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送宫花,采用的是移步换景法。继上一轮黛玉进贾府的写法,后面还有宝玉游园题联,以及抄检大观园等,亦是类似笔法。
但上次基本是围绕着见黛玉来写。三春只是简要的介绍,基本是为了定个基调。人太多,所以必然要有详有略。第一层次的,是宝玉和凤姐。第二层次的是贾母和王夫人,嗯,还有不甘沦为路人的三姑娘(果然从小就有抢镜的野心哇)。第三层次的就是李纨、迎春、惜春、邢夫人等。重点在于凤姐和宝玉。这两个是小说的双主角,重中之重,着笔自然浓墨重彩。
本回仍然作为过渡,在宝玉的生活展开前,对贾府的主要人物进行第二遍的渲染。让读者加深些印象。
这次的串线人物与上回不同,仅仅串线而已,重心在于送宫花的对象。
这次几乎带着介绍“十二钗”的“使命”去的。送的宫花是十二支,就是一种暗示。中间遇到的更是把能带上的十二钗全带上,足足占了九个。除了元春、妙玉、湘云三个是实在没法写上也罢了,但添了香菱、金钏、平儿以及其他几个重要丫鬟,恐怕也是在副册又副册之列的,也算补足十二之数了。
送宫花路程,以宝钗始,以黛玉终,一头一尾的重点不言而喻。中间则着重凤姐,故而脂批说是宝钗、阿凤和颦儿三人的“正传”。
作家的写法总是千奇百怪,摇曳多姿。周瑞家的,要回复王夫人,要送宫花,但却插着见宝钗,说冷香丸的事儿。宝钗第一次正式出场,却是从周瑞家的眼里画出。
冷香丸的写法,继承了秦可卿房内摆设的夸张写法。此时还没完全摆脱文人机趣。这种戏谑机趣,在进大观园前,比较多。被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谐音人名之类,也属于这种。但其实是比较第一层次的写法,只是比较通俗,就跟那些民间对联故事一样,比较投那些草根读者的缘,所以反而被认为菁华了。
不过,冷香丸的写法还是有了一些深入,深刻的文化隐喻色彩加重了,诗性的风格开始显露出来。这是一个文风转向的好苗头。
宝钗的冷香丸,一向有不少争议。或有考证宝钗所患为何种病症的,哮喘等说法不一而足,作者却不点明。也有猜度其“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所隐喻的内容。甲戌本的批语,说是“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似乎把热毒比的是“凡心”所引发的“孽火”,戚序本则云“热毒”二字画出富家夫妇,图一时遗害于子女。则似不可解。
宝钗的这次出场,算是本书的首次正式露面,作为十二钗冠首的重要人物,作者自是精描细画,方不辜负。然而下笔仍举重若轻,不显拘谨。
先是一幅“绣窗仕女图”的白描,寥寥数笔,着眼于“家常衣服”的随意。之后宝钗的“满脸堆笑”招呼周瑞家的,又见出宝钗的人情功夫。
宝钗正传,偏从其病的象征寓意来虚写。冷香丸采集一年四季四五个节气的雨露霜雪,白色花卉。四时花卉表征其群冠群芳的身份,白色则表其素淡。四季则代表人生的炎凉荣枯。以花为药,点出宝钗也有几分不食烟火的仙气。和丸药用蜂蜜白糖,固然香甜,而服用时却须味极苦的黄柏汤送下,可谓苦乐参半。脂批云:
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
“虽离别自能安”,这句倒象是写宝玉悬崖撒手后,宝钗面对离别,亦能安之若素。“冷”这时有其好处,换个人,恐怕哭也哭死了。后代金庸仿其冷,写了冷美人小龙女,在绝情谷底十六载,度年如日,容颜依旧,自然也是沾了“冷”的好处。
冷香,冷而香。加上素而艳。这种矛盾统一体,颇有儒道结合产生的辩证味道。“从来不爱花儿粉儿”的“古怪”,不事奢华,清和淡泊的心性,此时已经偶露峥嵘了。后文还逐渐加以渲染。
不爱花儿粉儿,有几层的意思。
一是宝钗对繁华转衰的预备,对耐寂寞守清贫的排练,而不是安荣尊贵,浑浑噩噩下去。
第二层是宝钗的审美品位,喜好的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境界,这与后来“雪洞”般的居室布置相一致。这种审美趣味,来自于道家的“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反对的是“五色令人盲”,认为“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而道家的这种思想,必然要求“冷”。
宝钗在处事上,则以儒家的积极用世为追求,以人情练达为准则,所以宝钗儒道结合,外儒内道,造成了冷热之间的张力。宝钗这种“矛盾”,实际上点出了传统士大夫儒道并修的内在症结了。
原始儒家是对人情秩序,有着真正的热情,对世道有着尊重和价值的认可。而道家的出世,其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必然对前者具有破坏作用。但对士大夫的心灵,却有着儒家无法弥补的润滑作用。
所以,第三层,就是无情。古人以“太上忘情”为最高境界。无情方能宠辱不惊,宁静淡泊。这种无情,并非寡情。乃是处世圆融,不偏不倚。
宝钗的这种无情,背后有着儒道合一的士大夫的观念背景。作者写宝钗,最重此“无情”。(疑心情榜上宝钗的评语是情无情)故而在出场就以此来奠定基调。
