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戚利
我驾一叶扁舟,驶向生命的深处。
——题记
(一)
山东省(美丽富饶的中国东南沿海),胶南市(有一个名叫青岛西海岸新区的地方),市美乡(那里有愈贫瘠愈天然的山水),大河西村(还有一个顺坡而建的只有100来户人家的小村庄)。
刚出村口,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稚嫩的童声:
“家住村南,有水潺潺。一条银河,浇我田园。
牵牛荷锄,日色涂涂。一亩良田,赐我胡黍。
堂前檐下,燕雀丁丁。几代魁士,广我门生。
斗转星移,归去匆匆。漫天云汉,佑我族宗。”
我好奇地转头,一个带红肚兜的小子正光着脚跟在我后面,看我站住,他也站住,看我看他,他也歪着头打量我。“你是谁?”,我不应,反问:“谁教你的歌?”“爸爸!”“你爸爸叫啥名字?”“不告诉你!”小子把嘴一撅,屁股一扭就跑掉了,边跑边大声念着:“家住村南,有水潺潺……”
那条河叫白马河,绕村半周,流向藏马。这河养育了整个村庄,也养育了我,所以它是我的生命之河。妻不愿与我同去看河,我不怪她。她并不知道这条河在我生命里的分量。这是一条能量之河,它承载着我的岁月和希冀,它日夜流淌着一个村庄的传说,它还时刻闪耀着这个社会里人性的明明暗暗。
小时候,它是宽阔的模样,没有今天这么多水草,但有的是金黄细软的沙子,和在阳光下频繁跳出水面的金黄背鳍的鱼儿。有清澈见底的水,粼粼的波光像条玉带一样铺在村庄与庄稼地之间。后来,村里的人看中了它细软的沙子的价值,把现代化的机器拖进河道。从此拉开了掠夺这条河资源的序幕。他们撕开河的皮肉,任由油污、乱石、深坑、人类垃圾趁虚而入,河体被抽干,河床支离破碎,乱石如白骨。他们把细沙换成人民币,夜里躺在床上做梦,嘴角带着微笑。却听不到,是夜河道对白杨的哭泣,“苦唔!苦唔!”整条河所剩无多,雨季,河水在石缝里呻吟,河的眼泪浑浊老迈。
河道陆续被改做他用,庄稼从河道里生长出来。潮湿的脚印越走越局促,喝水的牛站定了,四处张望。我原以为这条河就这样彻底失去了生命。
我的生命之河!我回来了,大老远地回来看你。
许是你我阔别太久,所以,你攒够了力量,要给我一个惊喜。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像今日我看到的那样,白马河正在逐渐恢复往日的繁茂与生机。一群白鹭不知从哪里飞来,就像我认定这条河一样笃定地认准它。白色的翎羽振翅在河道上空,荒野,茂草,林风,水汪汪的镜泊,让村庄一下子就有了神秘的感觉。怎么不是呢?大风从南方来,顺着崖,坡,沟,岭,一路掠过,吹秃了岭头,压低了白杨的腰身。一只白鹭蜷着身子,悠然地站在树枝上,随风摇摆。一抹的绿色视线里,一种优雅的白,顺着脖颈的曲线,像是在绿坛子上供了个被仙化的神物。似乎在慢条斯理地说:inner peace!
风卷积着乌云,从不远的山里飘出来,太阳像是长了脚,快速地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抬头看,却发现动的不是太阳,而是乌云,在风的催促下,它们像一个个匆忙而过的客,从遥远的海域来,被这条河吸引,专为它留存一个影像,变幻一个模样。在广袤的阴云的更上层,是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天空很蓝,像被水洗过一样,白色很纯正,像棉花,凝固的棉花,没待看仔细,一阵阴云又被风吹过,遮住了视线。
山的近处是林,林的近处是茂密的水草,水草深处,躺着一汪溪流,溪流的旁边,站着一只高脚的鸟,因为遥远,也只能大概看个模样,也正因为只看个轮廓,所以就显得那鸟不是站在水边,而是站在一幅水彩的风景里。几只白鹭优雅地啄食,边啄边抬头看看远处,另几只则振翅缓飞,不高,沿着河道、树林,庄稼地,慢慢飞翔,盘旋,然后稳稳地找个新的处所落下。它们是恋上了,怎么舍得离开?
