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梯田多年塌方出的那一道黄土洼,终于被一簇簇半人高的灌木丛相拥出一个暖暖的缓坡。下大雨的时候,山水不再从半山腰劈头盖脸地往下奔了,规规矩矩地流淌在水渠里,出轨的几率很小,多年来水土走过的痕迹看不见了。四周的小草不再灰眉土脸,郁郁葱葱招惹得秋蝉纠集了蟋蟀、斑蝥、蝗虫、蜻蜓、萤火虫、蝼蛄等,把秋天早早地喊叫到跟前,观赏野菊花是如何从山腰走向河畔——原来是羞羞答答地走去的;倾听坡下那条小河一心一意敲打河床的声音——原来是潺潺湲湲,有时候又是滴滴答答。当然,这也许不是才被人们发现的。才被人们发现的是,缓坡的高处新近多出一个坐北向南的圆形土包,远看特别像一个灰黄色的顿号,仿佛这座山水土流失的事情说完了,后面还有讲不完的故事。前些日子,聋干大就被村子里的人们安放在那个“顿号”里了,但谁也没有想着他以后还会有什么故事。墓碑上的方框里镶着的照片,应该是近几年才照的,头发稀疏柔软了不说,鼻子旁边那个绿豆大的痣也平缓得可以忽略,再也表达不出任何情绪了。与“顿号”平行的不远处,几株脑袋扁平的苹果树,在风和日丽的紧追慢赶下,接二连三地羞涩出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红苹果。几只膘肥体壮的松鼠懒得上树,地上有喜鹊、乌鸦搬运给它们吃也吃不完的新鲜果子,它们才不相信不上树的松鼠就一定不是好松鼠。
柱子在路边挡我车的时候,阳光年少的脸蛋虽然陌生,但神秘的笑仿佛在有远没近地向我提示点什么,我就情愿也不情愿地停了车。上车后,他熟人似的问长问短,我以为我们曾经见过面而被我忽略了,就一一作答。可能是因为他说的事情都在我的记忆中,亲切的感觉顿时塞满了我的车。
“跟您说半天话了,您是不是以为我们是熟人?”柱子问我的语气有点调皮。
“乡里乡亲的,好像不陌生。”
“嘿嘿,其实我们没有见过面,只不过我是蟊司令的孙子,叫柱子。”
“哈哈,你爷爷是我小时候的一个大玩伴。他是一个完美的痴人。”
“但我不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孙子,才厚着脸皮搭您的便车。”
“哦,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您在这一带太有名气了,谁都知道您的名字。您是恢复高考几年后全乡才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您是我爷爷那辈人心目中最励志的人;您是我父辈们最崇拜的人;您是我们这辈人心目中的一个传说。我爷爷说您小时候穿过他的羊皮袄、喝过他的糖精水,所以在我长大的过程中,一直觉得您很亲切,一直想当面叫你一声大叔。想您这几天要路过这里,还真的等上了。”
“嗯,这个好,这个好。我们一起的时候,我沾你爷爷的光多着呢。”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不敢拦您的车,现在我长大见世面了。”
“哦哦,你上大学了?”
“嗯,大二了,不上大学不行,我爷爷说的;我爸爸打过我,因为我不向您好好学习。”
“你爷爷就擅长教唆别人。”
“嘿嘿,我能考上大学与您和他有很大关系,所以我很感激我爷爷,也很感激您。嘿嘿,有意思的是后来考上大学的娃娃,都很感激您。”
“这么说,我和你爷爷是教唆你们‘出轨’的人啦。”
“哈哈,可以这么说。其实,我们活在世上难免教唆别人,也难免被人教唆。”
“你爷爷,他还好吗?”
“他去世了。”
“哦……哪一年的事?”
“我高考那年。”
“得了什么病?”
