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良说,我妈才不穿你的衣服呢!
老二这才站起来走了,没说话就走了。看样子老二是生气了。老二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您这是何必呢?我这是给您买的衣服,又不是给她买的衣服。她穿农服的事,还用得着您操心吗!
老二走后,方奶奶愣怔了一会儿,就开始心疼老二。孩子大老远地回来,饭都没顾上吃就来看她,孩子对她够孝敬了,可是她没夸孩子一句好,却惹得孩于生了气。方奶奶拿袖口搌了好几次眼。
大面积地收麦是在一天早上开始的。没有人给村民下达口令,但他们像是同时接到了口令,说出动就全部出动了。也许是麦子成熟的气息把口令传达给农人的。俗话说蚕老一时,麦熟一响。在某个晌午,麦子一下子就熟透了,有经验的农人们决不会贻误时机。不知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习惯,第一天开始割麦,他们都是在凌晨两三点进行。这种情形有点像过人年,起五更。过大年兴奋,收麦也是兴奋。可收麦的早起和过大年的起五更又有所不同。过大年一起来就放炮,放花,张扬得厉害。而收麦时的早起,是在鸡不叫狗不咬的情况下,踏着夜色一声不响地向野外进发。据有人解释,一大早下地割麦,是趁太阳还没出来,露水还没落下,麦穗还没炸芒,麦秆保持着皮韧状态,无论怎么摇晃,麦穗都不会断头,麦粒都不会脱落。这种解释有一定道理,但人们并不满足。人们的感觉,在后半夜下地割麦子,更像是打仗,更像是打仗中的突袭战术。田野里静悄悄的,麦子都被自身的香气熏得有醉意,有些沉睡昏昏。达时,人们手持利刃,已分头进入预定位置。麦子也许还在做梦,还没有作出什么反应,人们就对麦子下手了,迅速把麦子放倒,并把麦子捆上。在天亮之前,人们就是这样弯着腰,始终保持冲锋状态,对麦子实行包围,分割。等太阳出来后,人们看着满地放倒的麦个子,才直起腰来,擦着脖子里的汗水,露出收获的胜利的微笑。
别看方奶奶不参加割麦了,但她对割麦的事还是很灵醒。村里第一家的院门打开,第一个割麦的人从院子里走出来,方奶奶就听见了,一听见她就睡不着了。接着,方奶奶听到了村街上无数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都沙沙的,很像是急行军。这时一向性急的麦秸垛垛反而不叫了,不知它们躲到哪里去了。它们定是发现了人们在夜幕中疾行的身影,显得有些惊慌。人们一开始着急,就把它们比下去了。方奶奶也起来了,把一只鱼鳞袋子和一根捧槌摸了摸。鱼鳞袋子是拾麦用的,棒槌是捶麦用的,一个多月前,她把这两样东西都准备好了。过去拾麦,都是挎着大荆条筐,拉着筢子,麦穗要,麦秆、麦叶也要,把麦粒儿捶打出来,麦秆麦叶麦糠留着烧锅。现在烧的不愁了,拾麦的人只拾麦穗。用塑料的鱼鳞袋子盛麦穗,比大荆条筐轻便多了。鱼鳞袋子还有一个好处,如果拾麦走得远一些,如果鱼鳞袋子装满了,可以抓住袋子口,把袋子踩一踩,摔一摔。这样一踩一摔,有的麦穗糠皮就脱落了,麦粒沉在下面,糠皮浮在上面。把糠皮掏出去一些,扬在风里,又可以接着往袋子里放麦穗。前年和去年,方奶奶都去拾麦了。前年麦子好,她拾了一百多厅。去年天旱,麦子欠收,她只拾了几十斤。前两年,老二都不让她拾麦。麦季子一到,她还是去了。方奶奶有三个儿子。方爷爷死后,三个儿子想让方奶奶到各家轮着吃,轮着住,他们一递一个月伺候方奶奶。方奶奶一是不愿意离开和方爷爷住惯的小屋,二是觉得自己身体还行,自己做饭吃不成问题。那么三个儿子就每年每家给方奶奶二百斤小麦,再出一百二十块钱。加起来每年就是六百厅小麦,二百六十块钱。这些小麦方奶奶每年都吃不完,她囤里攒下的陈麦已经有好几百斤。这些钱方奶奶也花不完,每到年底,她都把钱分开,给孙子孙女们作了压岁钱。不让方奶奶下地拾麦的不止老二一个,老大和老三也劝过方奶奶,让方奶奶别再去拾麦了。老大在村子里开了一个小诊所,老三逢集到镇上出摊卖布,他们的日子过得都很殷实,对方奶奶都很好,在为人处世上都很要脸面。
开始收麦的头一天,方奶奶忍住了,没有下地去拾麦。这一天她忍得很苦,睡,睡不着,坐,坐不住,急得在屋子里直转磨。人们都下地收麦去了,村子里静得出奇,听不见一点人声。偶尔有下蛋的母鸡叫几声,显得村子里更静。阳光在各处照耀着,村街上散落的有麦秧子,凤仙花的花朵子上落的有麦糠,空气中飞扬着打麦场上碾碎的麦芒上的绒毛,这一切像是一再提醒方奶奶,现在正是拾麦的大好时节,赶快拾麦去吧。方奶奶好几次拿起鱼鳞袋子,几次走到门口,又拐了回去。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方奶奶连午饭都忘了做。后来方奶奶倚着门框,久久地向外望着,谁也不知道她望到的是什么。
傍晚,方奶奶看见张奶奶拾麦回来了,张奶奶的鱼鳞袋子在肩上背着,看上去沉甸甸的。张奶奶问方奶奶,你没去拾麦?
