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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木木》「屠格涅夫家的姑娘」


【写在前面】

1852年,屠格涅夫因撰文悼念果戈理的逝世而被捕入狱。在拘留所的日子里,他写下了这篇题为《木木》的反农奴制小说来回答政府的专制。

在小说中他以爱憎分明的笔触分别描述了聋哑农奴盖拉新与小狗木木相亲相爱及其不幸命运的感人故事以及女主人的颐指气使、残无人性的暴虐行径。从而无情地暴露了专制农奴制的黑暗与残忍,同时又寄托了对俄国农奴的深切同情。


木 木(巴金 译)


在莫斯科的一条偏僻的街上,有一所灰色的宅子,这所宅子有白色圆柱,有阁楼①,还有一个歪斜的阳台:从前有一个太太住的这儿,她是一个寡妇,周围还有一大群家奴②。她的儿子全在彼得堡的政府机关里服务,她的女儿都出嫁了;她很少出门,只是在家孤寂地度她那吝啬的、枯燥无味的余年。她的生活里的白天,那个没有欢乐的、阴雨的日子,早已过去了;可是她的黄昏比黑夜还要黑。

在所有她的奴仆当中最出色的人物是那个打扫院子的人盖拉新,他身长十二维尔肖克①,体格魁伟象一个民间传说中的大力士②,生下来聋哑。太太把他从乡下带到城里来,在村子里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里,跟他的弟兄们不在一块儿,在太太的缴租农人③中间,他算是最信实可靠、能按时缴租的一个。他生就了惊人的大力气,一个人做四个人的工作,他动手做起事来非常顺利。而且在他耕地的时候,把他的大手掌按在木犁上,好象他用不着他那匹小马帮忙,一个人就切开了大地的有弹性的胸脯似的,或者在圣彼得日里,他很勇猛地挥舞镰刀,仿佛要把一座年轻的白桦林子连根砍掉一样,或者在他轻快地、不间断地用三阿尔申长的连枷打谷子的时候,他肩膀上椭圆形的、坚硬的肌肉一起一落,就象杠杆一般——这些景象看起来都叫人高兴。他的永久的沉默使他那不倦的劳动显得更庄严。他本来是一个出色的农人,要不是为了他这个残疾,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肯嫁给他。……可是盖拉新给带到莫斯科来了,人家还给他买了靴子,做了夏天穿的长裾外衣和冬天穿的羊皮外套,又塞了一把扫帚和一根铁铲在他的手里,派他当一个打扫院子的人。

那位老太太(盖拉新就是在她的宅子里当打扫院子的人)对什么事情都遵照古法办理,她养了一大群用人:在她的宅子里不仅有洗衣女人、缝衣女人、细木匠、男裁缝、女裁缝等等,甚至还有一个马具匠,他也兼作兽医,并且还要给用人看病,宅子里另外有一个专给女主人看病的家医;最后还有一个鞋匠,叫作卡皮统·克里莫夫,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克里莫夫一直认为自己受了委屈,没有人认识他的真正价值,他原本是一个有教养的京城①里的人,不应当连一个职业也没有,在莫斯科郊外这种偏僻地方住下来。要是他喝酒(他自己这样说,而且在说话的时候还时常停顿,用手打他自己的胸膛),那就是在借酒消愁。有一天太太跟她的总管加夫利洛谈到他的事情。

“啊,加夫利洛,”她突然说,“要是我们给他配个亲,你觉得怎样?也许他就会安分起来。”

“对; 只是把谁配给他呢?”

“我看他好象喜欢塔季雅娜?”

加夫利洛正要回答,却又把嘴唇闭紧了。

“对……把塔季雅娜配给他吧,”太太决定说,她高兴地闻了闻鼻烟,“你听见吗?”

