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宝玉去看黛玉,正好黛玉在午睡。宝玉怕惊动她,就转身看向正在回廊里做针线的紫鹃:“林妹妹昨儿晚上咳嗽可好些?”一听紫鹏说“好些了”,宝玉高兴得什么似的,连连称“阿弥陀佛”。
紫鹃乐了:“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
宝玉自己也笑了:“我真是‘病急乱投医’了!”说话间,看到紫鹃穿着薄绫棉袄、青缎夹背心,就伸手在她身上摸了摸,关切地说:“穿得这样单薄,坐在风口。这节气不好,要是你再病了,咋办?”
紫鹃神色庄重地对他说:“咱们从今儿起,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那些混帐们背地里都在议论你,你还总不留心,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儿,这怎么行?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让和你说笑。你近来瞧姑娘,她疏远你还恐怕疏远得不够呢!”说完,拿起线进别的房里去了。
宝玉兴冲冲地走来,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两眼直瞪地瞅着门子发呆。一时他又魂魄失守,随便坐在一块假山石头上出神,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一个人呆了一顿饭的工夫,千思万想,不知如何是好。正好黛玉的另一个丫头雪雁打这儿经过,发现他在桃树下托腮出神,怕犯病,就关心地问他在这儿做什么。
宝玉头也不抬说,“你又干什么来视我?难道你不是女孩儿?既然她又是防备又是嫌弃,不许你们理我,你这会儿找我,如果让别人看见,岂非又生口舌?”说着就赶她回去。
雪雁只当宝玉又受黛玉的委屈,回去就把他坐在沁芳亭后桃花树下哭的事告诉了紫鹃。紫鹃听完放心不下,出了潇湘馆就来找宝玉,到了宝玉跟前,她含笑说:“我不过说了那么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却赌气跑到这风地里来哭,弄出病来还了得!”
宝玉见她误会了,就破涕为笑,解释说:“谁赌气了?你说的有理。我想既然你们这样说,当然别人也这样说。将来渐渐地你们都不理我了。想到这,自己伤心起来了。”
紫鹃悄悄在他身边坐下,宝玉一见就打趣说:“刚才你还说要走开,怎么这会儿又挨我边上坐着?”紫鹃这才问起他前天与林黛玉说起吃燕窝的事。宝玉告诉她,已经和老太太说了,每天给她们一两燕窝。
紫鹃恍然大悟:“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叫人每天送一两燕窝来呢!原来是你说的,多谢你费心了!”
宝玉说:“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
紫鹃冲了他一句:“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回家去,哪有闲钱吃这个?”
宝玉吃了一惊:“谁回家去?”
紫鹃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你妹妹,回苏州去。”
“你又说瞎话,”宝玉笑了,“苏州虽是原籍,因为姑妈没了,没人照看,才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你在撒谎。”
紫鹃一声冷笑:“你也太小看了人。你们贾家当然是大族。可除了你家,难道别人都只有一父一母,房族中真的都没有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原来是老太太心疼她人小,叔伯照料总不如亲父母,所以接过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是要送还林家的,难道林家的女儿还在你贾家一世不成?”