方奶奶说,没去。
是你儿子不让你去吧?
方奶奶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说是的,几个孩子怕累着我。
张奶奶说,我儿子不管我,他们说,自己想去拾就去拾,别管别人说什么。到地里走走,权当活动活动身体。要我说,你想去拾麦明天只管去,别在家里憋着,憋出病来就不好了。咱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再碰上几个麦季子呢?
方奶奶听着张奶奶的话很对她的心思,她请张奶奶到她家歇歇。张奶奶没有歇,很有劲地走着回自己家去了。
张奶奶也有三个儿子,她的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工作,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三个儿子比着给张奶奶寄钱,张奶奶是村里有名的有福的老太太。可是,人家张奶奶该去拾麦还去拾麦,没听说有准笑话张奶奶,没听说有谁笑话张奶奶的儿子们。
第二天,方奶奶实在憋不住,她拿张奶奶拾麦的例子给自己打气,总算又走出家门拾麦去了。方奶奶起得很早,墙边的牵牛花还没开,天上的星星还很稠,村街上还黑乎乎的。这样正好,没人看清她是谁,她就走到村外去了。她把鱼鳞袋了折叠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装作也是下地割麦的人,不是拾麦的人。她知道三个儿子家的麦地都在东地,她就不往东地去,出了树就奔西南坡而去。西南坡好几里路没村庄,遍地都是麦子,那里集中着周边好几个村庄的麦地。过了一座小桥,一走到村外,方奶奶心里一下就敞亮了。一路两边都是麦田,有割过的,有没割的。割过的少,没割的多。她看见某个地方有麦穗涌动,并听见嚓嚓的声响,知道那里正有人割麦。往远处看也是麦田,麦田上方有一道细细的弯弯的月亮。月亮一动一动的,如跃跃欲试的镰刀。月光下,没收割的麦田白花花的,让人怀疑那不是麦田,而是开满大花的棉花田。有的人家,麦子收割后大概没米得及运回去,临时垛了起来,陡起的麦垛黑乎乎的,粗身子,尖头顶,比稻草人雄壮许多。麦垛下面,也许睡的有人。那是看麦的人。到了麦季,各家的男人就很少睡在家里,他们不是睡在场院里,就是睫在麦地里。吃过晚饭,他们胳膊下夹着一领苇席,肩上搭着被子,就到村外去了。他们把席了铺展,先到水塘里洗个澡,再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小风徐徐吹着,地里充溢着麦香,他们看着看着,星星就下来了,就到他们梦里去了。他们名义上是看护麦子,实际上麦季里在野外睡觉是男人的一种特权,也是一种享受。麦田间的小路窄窄的,方奶奶一伸手就能把路边的麦穗碰到。但她不伸手,不碰路边的麦穗。她恪守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拾麦人的规矩,长着的麦子不要动。方奶奶低头看见,路上散落着一根一根的麦秧了,麦秧子闪着丝丝银光。不用说,每根麦秧子上都有一个麦穗。按规矩,掉在路上的麦穗是可以拾的,可方奶奶也没拾,她不着急,要到收过麦的地里去拾。
越往麦田深处走,方奶奶越觉得凉快。空气是潮湿的,一抓一手湿,不抓也是一手湿。她的衣服潮了,头发也潮了。田野里几乎没有风,浓浓的香气不是刮过来的,是一股一股涌出来的。这香气里不光有麦香,香气里还有一股割断麦秆时冒出的甜气,还有青草的气息,熟瓜的气息,各种野花儿的气息。这样混合的香气方奶奶闻了几十年了,已深深地保留在她的记忆里。很多记忆不能重温,而这种香气是可以重温的,方奶奶一到麦田深处就重温到了。方奶奶真想大声对麦田说,真好啊,真好啊!可方奶奶没有大声说话的习惯,她只能喃喃地说,地呀,地呀,啥都不胜地呀!这样说着,方奶奶喉头有点发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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