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踏上这个岛,就感觉寒气逼人,一片萧索,整个岛上的屋子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门口都放置着一两口棺材,最可怕的是有一户门口放着八口棺材,五口大的,三口小的,浅黄色的木板上还渗着一些黄胶,大的生锈的棺材钉分外扎眼。岸边随处可见柳树和槐树,我知道这两种树在人类的世界中是不祥的象征,不禁觉得全身冷飕飕的。
走了许久不见人,肚子好饿,把上岸前抓的三条金枪鱼吃了以后,躲在岛上仅有的三棵桃树上,双手抱紧胸脯,缩着脑袋,想熬过一夜,第二天早早离开。
之所以选择桃树,是因为桃树辟邪,尽管这三棵歪脖子桃树不结一个果子,树干都发黑发灰,但它那屹立不倒的姿态让我坚信:这儿绝对比似女鬼头发的柳条上安全得多。
夜半三更,呜呜声声声入耳,绵延不绝,旋即传来一曲凄艳的玉箫声,像女人哽咽抽泣的哭声,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凄厉,用手堵住耳朵,肚皮露了出来,寒风拂过,竟像一双染了冰霜的手在我的肚皮上轻轻抚摸,吓得我额头冒出一股冷汗——完了,真见鬼了,她不会杀我吧?
这时,一个咳嗽声在树下传来,据我判断是个男人,很真实,应该不像鬼,如果是鬼直接跳到我身上照我脖子咬一口多干脆,“咳嗽”简直多余!
果然,他一个巴掌拉着我的小腿,把我拽下来,说:
嘿,小东西,赶紧走吧,这个地方不是男人待的。
我心生疑惑,正好请他讲讲这里为何这么萧索。
他说:跟你说说倒也无妨,毕竟你是动物,不是男人,无妨无妨。
这个岛以前有三千多户人家,其中有一半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幸存的人逃到这儿来的。主要是亚洲人,以日本和中国居多。我就是中国人。
中国人好。
别插嘴,听我说。
我低下脑袋,听就听呗,干嘛这么凶。
他继续说:
在中国居民中有三家是东北的。他们家的汉子脾气都很暴,力气也不小,如果要做什么事儿一般人是拦不住的。
你知道东北嘛?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你知道慰安妇嘛?
拨浪鼓。
战争你懂吧。
我点头。
日本和中国是两个国家,日本发动战争侵略中国,先占领了中国的东北。日本军人背井离乡,有性需求了怎么办,你知道吗?
拨浪鼓第三次。
他们除了从国内运过一批妇女来,还征用了当地的妇女。
征用?
就是把沦陷区的妇女强行关押在一个地方,然后供军士们轮流享用,说实话,就是名正言顺地轮奸。
禽兽!
确实是禽兽,其中有一些慰安妇从里面逃了出来,跟着老公孩子逃走了。
那跟这个岛的阴寒萧索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寒风吹过,桃树的一枝莫名其妙地被折断了,掉了下来,砸在那个男人的脑袋上,那个男人吓坏了,胡言乱语,拳打脚踢,嘴里念念叨叨着说些什么“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表情狰狞恐怖,像是见鬼一般。我被他的情绪传染了,身上的皮毛直愣愣地竖起来,像一排排牙签,刺得肉疼。
他四顾,乱动,精神错乱了好一会儿,终于消停了,身上吓出一身虚汗,低声在我耳边说:
幸好她没来,吓死我了。
谁啊,你说的到底是谁?
就是花姨娘。
他喘了口气,抱紧桃花树,缩在我身旁,低声地说:
花姨娘是从东北的慰安所里逃出来的一个女人。她带着老公和孩子逃到这里,安家落户。后来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人,中日居民都统一协商好,说:
战争是军方的行为,双方居民都是无辜的受害者,所以希望大家尽释前嫌,和睦相处,不要再有战争,不要再有硝烟,我们要和平,要安乐。
所有人都同意。
可是,有一天,一个女人的尸体被抛在街道上。临时组织的管理者展开了调查,那尸体被砸成了稀巴烂,看上去很像铁锤,结果在那个女人家里的床下真的搜到了一个带有血迹的铁锤,家里的男人无从狡辩,便被带到了临时法庭。
全岛以100户为一组,共30个男人组成的法庭对那个男人进行了审判。那个男人非但不认罪,还盛气凌人地说:
凭什么抓我,我打我婆娘你们管得着嘛?凭什么抓我!
大家对他的这种态度极为愤怒,说要严惩,尤其是法庭下观看的妇女们嘶吼着要把他送上断头台!
