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韩文林
在新疆戈壁滩深处,一个当年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鲁迅全集》陪伴了我十年,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书桌和床头。
一九六五年,我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有幸被国防科委选中,经过四天三夜的颠簸来到马兰的时候才十九岁。马兰是我国核试验基地的生活区,试验场在罗布泊。我的工作是在子弟学校当教师,教“核二代”。
戈壁滩的生活是单调的,很快文革开始了,没有书可读可买,我面对的是一片文化的沙漠。
正是在这段时间,我发现学校图书室有一套《鲁迅全集》(人民文学社出版),真是喜出望外,先借了两本,接着,我把一整套书搬到了宿舍楼,二层住了两个人,我们一人一屋,难得的清静,昏黄的灯光下,捧读《鲁迅全集》成了我的生活常态。同事很少借阅这套全集,得以让它安稳地陪伴我。
我从《坟》《呐喊》《彷徨》《朝花夕拾》,到《华盖集》《三闲集》《二心集》《南腔北调集》,直到《伪自由书》《且介亭杂文末编》反复阅读,还做了笔记,记在白纸上,夹在书页中,层层叠叠。我有充分时间阅读和记录,有时兴之所至,还要出声朗读,好在不会影响到别人。
我教中学语文课,《朝华夕拾》的篇目自然分外注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社戏》《藤野先生》串联起来,与单学一篇课文,教一篇课文感受自然不同,到了不断扩展,几番拜读一个又一个杂文集,渐渐走进了鲁迅先生的世界。我看到的是一个讲究“堑壕战”的战士,并非赤膊上阵的莽撞人。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集于一身的鲁迅,是时代的一面旗帜。
读进去,鲁迅先生胸怀大志,弃医从文,深深感染了我。在课堂上,我把内中激情化为教学设计,从《藤野先生》开篇第一句话问起,“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写?学生李桂琴清楚地记得当年课堂提问的每一个细节,我三问,她三答;她一直记得我表扬她的话和我满意的笑容。她走出学校后,又去深造,并走上了讲台,在戈壁滩工作到退休。我把自己的志向与民族和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让学生们树立远大的理想,都是从学习鲁迅开始的。
我理解了自己工作的意义,众多的家长肩负着国家重任,奔赴罗布泊核试验场,我理应教好他们的后代,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每天上课,我带学生出操,检查就寝,熄灯号响才离开;带学生排队到食堂就餐;带学生们连年植树改变了校园环境;种蔬菜,到博斯腾湖拉盐;烧锅炉、砌墙……每一项工作和活动都与祖国惊天动地的事相关联。
鲁迅,教给我怎样选择生活,这样选择人生,“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
我的学生驻地分散,最远的有几十公里,我始终坚持家访,丝毫不顾狂风暴雪,严寒酷暑,做到不漏一家一户,一学期走遍了一个班的学生家。我常利用回北京探亲的机会,为学校买教具,装箱托运。为了节约经费,我就坐公交,手提肩扛,用自行车驮。每次四十五天的探亲假,我都提前十天回到学校。我知道,干惊天动地事,既需要张蕴钰这样的指挥员和程开甲、林俊德这样的将军院士,还有众多的战士,同样也需要普通的人民教师。
沐浴着夏日的风,冬天的阳光,饮着一杯杯戈壁滩的水,一篇两篇,一卷两卷,一遍又一遍,在那间宿舍里,我记不清读了多少遍《鲁迅全集》,有些章节不知不觉都能背诵了。
我开始提笔写文。马兰有严格的保密规定,下车伊始就宣布了,连与家人的通信都要经过两人检查,确认没有涉密才能寄出。虽然明知自己写下的文字不能发表,但我一直坚持写作,把绝不涉密的经历记录下来并视若珍宝。四十多年过去了,当我捧读自己的第一本四十万字的书稿时,我首先要感谢的是鲁迅先生和《鲁迅全集》。全集教给我如何写作,经过反复研读揣摩,我领悟到一些要领,连平日信末的祝颂语“大安”“暑安”“编安”“时绥”……都是读信札(包括《两地书》)上学来的,这习惯一直保持至今。
与在宿舍读《鲁迅全集》的安静相对应,马兰的动静有时很大,狂风暴雪肆虐,沙尘暴遮天蔽日,一星期昏暗不见太阳。第一次氢弹爆炸震天动地,因为有在极端恶劣条件下一代人的艰苦奋斗、流血牺牲,才让共和国挺直了脊梁。当我们目睹升起的巨大蘑菇云时,耳边响声震天动地,我和同事一起振臂高呼,泪流满面,期待已久的自豪感真是来之不易。
在这种特殊环境下,我与《鲁迅全集》相伴,别有一番滋味儿。那套全集,硬硬的书皮,浅浅的颜色,一直留在我的心中。
十六年的岁月,《鲁迅全集》陪伴我整整十年,教会我很多。就要离开马兰的前一天,我整理了《鲁迅全集》,取出了夹在书中的纸条儿,我把它们装进一个纸袋带回北京,那是我读书的感悟,岁月与青春的记录,尽管纸条已经泛黄,布满了岁月的印痕,但我一直精心地珍藏着。
鲁迅先生告诉我,一个人,总要为时代做点儿什么。
韩文林,北京人大附中通州校区退休教师,曾在核试验基地马兰工作十六年,教“核二代”。发表散文、小说、随笔、报告文学等多篇,著有《岁月留痕》一书。2019年“时代新人说——我和我的祖国”演讲比赛决赛获奖选手,北京百姓宣讲团优秀宣讲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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