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得(2)
即使是不从点将台上栽下去,不接二连三翻那几个滚,不摔跤,癌细胞还是在向他肌体大举进攻。撑不住了。全线溃败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朱恩涛大学是读历史专业的,年长他八岁的女朋友学音乐。多年来,孙容一直是中学音乐教师。坐在荒草地上,他想起了老师是著名的明史专家。他读大学时候的老师,姓罗,不是指的孙容。李自成当年在慌乱中退出了北京,又率军转战河南、陕西等地,终于踏上了九宫山长满松树和灌木丛的不归路,真要找到一个原因的话,比较复杂。非要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我的祖上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究竟重要不?)朱恩涛想到,各位老师为什么莫衷一是,形成惯例,都这样,不是抓不住要害,也并不是学问深和浅的问题,而是通通在故意回避。在拉美那种国家为啥好多学者选择了流亡。他极力分辨。但朱恩涛自己的老师要么就是在不顾事实习惯了和掌权者调情,要么随便下结论自欺欺人。他多次想起网上那个小狗和响尾蛇交集的故事,觉得特别荒诞。
怎么就会从一次偶然受伤——或者说不定是偶然事件——就扯到这种历史事变上面去了呢。当时,朱恩涛如果不是胡思乱想,他肯定就不会从点将台石砌台阶上栽下来……那结果又怎么样?癌细胞这种带来毁灭性的魔鬼在体内还能够藏得住多久?有句老话说,是祸躲不过!不管迁怒于谁,也都不解决根本问题。他俩就那样坐在荒草地上,这是在等待救命,可能也就是坐以待毙。正如三百多年前那个李自成,更早的时候,就在汇集了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这些重要人物之前的1638年,闯部只剩下了不到两千战士,又被洪承畴围堵穷追,在潼关南原那一次也是差点全军覆没。1640年在巴西渔腹山再次被困,等到12月,仅剩下五十余骑逃脱,但后来上天注定了能有数十天皇帝命的李自成本人以及刘宗敏、李过、田见秀、李来亨这些勇敢的将军都活了下来。包括朱恩涛的祖上朱光林。那时候大家还没有失去斗志。
这一次,被困在九宫山密林中的闯王当时怎么想的现已无从考证了。那一仗无一生还。朱恩涛在遗址勾头想,这位短命的大顺王朝开国皇帝是否灰心丧气,或者一直就在等待李过大将军和少帅李来亨的救援呢?(那时我祖上朱光林在干啥)文武双全的李岩是早已经被杀了还是历史上确无此人。他的爱妻红娘子是不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姚雪垠毕竟只是在说一个故事,那之前,朱恩涛反复阅读了罗亮教授推荐的《绥寇纪略》、《怀陵流冠始终录》和正版《明史》。事涉祖上朱光林的声誉他本想去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朱恩涛这次,似乎是跟三百多年前李闯王(包括我祖上朱光林)一样,走到了穷途末路。突然想起和罗老师的一番争论来。
“别自作聪明了。”老师说。
“但你并不是从来都正确。”他仰起头说。
“不,我从不这样认为。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个社会做学问的还是该保留点单纯好。”
实际上,他本人也是一个爱离经叛道的人。
他对朱恩涛说:“我独对李自成怀疑!”
(老师可能并不知道朱光林这种小人物,他是我的祖上。明知不可为还要想为,不再顾虑背叛革命的羞耻,乱伦的羞耻,疑惑道德标准真的是成了大问题。或者,事关生死。
本身事涉他个人命运了。)
他研究甲申年的这次事变,可并非想借古喻今,还想理顺、搞清楚自己的来历。1645年李自成终于死去,一个大汉民族屈辱、压抑了将近三百年的时代随之翻开新的一页。但他的老师罗亮一方面粉饰清王朝和爱新觉罗家族,另一方面又反复强调,江南的士大夫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反抗。这确实是绵延了几千年的文化传承,想割也割不断。认真说起来,最后从文化上妥协的反而倒是满清统治者。这种情况下,朱恩涛不知不觉几次想起来那个患上天花后遗症胸怀大志的皇帝。
“实际上,起义者并不像你事后想像的那么可爱,譬如说,那个张献忠曾杀人如麻。”
“他是处心积虑要置人于死地。但是闯王李自成这个人不同。”
“毕竟都是为了报复!”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又怎么理解?”