“就年轻时的旧伤,一直没有好。年轻的时候,遇到阴雨天疼痛就复发;年龄大了,扛不住了,癌变了。也怪他当时没有听医生的话,固执地以为父母给的东西摘除不得。”
“哦……天天跟你聋干爷在一起,心里有阴影。”
“嗯,有这方面的原因。他总觉得少了一个器官,人就不完整了。”
“我们一起放牛时,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娃娃,现在就记得你爷爷吃虫子特别厉害,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蟊司令。”
“呵呵,你们和聋干爷仨人一起放牛的景致是一幅风景画,画中的故事口口相传了许多年,谁都知道。”
“你聋干爷……我小时候叫他聋干大,现在想来他的内心有一个被关闭了的世界,是当时的我看不懂的风景。”
“是的,一个有情有义的世界,一副难以看懂的画。村子里的那个92岁的老五保户殁了后,他也殁了,相差就几天时间。他们一起住了十多年。他一直侍候老五保户睡觉、穿衣吃饭,接送大小便。他的牙齿到老都很好,老五保户临近殁的几年里喝不成奶粉,一喝就拉肚子,全凭他嘴对嘴地喂养饭食。老五保户殁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念念不忘要给他张罗一个婆姨。”
“老五保户老了,说的是你聋干爷年轻时候的事。”
“是啊,从年轻一直说到年老,从来没有忘记。”
“你聋干爷最终都没有娶婆姨?”
“没有嘛。他父母殁的时候,因为他没有娶婆姨的事,差点都咽不了气。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成天给他张罗婆姨。聋干爷四十二岁那年,倒是娶了一个,也是一个聋哑人,相距很远另一个公社的,叫雅女,人长得漂亮,特别贤惠,但最终还是没过成。”
“女方嫌弃他了?”
“听我爷爷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我爷爷说,入洞房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直没有发生。而聋干爷每天后半夜坐在门外的石台子上‘额……嗯……喔……’地叫了好几天。维持了一个多月,一天上午他嘟囔着‘PP……BB……B……’,垂头丧气地打发雅女走了。雅女是哭着走的。走前,她给聋干爷蒸了一袋面的馍,切片晒干后,又装回面袋里。临走那天,她里里外外打扫了卫生,又把聋干爷里里外外所有的衣服洗了一遍。聋干爷牵着驴送了她十里路,然后一路嚎叫回来。驴默默地一路跟着,他都不知道。”
“呃……你给我点根烟。”
“大叔,您的手有点抖。”
“我想知道,然后呢?”
“后来的事就很麻烦了。就因为他没有和女人同过房,埋葬的时候,好些村民不允许他正常地躺在棺材里,强烈要求爬着去另一个世界。棺材都放进墓穴了,但他们挡住,就是不允许埋。他们的理由很充分,谁也没办法反驳,从古至今都是这么个讲究。尽管他们都很同情死者,都说他是一个可怜人,但逝者已去,得为活着的人考虑。”
“小时候听过这个说法,说的是这样的人精血旺盛,做了鬼就是一个不安生的主儿,多数都会返回阳间兴风作浪,而且下手的都是熟悉的人。”
“是的,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所幸的是,后来埋的时候没有让他爬着,因为有人证明他早就不是男人的原始状态了。”
“你爷爷已经过世了,那个能证明的人肯定不是你爷爷。”
“嗯,是我父亲。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曾经多次给人讲聋干爷出轨牲口的笑话,但好多人都一笑了之,说我爷爷记恨聋干爷,编故事羞辱他呢。他临终留下的唯一嘱托,还是文字性的,就说聋干爷三十多岁的时候有过与异性交媾的事情,人们才明白他老人家讲笑话的原因了。尽管这样,那些闹事的村民还是不相信,直到年近九旬老队长极力劝说,才罢休。”
“哈哈……嗝嗝……哈哈……异性?异性……”
“大叔,您眼睛湿润得厉害。”
“他妈的,他妈的……PP……BB……B……”聋干大荡秋千的样子塞满了我的双目,耳朵里尽是“PP……BB……B……额……嗯……喔……”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有侵权行为,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