“听见了,太太,”加夫利洛应道,就退了出来。

塔季雅娜就是上面讲过的那班洗衣女人中间的一个(不过因为她是一个能干的熟练的洗衣女人,所以她只管上等的细衣服),她是一个二十八岁光景的女人,瘦小的身材,金黄色的头发,左边脸颊上有儿颗痣。俄国人认为左边脸颊上的痣是凶兆——是苦命的预兆。……塔季雅娜不能说自己的运气好。她自小就受虐待: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从来没有受到人怜爱;她穿得很坏,而且只拿到极少的工钱; 亲戚呢,她可以说一个也没有。她完全不关心她自己的事情,怕别人却怕得要命;她只想到在指定的时间里面做完她的工作,从来不跟谁谈话,只要听见人提起太太的名字就发抖,其实太太看见她也不见得会认出来。盖拉新起初并不特别注意她,后来她走过他跟前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笑起来,然后他开始出神地望着她,最后他就盯住她不肯把眼睛掉开了。他喜欢她,究竟是因为她脸上温和的表情呢,还是因为她那种畏怯的举动呢——这只有上帝知道了!有一回她偷偷地在院子里走过,伸开手指头小心地提着太太的一件浆过的短衫……忽然有人使劲地捉住她的胳膊肘;她回过头来,不觉尖声大叫; 盖拉新就站在她后面。他傻笑,发出怜爱的叫声,送给她一只姜饼做的小公鸡,鸡的翅膀上和尾巴上都贴着金箔。她想不接受,可是他把姜饼硬塞在她的手里,摇摇头走开了,随后又回过头来,再对她发出一些非常亲密的叫声。从那天起他就不让她安静了:不管她走到哪儿,他就会跟到哪儿去跟她见面,对她微笑,发出叫声,摇他的手,或者突然间从怀里拉出一根带子放在她的手上,或者拿他手里的扫帚扫去她面前的尘土。这个可怜的女子简直不知道要怎样应付,怎样做才好。很快地整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打扫院子的哑巴的鬼把戏了;嘲笑,打趣,挖苦,一齐落到塔季雅娜的头上。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取笑盖拉新:他不喜欢人开玩笑;所以人们当着他的面不去麻烦塔季雅娜。不管这个女子愿意不愿意,她是在他的保护下面了。

读者们现在容易明白加夫利洛在跟女主人谈过话以后为什么会感到为难了。他坐在窗前想着:“女主人不用说喜欢盖拉新,(这一层加夫利洛倒是很清楚的,因此也很纵容他。)可是他究竟是一个不会讲话的东西。我可不能报告女主人说盖拉新爱上了塔季雅娜。而且这也是公平的,他究竟算是怎样的丈夫呢?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那个——上帝饶恕我——树妖要是知道塔季雅娜要配给卡皮统了,他会把宅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捣毁的,一定的。你没法跟他讲道理;他这个魔鬼——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①——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说服不了他……对的!……”

卡皮统的出现打断了加夫利洛的思路。那个轻浮的鞋匠走了进来,把两只手搁在背后,很随便地靠在近门处一个突出的墙角,右腿架在左腿的前面,摇晃着头,仿佛在说:“我在这儿。您有什么事?”

“不用说,你又喝过酒了,”加夫利洛说,“你又喝过酒吗?嗯?喂,回答我。”

“我因为身体弱的关系,的确喝了含得有酒精的饮料,”卡皮统答道。

“你就象鹅一样地给丢在街上了。啊,你这个放荡的家伙!啊,现在的事情倒不是这个,”总管继续说下去,“却是这样的事。太太……”说到这儿他又停了一下,“太太高兴要你讨老婆。听见吗?她以为你讨了老婆就可以安分了。你明白吗?”

“我怎样会不明白呢,先生。”

“嗯,好的。照我看,还是揍你一顿好些。嗯,不过那是太太的事情。怎么样?你同意吗?”

卡皮统露出牙齿笑了笑。

“讨老婆,对男人说,是一桩很好的事,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至于我呢,在我这方面,我是非常满意的。”

“嗯,好的,”加夫利洛答道,他一面在心里暗想:“不用说,这个家伙倒讲得很对。”他接着大声说:“只是有一桩事,新娘子挑得不合适。”

“那么她是谁呢,请宽恕我多问……”

“塔季雅娜。”

“塔季雅娜?”

卡皮统睁大了眼睛,离开墙角走出来一点。

“你为什么这样吃惊?难道她不中你的意?”

“怎么不中我的意,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这个姑娘是没有说的,她是个工作勤劳、性情温和的好姑娘……可是您自己也知道,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那个树妖,那个草原的妖精看上了她,您知道……”

“我知道,伙计,我全知道,”总管烦恼地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多讲下去了……”

“主,我的上帝啊!”鞋匠热烈地接着说下去,“末日在什么时候来啊?什么时候啊,主啊!我是个可怜人,一个悲惨的可怜人!这是命运,我的命运啊,您想想看!在小时候我挨惯了德国师傅的打,长大了又挨同胞们的打,最后在壮年时期,您看又要弄到什么样的结果……”

克里莫夫掉转身子,慢慢地走了。

总管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次。

“好吧,现在把塔季雅娜叫来,”他最后说。

不多久,塔季雅娜就静悄悄地来了,她站在房门口。

“您有什么吩咐,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她小声地说。

总管注意地望着她。

“喂,”他说,“塔纽沙①,你愿意嫁人吗?太太给你找到了一个新郎。”

“知道,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她又吞吞吐吐地加了一句:“她给我挑的新郎是谁呢?”

