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妻子琉琐的故事。
大约十岁那年秋天,我去奶奶家借耙子。奶奶打量我半天,又迟疑了一会儿,才把耙子拿给我。说:“不是奶奶不借,你爷爷蝎虎着呢!赶黑儿你爷爷下工前,可把耙子送回来呀!”我点点头说:“奶奶,你放心吧!”我回身要走,奶奶又把我叫回来,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可别使坏了,要小心着用。你爷爷的东西放得都有准地方,送回来的时候,照原样幢在西墙头那儿……”我看着奶奶看我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说知道了,扛着耙子就走了。
我心里记着奶奶的话,傍黑儿的时候,赶在爷爷下工前,我把耙子给奶奶送回去了。隔着窗子我喊道:“奶奶,我把耙子送回来了,照原样幢在西墙头这儿了!”奶奶正在炕上做什么活计,抬头看了看耙子,说:“照原样放好,别走样,省得你爷爷知道,回来跳老虎神!”我走了之后,事情发生了变化。谁知这耙子也知累,用了一过晌,它躺在地上了。奶奶家那时养着一头牛,牛从外面回来时,刚巧一蹄子踩在耙子上,把耙子杆踩断了。爷爷看到了坏了的耙子,心疼得要发疯。他跳脚大骂,你个败家的娘们儿啊!他骂着,抄起笤帚疙瘩,满院子追打奶奶。奶奶吓得满院子跑,终于被爷爷追上了。爷爷照着奶奶的屁股蛋子狠狠地擂了几笤帚疙瘩,一边打一边骂着:“叫你败家,我打死你个臭娘们儿!打死你!”奶奶满脸羞惭,她老老实实承受爷爷的打骂,心里也在心疼那个断了杆的耙子。奶奶后来见了我,埋怨道:“琉琐啊琉琐,你咋不把耙子给奶奶放好呢!你爷爷打得我,现在腰还疼呢!”
我后悔没有把耙子放好,也可能我放好了,被牛给碰倒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奶奶为了这个该死的耙子将要受很多很多的委屈。在奶奶的手里,如果坏了一件器物,一个碗啊,一个咸菜坛子啊,一件农具啊……爷爷总要骂个不休。过了一年半载,爷爷骂得乏味了,他才会住口。唉,我真对不起奶奶呀!
村里有个叫大懒王的人,娶了个老婆是个哑巴。哑巴烟瘾挺大,可她嫁给了懒王,哪里有得烟抽!她常去谁家的园子里偷几个沙果,偷一把菇娘,哄人家的小孩换烟末。哑巴总爱到奶奶家去,见哑巴进了院,奶奶就把烟匣子藏起来了。总供哑巴抽烟,谁供得起啊!我爱给奶奶卷烟卷儿,卷出的烟卷儿细溜溜的。奶奶夸我说:“琉琐手真巧,卷的烟卷儿就像洋烟儿似的”。有一次,奶奶疏忽,把烟匣子放在炕上了,哑巴趁奶奶上厕所,扯过了奶奶家的烟匣子,慌慌张张地向她的口袋里大把大把装烟末。我抓住哑巴的手,不许她偷奶奶家的烟。哑巴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一脸哀求的神色,比比划划地告饶。我看她又害怕又可怜的样子,就放她走了。我没把这事儿告诉奶奶。奶奶后来见了我,唠叨说:“你爷爷总骂我,说烟抽得费,抽得费,琉琐,你说烟我还能吃了吗?我能抽几颗呀!”我想到哑巴可怜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说:“奶奶,以后我给你卷烟卷儿,一天定下抽几根儿,烟匣子就不要放在外面了。”自此,奶奶再没为烟受爷爷的气。
那几年,粮食金贵,我们这些小孩子总也吃不饱,像一群饥饿的猴子,钻天觅地想弄点填饱肚子的东西。我们都想从奶奶那里挤点儿油水。但爷爷看得紧,没有他的话,奶奶可不敢轻易给我们吃的。有一次,我和英杰去奶奶家。英杰是我二叔的闺女,我俩是叔伯姐妹,都是奶奶的亲孙女,吃奶奶家,理所当然。可是吃什么?奶奶家清清爽爽,明面上可看不到吃的东西。奶奶坐在炕上做针线,说:“琉琐,给我看着点儿小英杰,这死丫头什么都翻!”看来奶奶吃过英杰的亏。我说:“放心吧,奶奶。”给英杰使个眼色,英杰就钻到小后屋行动去了。过一会儿,奶奶说:“咦,英杰呢?这死丫头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我说:“回家了呗,奶奶不得意她,她还不知道个眉眼高低啊!”奶奶说:“这小崽子,真他妈快!吱溜下子就没影了?”我说:“可不嘛,她饿得站不住脚……”我和奶奶搭讪着,掩护着英杰的行动。可是英杰有点儿笨手笨脚,不知把什么碰翻了,弄出了很大的响动,吓了奶奶一跳。奶奶说:“谁在小后屋?”说着就往炕边蹭。我赶忙拦住了奶奶:“奶奶,您别动,我看看去!”说着赶忙跑到小后屋的门边,假意向里张望一下,喝道:“这死猫,乱扒扯什么,看我打你!”奶奶说:“猫啊,饿死鬼投生的!上窜下跳,耗子也抓不住一个……”我说:“哪里还有耗子,耗子早就饿死了!”正说着,英杰却从小后屋狼狈地跑出来,一只手和胳膊上沥沥啦啦向下淌油,袄袖子也洇湿了一片。原来,小后屋黑咕咙咚的,英杰摸到了一个坛子,以为里面装着豆包,掀开盖儿伸手就掏,没想到把手插到豆油坛子里去了。奶奶见了,啊呀呀呀呀……地大叫起来,英杰趁机逃掉了。我和奶奶赶忙收拾现场,把弄到外面的油擦净了,奶奶又叮咛千万别叫爷爷知道。我答应了,心里很懊丧。奶奶说:“唉,可怜你们这些小崽子,饿得击天抓地,可奶奶也实在没什么给你们吃啊!”
奶奶是个善良的奶奶,可是爷爷总压迫她,她的胆子变得很小。她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痛苦,很多委屈,也有很多对好日子的憧憬,可是她能向谁说呢?
奶奶教我唱过一支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歌儿,也是我学唱的第一支歌儿。这歌儿的名字叫《刘巧儿》——
“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我的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这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
我说:“这歌儿真好!”
“是啊,这歌儿真好!”
“可我能唱吗?”
“怎么不能唱,好歌儿谁都可以唱。”
“可我才十一岁,我自己找婆家,我爸不得打我吗?”
“嗨,琉琐啊,这不是歌儿吗?这不是真的,这是歌儿啊”!
…… ……
我发现奶奶做针线活时,一入神,嘴唇动着,总像在说些什么。去悄悄凑到她身后去听,却听不到。我问奶奶,你在说些什么呀?奶奶说:“死丫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可是过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又动起来。她很专注很热诚地说着,无声地说着……
现在我才领悟,那是她的心在低诉。她心里堵满了很多很多的话,她不能说给任何人,只能悄悄地说给她自己。
作者简介:周树山,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生为王侯》《一片蔚蓝》《曹操父子》《铜雀台》;话剧《曹植》《村子》;散文随笔集《山自为山》《私人火焰》《致雪妮》;历史文集《未央宫:沉重的帝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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