。
“傻丫头!这可是上好的‘小核桃纹’呀,甜着呢。不吃?日后想吃也吃不着喽。……”老秦叨啵着,把菜叶填在自个嘴里。
这“小核桃纹”白菜,纹路细腻紧凑,吃起来口感特别好。菜籽是他从老家带来的,老伴活着的时候,每到二伏天就把头年采集的白菜籽倒腾出来,在院子里种上几畦。老伴说,你那工区也有园子,带点儿回去种上十畦二十畦的,你那伙子人一冬天吃不了的吃。那包菜籽儿在这块菜地上撒了两茬就抖楞净了,没了,再也种不上家里的“小核桃纹”了。
大黑儿蹭着他的裤腿,哼哼唧唧地开始磨黏了。“咳呀,你让我多呆会儿行不?走走走,你回去吧!”老秦心里烦乱,用腿使劲地拱了它。大黑儿躲开老远,两眼猜闷儿地眨巴着,闹不清他今天咋这么不耐烦。老秦轰赶它,扭了头自管朝老伴坟头那走。
“汪!——”大黑儿赌气地朝他吠了一声,拨头奔坡上跑了去。
坟头上的小草枯黄了,先前那些好看的野花也都冻蔫巴了。老秦抹了抹墓碑上白花花的霜,摸起块坷垃垫着屁股坐下来。烟锅子捅进烟荷包里,一边捻装着就念叨上了,“老婆子,看见这片白菜了么?多足棒吔!回头我拿它给你包大馅饺子,啊?少放点韭菜行不?放点儿韭菜好吃。……哦,对了,刚才咱那黑儿也来了,它给孩子喂奶去了。耶,黑儿那奶水成足哩。……”
老秦正念叨着,大黑儿衔着一只狗崽儿朝他跑了来,那狗崽儿在它嘴上四爪乱蹬“吱儿吱儿”地叫。“耶耶耶!……”老秦赶忙迎过去,急眉火脸地朝它嚷,“你疯了么?大冷天的冻着孩子呀!啊!”他把小崽儿接在手上,急忙揣进怀里。大黑儿用嘴拱拱他的手,哼哼唧唧地引领着他返回坟前。老秦明白了大黑儿的意思,“哦,你是想让你娘看看呀?好好好,让你娘看看。”在墓碑前半蹲下来,他一手抻起褂子挡风,一手在怀里托着狗崽儿,“老婆子,快看看,快看看,咱闺女把孩子送来让你看哩。你看它吃得多肥实呀,啊?这是黑白花的,那些个里头还有黑黄花的和一马黑的呢。你等着啊,等断了奶,我把它们全招呼来让你看。咿呀,你看它们一个个的那个欢实!……”老秦喜滋滋地跟老伴唠,蹲在一边的大黑儿时而瞅瞅墓碑,时而瞅瞅孩子,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好似也在插话。狗崽儿直打哆嗦,老秦赶紧掩上了怀,“咱走吧,天冷,孩子受不了。”大黑儿就朝他摆着尾巴起了身。
“老婆子,回头再带它们来看你,啊?天忒凉,孩子受不了。我们先回去了,啊?” 老秦匆匆地向老伴道别,紧捂着狗崽儿,跟在大黑儿后头奔坡上走了。
18
刘工长到村上赔情,在老兽医家跟那几个伤了狗的村民喝了酒。既然上门赔情,他主动自罚了三杯,接下来便想挨个地敬上一杯酒。老兽医一把摁住了他,行了行了,落座三杯你也喝了,就别老个敬了啊。坐下,坐下慢慢喝。村民们也说,是啊,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啊,坐下慢慢喝。刘工长赔笑坐了下来,老兽医想起大黑儿来,便问,哦,对了,你工区那狗子咋样了,下崽儿了吧?刘工长说,嗯,下了还不少呢,一家伙下了八个。哎哟,把那老秦乐坏了吔!坐他身旁的村民问,就那回那个老头么?
“嗯,就是他。”刘工长说。
老兽医皱皱眉,“咋看那人木巴拉叽的呢?”
刘工长叹了口气,“唉,你们是不知道他的情况,那老头儿啊,这辈子可够苦的吔。老伴不能生养,一年前从老家来铁路医院治病,没一个月就死了。唉呀,死了连个打幡儿都没有。唉!那天,老头儿把骨灰抱了来,一道上那个哭啊。……”
“耶,......”随他说着,一帮大老爷们儿就酸了鼻子。刘工长接着说,“……大伙就帮着在房后菜地里挖了个坟,埋了。老头儿没心思活了。这不,可巧,他老伴忌日那天,他捡了只折了腿的狗子回来,说啥要养活它。嗯,那天不是找舅过去看了么?好了。哎哟,老头儿把那狗子就当个亲闺女哩!这又一下子添了八个外孙,老头儿那个乐吔!这不定下了么,到时我们一伙子给那狗崽儿们过过满月。”
“哈哈哈哈......”一桌人听着就笑。刘工长说,“咳,哄老头乐乐呗。咋办吔?”
村民们挺敬佩,“嗯,是个好领导!”
老兽医抹抹泪眼,端杯起身,“孩儿啊,过满月那天我们也去。”
“好啊,那敢情好。”刘工长高兴得赶紧举杯。
老兽医说,“啥也甭说了,来,我们大伙敬你这杯!”