“卡皮统,那个鞋匠。”

“知道,先生。”

“他是一个荒唐的人,那倒是事实。不过在这方面太太把希望放在你的身上。”

“知道了,先生。”

“可是还有一桩麻烦的事情……你知道那个聋子盖拉新爱上了你。你究竟是怎样地迷住了那头熊的?可是你知道,他要杀死你,恐怕他会的,他这样的一头熊。”

“他会杀死我,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他一定会杀死我。”

“嗯,好的,”他大声说;“我以后再跟你谈这桩事,现在你走吧,塔纽沙;我看出来你的确是个肯听话的女子。”

塔季雅娜掉转身子,在门柱上轻轻地靠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这一天塔季雅娜差不多整天没有走出洗衣房。起先她哭了一阵,随后揩干眼泪,又跟先前一样地做工作了。

总管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召开了一个会。这桩事的确需要特别的考虑。他们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他们有好多次看出来盖拉新很讨厌喝醉的人。……他坐在大门口,每次看见什么人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帽檐盖在一边耳朵上面的时候,他总是生气地把头掉开。他们便决定叫塔季雅娜假装喝醉,一偏一倒地走过盖拉新的面前。那个可怜的女子好久都不肯答应,可是他们终于说服了她; 而且她自己也看出来她只有用这个办法才可以摆脱那个爱慕她的人。她去了。他们把卡皮统从贮藏室里放了出来; 因为这桩事究竟跟他有关系。盖拉新正坐在大门口的边石上,拿他的铁铲在地上戳来戳去。……每一个角落后面,每一幅窗帷后面都有人在偷偷地望他……

这个诡计完全成功。他看见塔季雅娜,起先还是象往常那样地一边发出怜爱的叫声,一边对她点头;然后他注意地望着她,丢开铁铲,跳起来,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的脸挨近她的脸……她吓得摇晃得更厉害了,紧紧闭上了眼睛。……他捉住她的膀子,拉着她一块儿飞跑过这个大院子,一直跑进那间开会的屋子,把她推到卡皮统的身上去。塔季雅娜完全晕过去了。……盖拉新站在那儿,望着她,挥他的手,笑了笑,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他的顶楼去了。……

这一切都是春天里发生的事情。又一年过去了,这中间卡皮统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而且干什么事都不中用了,所以他得到吩咐带着妻子坐上大车,给遣送到遥远的乡村去了。盖拉新从他的小屋子里出来,走到塔季雅娜跟前,送给她一幅红棉布头巾做纪念品,这头巾还是他在一年前为她买的①。塔季雅娜,一直到这个时候为止,对她一生所遭遇的悲欢离合都是非常淡漠地忍受了的,可是到这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淌了眼泪,她上车的时候,还照基督徒的礼节②跟盖拉新接了三次吻。他原想把她一直送到城门口,而且起初还在她的车子旁边走了一会儿,可是走到克里米亚浅滩他忽然停了下来,挥了挥手,就顺着河边走去了。

时候快到黄昏了。他望着河水,慢慢地向前走。他忽然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岸边淤泥里面打滚。他俯下身子,看见了一条带黑点子的白毛小狗,不管它怎样努力,它始终不能够爬到水外面来,它一直在挣扎,滑跌,它那个打湿了的瘦小身子抖得厉害。盖拉新望着这条不幸的小狗,用一只手把它抓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大踏步走回家去了。他走进自己的顶楼,把救起来的小狗放在床上,用他的厚厚的绒布外衣盖住它,先跑到马房去拿了些稻草,然后到厨房去要了一小杯牛奶。他小心地折起厚绒布外衣,铺开稻草,又把牛奶放在床上。这条可怜的小狗生下来还不到三个星期,它的眼睛睁开并不多久,看起来两只眼睛还不是一样地大小。它还不能够喝杯子里的东西,它只是在打颤,在霎眼睛。盖拉新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捉住它的脑袋,把它的小鼻子浸在牛奶里面。小狗突然贪馋地舐起来,一面吹吹鼻息,浑身打颤,而且时时呛起来。盖拉新在旁边望着,望着,忽然笑了起来。……他整夜都在照应它,安排它睡觉,擦干它的身子,最后他自己也在它的旁边安静地快乐地睡着了。