“还有那个替母亲复仇的小人物朱光林。”
“你在说谁!”朱恩涛差点惊掉了下巴。
“就是不惜牺牲你。”老师说,“为了向他认为的仇人报仇,宁愿留下骂名,当个小人。”
同时他还背负背叛、乱伦的痛苦。
“不惜牺牲了他无辜的妹妹。”老师补充说。
那时候,他俩满身、满头都是碎草。孙容脸颊有划痕和血迹。朱恩涛说:
“你想个办法,先把血止住吧!”
扯点苦蒿嚼烂,敷上去。
“已经不出血了。”她说。
他们都清楚,救援人员赶到,还需要点时间。双腿越来越不能动,甚至开始变麻木。
(朱光林不是人,他差不多已经完全失去了人性。为了报复李自成,有机会杀死他,甚至不惜以包括毁灭自己作为代价。像这种疯狂的人值不值得去找到他的最后葬骨之地。
从墙体壁夹层当中找到不知是哪一辈太爷爷在清朝康熙年间写下的文书,保护得不错,虽然有三分之一还是被虫蚀了,大部分内容仍然读得清楚。细读后让所有人震惊了。上面大概意思就是渔岙寨熬家族[张姓]四兄弟儿子过继,邀请本寨贤达、家亲作证,叫我的祖先[朱光林]带笔写为凭证的文书。朱光林跟随李自成造反长期担任书写文告的工作,本以为死在了湖北九宫山,该文书证明了康熙十七年他仍然活着。最后他们几个投降了清廷,在本寨担任了团首之职,看起来晚年甚至还混得不差。为什么会这样?)
他俩互相打气,勉强对视笑了笑。
山道上,起风了。气温也慢慢降了下来。
“你冷吗?出血了可能会有点冷。”
“没出得太多,有些是鼻血。我不冷!你呢,朱恩涛你现在觉得冷不冷?真值得你刨根问底?我看确实怎么说也值不得,为了三百多年前的事刻骨铭心,身心备受煎熬。”
“开始恨他了。”朱恩涛说,“恨他的那种冷酷,并且还葬送了我们汉人的大好江山。”
“你祖上?他怕是负不起这种历史责任哟。”
(通过无数次走访对照过,正本目前是由鱼岙熬家族的人在珍藏,我们家族的一个人连哄带骗拍了这张照片留做铁证。我去那个人家喝过两次酒。有部分繁体字我不认识。)
记得出事那天他戴着的是一顶鲜蓝色的粗网旅游帽,反过来,又把帽沿车朝后扣着,帽子正面有个粉银色丝绣的半月芽状的图案。半月芽也是他的家族徽记。朱恩涛穿件浅白色碎红花和带枝叶图案的短袖衬衫,一条深海蓝的齐腰短裤,短裤是百塔哈迪牌的,上面大半是白色英文字母。“恨他毫无意义。”
无耻而且疯狂。这个时候想到了祖上朱光林,时过境迁,三百余年白驹过隙,朱恩涛内心深处的震颤逐渐消失,代之呼吸窒息。
“还有咬牙切齿的痛苦。”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向祖上报复呢?
这是仲夏5月,和当年李自成他们逃到潼关面临南原大战的那个季节差不多。三百多年之后,年轻的历史学家兼九宫山滑稽剧当事人之一、一个懦夫的后代原先只是看客,因果轮回现在则成为完全相同的失败者。他甚至有可能是一名普通遇难者比如卫兵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