溪流的声音静得可以流进心里。她轻轻地告诉我:只要河堤还在,只要天空和飞鸟还在,我就会留下来陪你。日子会装扮我,在四季的轮回里还你昔日的模样,你记忆里宽阔的河道,柔软的沙子,粼粼的玉带,茂密的丛林,飞扬的芦花......都会有的。然后它笑了,从身体里欢快地跳出第一尾鱼。她说:自从资源被掠夺干净,彻底被人类抛弃后,它幸运地远离了人的第二次伤害,在不被关注的日子里,它选择默默地恢复生机,水一个雨季接一个雨季地从四处流过来,重新梳理抚摸她遍体的鳞伤。密密匝匝的小河沟重新在河道里生成,清澈的流水日夜不停地流淌,河道两旁的水草,一丛接一丛地冒出来,她说那是她的秀发,越远离河道的地方,她布施了越多的水草,它说它怕极了人类。嫩嫩的绿绿的水草又生出来了,她透亮的身体里开始游动出成群的鱼。她哀怨地叹息一声:我这么做,可只是为了与你相见哦。我发现她的睫毛上银闪闪的,每一滴泪珠都闪烁着一个精灵神秘的心事。
我生命中的河又恢复生机了!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她,感受她的温度。那遍体鳞伤早已被植被覆盖住,不见了踪影,视线里除了一抹的绿色就是若隐若现的水草深处的粼粼的水面和随水波一晃一晃高远的天空。河道规模小了很多,却有了初见时的模样,让我欣喜。我小心地沿着河堤,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很轻。我不愿意惊扰到此安家的白鹭,我希望这些远道而来的鸟能感受到我这个主人的友好。正走着,扑棱棱,从水草里飞出来一只野鸭,飞翔的翅膀似乎无力承载肥硕的身躯,飞的很低,似乎贴了水面,但速度极快。它飞走了,又在不远处落下来。它们,注定是要在这里安家落户,成为这里名正言顺的主人吧。那我这个主人怎么办?或许对他们而言,我只是一个访客而已,可不?每年也就回来见它们一次,挺陌生的。
嗨!野鸭,你们好!我合拢双手,抬高声音,深情而缓缓地大叫着,扑棱棱,又从附近水草里惊出几只,仓惶地飞掉了。看着天空的鸟,我笑了。山林也笑了:“呼唔,呼唔……”
沿着长满青草的河堤缓缓前行,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从这里走过了,堤上的路早就被草尘封。我的眼神一转不转,直盯着河床、河流和站在水里的白鹭。被风吹倒的大树斜在河道里,已经干枯的叶子,没有人收拾的水草,岭下护住河道的成片的杨林,若是再没人来打扰,一年,两年,多年以后,这河是注定要流出我心目中的模样,我想。
不,应该更好,让我意想不到的好!