盖拉新看护他这个“养女”小心得超过任何一个看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小狗原来是一条母狗。)起初“她”很弱,很瘦,很丑,可是“她”渐渐地强壮起来,好看起来,靠了“她”的恩人不懈怠的照料,过了八个月的光景,“她”居然变成了一条很漂亮的西班牙种狗,有一对长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喇叭形的尾巴,和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她”多情地依恋着盖拉新,从不离开他一步,总是摇着尾巴,跟在他后面。他还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哑巴们都知道他们那种含糊不清的叫声常常引起别人对他们的注意,——他叫“她”作木木。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喜欢“她”,也叫“她”作小木木。“她”非常聪明,跟每个人都要好,可是“她”只爱盖拉新一个人。盖拉新疯狂地爱着“她”……他看见别人抚摸“她”,他就会不高兴:他是在替“她”担心,还是由于单纯的妒忌,这只有上帝知道! “她”常常在早上拉他的衣角把他叫醒; “她”常常口里衔住缰绳把运水的老马牵到他跟前,“她”跟那匹老马处得十分和好; “她”常常脸上带着庄重的表情跟他一块儿到河边去; “她”常常看守着他的扫帚和铁铲,绝不让一个人走进他的顶楼去。他特地为“她”在他的房门上开了一个洞。“她”好象觉得只有在盖拉新的顶楼里“她”才是十足的女主人,所以“她”走进屋子来,就马上带着满意的神气跳到床上去。夜里“她”一直不睡,但也绝不象某种愚蠢的守门狗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叫,那种狗提起前脚坐着,鼻子朝天,眼睛眯细,只是为了无聊的缘故对着星星乱叫,而且总是连续地叫三回,——不! 木木的细小声音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响起来: 除非有生人走到篱笆跟前来了,不然就是在什么地方有了可疑的响动,或者沙沙声。……一句话说完,“她”是一条很出色的看家狗。说实话,除了“她”以外院子里还有一条老公狗,“他”一身黄毛带着褐色的斑点,名字叫陀螺(沃尔巧克)。可是“他”一直给铁链锁住,就是在夜里也不放松。而且“他”自己也因为太衰老了的缘故,完全不想争取自由了——“他”整天躺在“他”的狗窠里,身子蜷缩在一块儿,只是偶尔发出一声嘶哑的、几乎是无声的狗叫,而且“他”马上就把这叫声咽下去了,好象“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叫声并没有用处似的。木木从来不到太太的宅子里去,每逢盖拉新搬柴到上房各处去的时候,“她”总是留在后头,不耐烦地在台阶上等他,只要门里有一点轻微的声音,“她”便竖起耳朵,把脑袋忽左忽右地掉来转去。……

这样地又过了一年。盖拉新仍旧在担任他那个打扫院子的职务,而且非常满意他自己的命运,可是突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那就是:在夏天里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太太和她那一群寄食女人①正在客厅里来回地闲踱着。她的兴致很好,她在笑,又在讲笑话;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又走到了窗前。窗外便是花园②,就是花园正中那个花坛上面,一丛玫瑰底下,木木正躺在那儿仔细地啃一根骨头。太太看见了“她”。

“上帝啊!”她突然叫了起来,“这是什么狗啊?”

让太太问到的那个可怜的寄食女人慌张得不得了,一般处在寄食地位的人,遇到弄不清楚主人的叫喊有什么意思的时候,通常就有这种焦急不安的情形。

“我不……不……不知道,太太,”她结结巴巴地说,“好象是哑巴的狗。”

“上帝啊! 它是一条漂亮的小狗啊!”太太打断了她的话。

“叫人把它带到这儿来。他养了它好久吗?为什么我以前一直没有看见它?……叫人把它带到这儿来。”

那个寄食女人马上就跑到前厅里去。

“来人啦,来人啦!”她大声嚷着。“把木木立刻带到这儿来!‘她’在花园里头。”

“那么‘她’的名字叫木木了,”太太说; “很好的名字。”

“啊,很好的,太太,”寄食女人回答道。“司捷潘,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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