这紫鹃真是个厉害的丫头,竟滔滔不绝地往下数落:“林家即使穷到没饭吃,也是世代读书做官的人家,是断断不背将自家人丢给亲戚,让人耻笑的。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就是这儿不送去,林家也一定有人来接的。我们姑娘说了,让你把她小时候送你玩的东西打点一下,还她。她也把你送她的打点好了,放在那儿呢。”这一番话,像在宝玉头上打了个响雷。紫鹃想听他怎样回答,他竟半天不说一句话。正要问时,只见晴雯来找,说是老太太叫她,紫鹘听说就走了。
晴雯见宝玉呆如木鸡,一头热汗,满脸涨得发紫,慌忙把他一直拉到怡红院。袭人见了这模样,也慌了起来。开始她还以为是季节变化,宝玉着了凉,没想到不一会儿他两个眼珠儿发直,口水从嘴角边挂下来也不知道。塞他个枕头就睡下,扶他起来就坐着,倒了茶就张口喝。大家全都着慌了,又怕贾母怪罪,就先差人请李嬷嬷来看看。
这李嬷嬷先用手摸摸他的脉息,又用指甲使劲掐掐他的人中,掐得手指印都出来了,他竟没有丝毫反应,急得李嬷嬷捶床捣枕,大哭起来:“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这李嬷嬷年岁高,见多识广,她这么一说,大家也跟着哭了起来。
晴雯看到宝玉不省人事,就如此这般把情况告诉了袭人,袭人听完就一口气赶到潇湘馆,看见紫鹃正服侍黛玉吃药,她也顾不上这许多了,责问紫鹃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旁边的黛玉见袭人又急又怒,满脸泪痕,也慌了神,追问袭人出什么事儿。袭人慌不择言,把实情说了一遍就听“哇”的一声,黛玉把刚吃下去的药全都呕了出来,连着咳嗽不断,喘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一时脸色潮红,头发蓬乱,青筋暴凸,连眼晴都肿了,紫鹃赶紧给她捶背。
黛玉在枕头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推开紫鹃,说:“你也不要捶了,干脆拿根绳子勒死我算了。”紫鹃哭着辩解说自己不过是开个玩笑。黛玉情急之下,让她赶紧去做解释。
紫鹃、袭人急匆匆赶到怡红院,已经一大群人在那儿了。贾母一见紫鹃,就眼里冒火,骂道:“你这小蹄子,胡说了些什么?”
谁知宝玉见了紫鹃,竟“嗳呀”一声,哭出声了。大家一见,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贾母以为紫鹃得罪了宝玉,拦住要她赔罪。谁知宝玉死拉住紫鹃,嘴里只是说:“要去,带我也去。”一细问,大家才知道全是紫鹃一句“要回苏州去”的玩笑话引起的,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正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怎么给他治病的事儿呢,有人报告说林之孝家的要来看宝玉。
宝玉听了一个“林”字,又在床上闹起来,说是林家人来接她们了,要人快打他们出去。他哭着闹着:“不管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
贾母赶忙顺着他的话说:“林家人都死绝了,没姓林的人来,凡姓林的都让我打出去了。”
宝玉抬头看见十锦格子上摆着一只西洋轮船模型,又指着乱叫起来:“那不是接她们的船来了?停在那里呢!”伸手就要去抓,袭人赶紧递过去,宝玉把船模一下子掖在被子里,得意地说:“这下可去不成了!”说着,死拉住紫鹃不放。
这以后,专门请了医生给宝玉开了方子。宝玉按方子服了药,果然人就安静了下来,只是不管有什么事,宝玉都不肯放紫娟走,说是她走了,就要陪黛玉回苏州去。贾母就让紫鹃守着他。紫鹃因为是自己惹的祸,日夜服侍,也毫无怨言。
看到宝玉神志一天天清醒起来,紫鹃才向他讲清了那天自己哄他逗他的原由。宝玉听完,动情地说:“我但愿这会儿立刻死了,把心进出来给你们看,然后连皮带骨一齐都化成一堆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乱风,吹得它顿时散到四面八方。这才好!”说着,眼泪又滚下来了。
紫鹃慌忙上来捂住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宝玉像发誓般地对她说,“活着,咱们一起活着;死了,咱们一起化灰化烟。如何?”紫鹃看宝玉大体恢复了,提出回去服侍黛玉,宝玉自然同意,她便告别了大家,回到潇湘馆。
夜深人静,紫鹃悄悄笑着对黛玉说:“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要去,就这么生起病来。”见黛玉没有答话,停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人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块儿长大,脾气性情都彼此知道。”
黛玉障了她一口:“这些日子下来还不累,趁这会儿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
紫鹃充满感情地说:“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你没父母没兄弟,谁是你知道疼着热的人?不如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定了终身大事要紧。姑娘你是明白人,难道没听俗话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吗?“说得黛玉一愣一愣:“你这丫头疯了,怎么去了几天,就变了一个人?明儿你还退回老太太那儿去吧,我可不敢要你了,”不过黛玉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未尝不伤感。等紫鹃睡了以后,她竟独自哭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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