他真的怕了,面对法庭的代表,才喏喏地说出自己究竟为何打老婆,还用铁锤把他打死,简直惨绝人寰。
他是这样说的,还带着哭腔:
我老婆是个慰安妇,她给成百上千的日本人给干过,我受不了。虽然这并不是她的错,可是,我就是过不了我心里的这个节,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想到我身旁的人居然有“人尽可夫”的经历,我就感到痛苦。昨日她挑明了问我为何对她冷淡,我也就说出来了。她就哭着跟我闹,说这不是她的错,她当初被人糟蹋的时候我又在哪儿。她最后哭着说要我杀了她。我干脆就从柴房里抡起锤子砸死了她。
法庭上的男人们纠结了,他们对男人这种心理是可以体会的。而庭下的女人则像野兽一样嚎叫,说必须严惩,尤其是花姨娘,她也是慰安妇,对这种男人她恨之入骨。
最后,男人们包庇了男人,他被无罪释放。
几天后,街道上又出现一个女人,她满身刀伤,经审问得知,是其老公杀死的。
她老公又无罪释放,仅仅因为她是慰安妇,一个本不该她来承担的错要了她的命。
这个岛仅剩下一个慰安妇了,那就是花姨娘。
人们像盼望着过春节一样盼着花姨娘的死期!
花姨娘整天冷眼看着周围这些幸灾乐祸的人,尤其是男人。她一句话都不说,脸色越来越沉,像抹了一层银蓝色的霜。
她的男人本来对她挺好的,把“慰安妇”这三个字吞到肚子里了。可是,岛上三千多人对他总是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好像在逼问:怎么还不杀你的老婆。
他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想和他老婆好好谈一谈,要不要搬个家,可是她老婆的脸色和语气更加冷漠,看见他就像看见当年无耻的日本军士一样。
他很无奈,心里终于浮起了那个念头——杀了她。
杀了她——不,她是我媳妇——杀了她——不,这不是她的错——杀了她——不行不行,她也是受害者——杀了她——在这个地方,她就是有错——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那晚,花姨娘没有做饭,直接甩一张臭脸,坐在饭桌前。她男人推了她一下,让她去做饭呢。她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瓜子,嗑起来。她男人忍不住吼她,不想做饭想干嘛。她说,我就是不想,有本事你杀我啊。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根麻绳套在了花姨娘的脖子上,把她勒死了。花姨娘死前,依然在笑,毛骨悚然。
花姨娘的死,大家早已预料,没人要求审判。这件事就好像太阳会升起一样稀松平常。
几天后,她男人死了,横尸街头,嘴巴张大,眼睛瞪大,死相极其恐怖,像是被人吓死的。经岛上一名医生检查,说是胆汁破裂而死。
有人发现,埋葬花姨娘的坟墓被什么人给挖了。岛上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去找尸体,未果。
几天后,那名医生也死了,同样的死相。
尸体还没找到。
接着,岛上的三十名法庭代表接二连三的惨死。好多人吓得都搬家了,而那些没来得及搬的人家男人都一脸惊恐的死掉了。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是花姨娘变成幽灵来寻仇了。所以他们都把这个岛叫做幽灵岛屿。这个岛是我们的噩梦,但这个噩梦却是由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一手造成的。女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最后反遭到了指责和生命的剥夺,天道不公,所以成全了花姨娘这个幽灵来复仇了。
我听得全身吓得哆嗦,我怎么来到了这个鬼地方,连一只鸟都没有,除了棺材就是眼前的这个潦倒的男人。
我低声问他:
为什么你不走?
他面向我说的时候,突然嘴巴撑大却说不出一句话,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我从那双瞳孔中看到一个花色格子衣服的女人,我居然看不到她的脚,她的头发像柳条一样垂下,幸亏我是背对着花姨娘,看不清,不然就我这胆子早就吓地得精神病了。
可是我接下来看到的一张脸差点把我的胆汁吓破,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竟然流出了黑红色的血,我吓得闭紧了眼睛,抱着桃树,死死地抱着。
然后感觉到一股风在我身边绕了一圈,飘走了。
我心里想着一万种可能性:为什么他不离开这个岛呢,为什么?可惜我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了。
但我现在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我的小命能不能在花姨娘这个恐怖幽灵的手下侥幸保留。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耶稣基督真主阿拉太上老君老子孔子保佑我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我定不辜负梦想和每一个拯救我的神明,我会给你们献祭几条鲜活的大鱼的。
结果就在我忐忑我的生命安全时,花姨娘对我说话了:
你说,他们是不是该死!
我声音吓得发抖,颤微微地说:
该,该——他们都该!
然后一声齐凄艳冰寒的笑刺耳地传来,直接穿透我的耳膜,钻进心脏里,我算是害怕了。
花姨娘一走,我麻利地向河岸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