所以作者故意不提病症的缘故,以免读者过于凿实,反失了对背后深意的追寻。脂批说:
诸公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也是此意。
想来也是有趣,宝钗既有和尚赐给的吉利文字,与宝玉配对,金玉佳谶,还有冷香丸这种有仙气有身份的丸药,一番雍容华贵的气象。在一般作品中,早便是妥妥的女主一号了,偏生落在了黛玉后头。而黛玉,既无金玉,也无丸药,不过是孑然一身。所谓草木之躯,不事雕琢,任性真挚,却是曹公的所重。闲话不多表。
下一个,便是凤姐正传。这次的写作手法,却别致得很。所送诸人,无一不曾露面,偏只凤姐未见。
这一方面是避免写法呆板,一方面也是借机侧写凤姐的风月之事。也就是通过周瑞家的这种偶尔驾临的过客眼中,最是时机。否则特意去“以明笔写之”岂不“污渎阿凤之英风侠骨”“唐突阿凤声价”?而完全忽略凤姐的风月之事,则无法整全写其为人。所以,此地“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恰到好处。
而作家仍然一笔都不放松,先让巧姐也出个酱油场,又通过丰儿与平儿的差事安排,显出两人的地位。最后又通过凤姐分送秦可卿宫花,点出两人的亲密。脂批说“忙中更忙”“密处不容针”,确实如此。
到黛玉正传之间,又要穿插过渡一番,此时则通过周瑞女儿,来顺手刻画豪门家奴的气势,对官司毫不放在眼里心上。这段放在见黛玉之前,也颇有意味。
黛玉一出,也是神来之笔。写出黛玉的胸中丘壑,骨中天性。口中真是意想不到之言。口齿伶俐刁钻,已经颇显锋芒。
写其他人,是根本不在乎花本身,只当寻常礼物接下就完。而黛玉,偏偏在宝玉手里看了几眼。显见的更为看重礼物。
这点颇似如今西方的做派。中国人传统一向不当面拆礼物,而西方则相反,一定要当面拆开细看并道谢,方显得真诚不敷衍。所以,黛玉看似语出讥诮不满,反而显得比诸人更看重赠物之情。所以也更看重传送者是否辜负了送礼人的情意。
这里,就不能不提到一直争议不休的送宫花顺序问题了。这关系到黛玉的嘲讽到底有没道理。
虽然薛姨妈说法是送三春之外,另外的送给林黛玉和凤姐,但这并非是指送花的次序。提及的先后,是因着王夫人说的。在贾府做客,送花给贾家的,自然要先说贾府三春,总不能当着王夫人面先说黛玉和凤姐。而若是王夫人送礼,则必须先是给黛玉这样的亲戚,其次才是自家的小姑娘,凤姐这种小媳妇倒排在最后了。
周瑞家的送宫花的顺序,自然是“顺路”为之,哪里顺脚哪里先。
一则,她自恃王夫人的陪房,不是一般小丫鬟可比。她一般的服侍都已不需管,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儿。何况这种送东送西的跑腿活儿呢。薛姨妈家没有架子,就直接支使周瑞家的去跑腿,本就让周瑞家的“吃了哑巴亏”,却不能不做,此时自然更不愿意去以一般丫鬟的做法去行事了,一切以便利为宜。此时,周瑞家的,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作王夫人的丫鬟看待。
二则,王夫人一向不怎么约束属下,也没有秩序观念。“有什么要紧”几乎是王夫人的口头禅。王夫人的无所谓态度,使得她既没有管束住赵姨娘这些小妾,也没有好好管教金钏儿这些丫鬟。前者想入非非,肆意妄为;后者任性贪玩,最终不教而诛。还有彩云彩霞结交庶子,吃里扒外。可见,王夫人的房内人等并不齐心和忠诚。以至于湘云都警告宝琴不要随便进王夫人的屋子:
“那里的人都是要害我们的。”
而这自然要归咎于王夫人的失于约束。在王夫人手下如许之久,周瑞家的礼法松弛,自然也是题中之义。而其儿子,也成了恃宠而骄的狂奴。虽然凤姐教训一次,却被人情救下。周瑞家的本人,则会利用凤姐公报私仇,可谓“诐奴”。
所以,一个惯于仗主人势利的豪奴,身份到了宝玉宝钗都得叫声“姐姐”,那么对黛玉有所轻慢,在她自身,本不自觉到什么,也非刻意为之。但被黛玉点出后,也无可回话。只是,黛玉在王夫人眼里的形象,恐怕也有这些人的负面影响吧?
再集中说说其他几个写到的人物。
写香菱,主要两点:一个是其“懵懂”,一出场就是跟金钏玩耍,无忧无虑般,也不记得身世姓名。一个则是其相貌,与秦可卿一般,“一击两鸣”,同时刻画了两者,互相映照。
三春,迎春探春放一起,下棋点出其日常休闲。司棋侍书出场。其中,在黛玉进贾府时,惜春一笔带过,此时则着重照顾。以智能儿来访的方式,又是一事作两三事的妙笔。既写了惜春的玩笑谶语,又让智能儿和净虚出场了。智能儿关涉到不久以后的重要人物秦钟,净虚则关涉到凤姐的弄权。预先作一铺垫,方不突兀。而“于老爷”和“余信”的谐音“愚”,更是捎带点出作者的态度。
在送宫花的移步换景的描写上,安排也是错落有致:
宝钗(详)——迎春探春(略)惜春(较详)——李纨(极略)——凤姐(详)——周瑞女儿(略)——黛玉(详)。
其中宝钗黛玉为正面,凤姐为侧面。这种详略穿插,正侧交替,章法极为讲究,即脂批所谓的“间三带四”“攒花簇锦”之法。一如绘画花卉,花叶枝梗的安插,花朵大小正侧的布局,都并非随意为之。曹公以画法入小说,深谙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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