众村民齐刷刷地起身,“来,干!”
听说村里也来人给狗崽儿们过满月,老秦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他托大老李买来两个猪头,这猪头个儿也忒大,两个就把那口八印大锅装了个顶盖满。老和忙过晌午饭就烧火炖上了,开锅后,把大块的劈柴撤出来,再填上细柴禾慢火燎,燎到下午出工的时候,香味就窜遍了整个院子,把大伙儿馋得走不动道。
晚晌提前收了工,毛蛋子们进了屋就大呼小叫地忙着撤床板,搬凳子,一棵烟的工夫,就把工长屋整成了小餐厅。板凳、床屉搭成的长桌子摆在了屋子正中,再罩上床单子,看上去显得挺周正。数数凳子不够用,刘工长就吩咐毛蛋子们节了几个枕木墩子来。老和抱来一摞碗,配着座位挨个摆上。随后,刘工长就把满坛子白酒端上了桌,“来来来,斟酒斟酒,不管是谁,一律先斟上半碗。”
老兽医是带着俩人和两口袋棒子面来的。随后,大老李就拎着一瓶子香油赶了来。
老秦先带着客人到狗窝看看,大黑儿不愿意让生人看,张大着眼,时刻警惕着,发现有人靠近,就龇牙咧嘴地叫几声以示警告。老兽医就那么趴着看,大黑儿只是“呜”了一下,再没吱声。小崽儿们正争着吃奶呢,一个个跌跌撞撞的憨态着实惹老头喜欢。他笑眯眯地朝小崽儿们努嘴,“啧啧啧”地与它们交流着。刘工长过来拽他,“舅啊,快进屋吧,大伙都等你开饭呢。咋了,还没稀罕够么?稀罕就抱俩走。”老兽医真是没看够,就说,“你看看,这啥营生都是小时候好玩。嘿嘿嘿嘿……”
客人进了屋,一瞅那酒碗就直了眼。
刘工长说,“来来来,落座,都落座。酒是我满的,都别担心喝不下,咱要的就是这气氛。啥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啊?啥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啊?今天咱们就演习演习。来呀,上菜!”
“走着——”毛蛋子们学着跑堂伙计儿的样子,喊着闹着把大碗大碗的猪头肉和糖醋白菜心、糖醋拌青萝卜丝端了上来。老兽医瞅着眼晕,“嚯,老家伙,不过了么?”大伙不禁大笑起来。
这开场阵势颇带些江湖气,甚或有些滑稽,这是刘工长有意安排的。要说起来,给狗崽儿过满月,本身就够滑稽的。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给狗崽儿过满月不过是个借口。正是因了这个借口,才有了让老秦开心的机会。之所以刻意营造这种气氛,就是想让他敞开封闭的心门透透气,接接风。
刘工长说,“老秦哪,人都到齐了,你来说两句吧。”
老秦在老兽医身边站起身,要说的话老和提前已经教给他了。他显然挺激动,端起酒碗,碗在手上打了晃。“今天哪,小崽儿们出了满月,大伙都为我老秦捧场,特别是咱们村里的父老乡亲也来了,我真的很高兴,很感动。……唉,我这辈子呀,身边也没个孩儿,一下子有了一帮孩子,我,我这心里呀 …… 高兴。呜……高兴!”说着就带了哭音。
“耶,莫激动,莫激动。”老兽医起身拍拍老秦,然后端起酒碗跟大伙儿说了话,“各位老少爷们儿,今天呀,莫说是我这秦老弟高兴,咱们大伙儿都跟着高兴,对不?啥也不说了,就冲他这份心情,就冲你们哥几个的这份体恤,来,我先敬你们大伙一口。”
大伙赶忙起身端碗,“来来来,喝,喝!”
“来来来,吃肉,吃肉。”石班长张罗着大伙吃肉,几筷子下来,个个嘴角都淌了油。
接下来,大老李起身敬酒,他的话挺简单,先冲老秦说了句,“老伙计,我就跟你说一句话,你呀,有福!”转过身,就给刘工长竖起大拇指,“我跟你也说一句话,你这个工长呀,我大老李秉服!”
“好,好!哈哈哈哈,喝,喝!”
接着就是一通喝,一通吃。毛蛋子们趁着热闹,给老秦说了些祝福话,也端起酒碗,给村里人一一敬了酒。
老秦这辈子从没这么热闹过,他也顾不上自己那老胃病了,端着酒碗挨个地敬。刘工长见他走道打了晃,捅捅身边的石班长,“快去,快扶他回屋去。”几个人过去搀扶,醉眼朦胧的老秦抡圆了胳膊吼,“呜,不……不回屋!”站稳身子愣怔了一下,就咧着大嘴傻笑开了,“嘿嘿嘿嘿,高兴!大伙都来了,我真的高兴!嘿嘿嘿嘿 ……”
“对对对,高兴,咱都高兴,啊?”石班长随他附和着,朝几个毛蛋子一挤眼,一边架着他一只胳膊就朝他屋走。
老秦身子朝下坠着,两脚在地上出溜着就被拖进了屋。
正喂奶的大黑儿不知道老秦出了啥事,钻出窝来就朝屋里跑,狗崽儿们“吱儿吱儿”叫着跟了出来,循着娘的奶香就逛逛当当地来在了老秦门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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