(二)
夜里风吹过树头,呜呜作响。我就担心它经不住折腾,突然断裂,砸了树下邻居的房子,惹出麻烦。母亲说,这两棵树是20年前发现从土里刚冒出苗苗,本来是要扔掉的,母亲舍不得,随手插到土里,20年后,就歪歪斜斜地长成了两棵大树,倒成了门前的风景。我埋怨说:长就好好长嘛,直直的,遮天蔽日多好,也不至于歪歪斜斜,成天担心,连觉都睡不着。母亲说:你见哪里的摇摇金(儿化音)象白杨一样挺拔的?这种树就这么个长法。我沉默着想了好久,也是,村小学旁边,干涸的河道里,邻家院外,岭上场边,摇摇金都是斜着长的,在万木森然的世界里斜出它独有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风景:干涸的河道里,太阳毫无遮蔽地照着,石头白咧咧的,水草也被晒的蔫着头,只有靠近河岸边的河道旁,有那么一两棵树,繁盛的枝头连在一起,像一把大遮阳伞,微风吹过,树上的种子就随风摇曳,发出金钱般撞击的声音。没有风的时候,树上大把大把的蝉鸣,就成了夏日唯一迎合日光曝晒的声音。从河里跑出来的光着身子的孩子,连蹦带跳地跳过石阵,攀上低矮的树头,坐在枝上等水慢慢风干。庞大枝头的树荫里,柔软的沙子还湿乎乎的,几个没抢到位置的更小的孩子索性就坐下来,一边看着无奈的天,一边缓缓地把沙子撒在腿上,一层,干掉后再撒一层。夏日的午后时光就是这样用来消耗的。
“此心安处是吾乡”,家乡的树是安于此的,生在河岸边,我想它也会梦想远航,化身一叶轻舟,后来树因为挡了淘沙的车,被砍掉了,可我总感觉它还立在那里,抽枝,发芽,繁盛,落叶,抖落一夜的风尘和雨雪,却原来,它是用四季在我心中立出了永恒的模样。
风把摇摇金的种子吹落了一地。父亲说:这些东西家猪是最愿意吃的了。母亲也附和着。我用母亲的拐棍使劲砸开种子的壳,才发现里面有些油脂样的东西,这壳硬得紧,因为太小,也尝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反正是信了父亲和母亲的说词:家猪是最喜欢吃这东西的了。
(三)
被忘记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比如父亲喜欢大家记住他是一家之主,所以,每次回来都会带着我去做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就像小时候指使我和哥哥一样。母亲希望自己依然能够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于是她学会了用思念牵着我们,今天盼姐姐,明天盼哥哥,后天就盼我。而我,每年都会带着老婆和孩子从村里唯一的一条主干道上经过,好让戚有恩家里的事情变成村里人嘴边的聊资。
我想出来转转,可是这次我不想走村里,多年漂泊在外,我早已成了村的客,我顺着村外的小道,一个人边走边看。这条道仅一人宽,平日里也就够走头牛,或单向推个木车。一边是村里最肥沃的南洼庄稼地,一边是一条水沟,水多的时候,从西到东就流成了一条河,若是冬日里能存住水,整条河就变成孩子们的天堂,自行用木头刻个懒老婆,尖处按上个自行车链条上的金刚豆,在冰上拿鞭子能抽半天。只是如今这种场景再也不见了,冬天冷到不够结冰,况且每年雨水很少,沟里总是干干的。孩子们也不旺相。村里的中年人早都把家安在外地,年轻点的在城里打工,再年轻点的在外上学,没有榜样和玩伴,小不点们都锁在家里看电视和手机,这户外游戏也算彻底完蛋了。
路的远处立着一个满头白发,身材魁梧的老年人身影,着一件白衫,蓝道裤子。他的白发一顺地倔强立着,背却在生活的磨难中微伏下来,他的身子微微往前探着,手扶着一把轮椅,目光注定在远处。他的背后却是一片茂盛的庄稼地。秋玉米显然已经长成,黑的缨,黄的皮,花生的叶子也有了黄黑的斑点,不再有盛夏时的景气。今年雨水好,立秋了,周围的一切还是那样蓬勃。一个老年男人出现在午时乡间的小路上,还扶着轮椅,这格格不入的场面不禁让我生出诸多疑问,他是谁?他正在想什么?
我不会绕道而行了,在外闯荡了那么多年,我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任何一个遇到的陌生人。走近,再走近一点,戚三,应该是他!但我不十分确定,我迅速地从记忆深处搜寻附近的住家,觉得确实应该是他。于是我上前,停住,试着小声问:您,是顺海的父亲?他看了看我,颇疑惑地点点头,显然他还没有认出我来。因为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他把目光移向更远处的被台风刮倒的一片树上。
按辈分我该喊他哥哥,但他却是与我父辈同龄的人,我和他的儿子小学初中9年同学,如今各自成家,在外奔波。我大声而热情地说:哥,我是**(小名)啊。他扭过头,眼里有了神气,他仔细地端详着我,微笑慢慢堆上脸庞:哦,是戚利啊,你和解放小学的时候还在一起玩来着,似乎是为了更好地记住我,他又仔细地辨认了一下,然后一脸歉意地说:都快四十年了,原谅我没认出来。
戚三是我们村少有的很早就吃上国家粮的干部,在水产公司上班,后来,儿子接了他的班,让我们羡慕的不得了,世易时移,我们也都通过努力考大学,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也在外地吃上了“国家粮”,相较而言,以前的羡慕劲也随着时间和阅历慢慢淡忘了。
戚三后来患了病。回村后被我本家一个叔叔治好了,但还不能自如地行走,虽然他扶着轮椅,风骨却不减当年,一个常年在外工作过的人,只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他指着远处被风吹倒的一片白杨树:那是我家的,那是我家的。一边说,一边忧心忡忡地盘算着解决办法。是啊,落叶归根,在外奔波奋斗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要回归故里,然后享受着,打理着那一小片属于自己的土地,无论是一棵树,还是一颗庄稼,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着,其实他享受的是自己作为这片土地主人的权力,尊严和地位。我又何尝不像他一样?
我尊崇地,小心翼翼地向他告别,顺着曾经熟悉又陌生的小道回家。路边,芝麻依旧开着小时候淡紫红色的小花,路边,剌篱秧子还像小时候那样锋利,紫的茄子,青的韭菜,爬满架的豆角,黑又大的方瓜,黄的有些发腻的方瓜花,还有盘旋在花间妆了彩色肚子的大马蜂,全都是小时候的样子,我的村庄,在40多年的变迁里,还保有我能熟识的很多东西,也许,它也是怕我离家那么久,回来就认不出它来呢。
尽管村里剩下些老弱病残,但村庄却依旧在有秩序地在恢复着生机。在贫瘠的年代,它能呈现的模样,在这个富庶的年代不差分毫:母亲的身体没有变化,但却有力气和父亲在饭桌上争个你是我非,四叔已经可以下地干活了,四婶还是以往的瘦,但愁苦的脸上却多了些笑容。村里的孩子有能认出我来的,老远就喊我爷爷。浑浊眼球的大娘听见我叫她,激动地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地亲:“俺呐孩子!”。被开垦了的西沟水库,还保持着水汪汪的一大片。野心的经营家种在里面的小树苗都给淹死了,空留下干枯的枝干插在水中,水鸟在枝干间来回穿梭,就像小时候无名鸟穿梭在雾里。南洼依旧是村里的富庶之地,种满了玉米、花生、地瓜,风从河岸吹进来,庄稼就从高到底有层次地起伏着。人没变,地没荒,河流还是我生命中的河流,山依旧伫立,风照样从南方来。
是啊,又何曾改变?村里有我认识的人,他们还待在我能找到的地方,村里也有认识我的人,依着辈分叫哩。虽然年迈,父母还会在家做好午饭,等着我回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要抽时间回家,这不是仪式,而是一种自觉,就像手机没有了电需要充电,汽车没有了油需要加油一样,人缺了爱需要回家,每个人的生命都需要能量的补给,而给养了自己长大的家、留在记忆深处小时候的风景,安详宁静的村庄,才是这能量真正的来源,它不比眼前的风景,生活的流光,精神深处的寄语。只消在老家待个三到五天,知道现世宁静,一切安好,心里就会充满力量,足够死心塌地地在外奋斗整整一年。然后生命就这样被近处远处,好与不好填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个人,心里能装下的世界可能就如村子那般大,乡情,虽然很小,却足够安顿一个人的灵魂。见你如初,真好!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有侵权行为,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