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朋友邀约,去寻访家乡一条大河的源头。
上世纪20年代,喝一口大河乳汁般甘甜的水,走出无数英雄的抗联骄儿。
从此,石破天惊,前赴后继,荡荡浩气与天地长存。
几年前,我曾经协同市里筹备坐落在这里的党史纪念馆和青少年教育基地。
因为时间紧迫,来来去去三个月两点一线,竟只记得沿途的水清石美:在汽车的穿山越岭间,偶尔瞥见翡翠般林丛下的细碎水浪,扑跌着晶莹凸起的块块巨石。
天儿出奇地好,湛蓝的天幕,初夏的阳光,树叶、草坡、湿地如初生的婴儿,肌肤莹润,不染尘埃。
一路上,沿途左畔一条斗转蛇行的激越水流牵着我们停停走走,同行的人,经常被我一惊一乍的欢呼声吓倒。
其实吓着的是我自己,我是为眼前这条大河令人窒息的美丽而倾倒。
不错,谁没有看见过家乡的小河甚至长江黄河呢?静谧平缓的,雄浑壮阔的。
孕育生命的水,也撩拨着我们的思潮和诗意。
然而眼前这条魅力横生的大河,看上去别有一番气象——蜿蜒的河床时而扩展,时而逼仄。
碧玉般水流倾泻而下,在布满大大小小圆润奇美的石块上雀跃跌宕。
飞扬的水花绽开满河春兰秋菊,在被两岸高耸的林木过滤了的清凉阳光下,晶莹剔透,嘹亮悦耳,分明是伟人笔下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完美结合的典范诗行,让人无弦而弹唱,有情而作歌。
再深沉的人,恐怕在心底,也吼出一声由衷的喝彩!
去寻访大河的源头,向着海拔最高点的小山挺进。
远眺,馒头状的小山雄赳赳昂首驮着一大块巨石,貌似磨盘,但巨石不是光秃秃的,飞岩上树木葳蕤。
英雄河的出处,丰盈饱满,精气充溢,自非寻常可比。
那小山看着挺近,走起来可远着呢。
路左手边有偌大一片森林湿地,看上去虚幻、迷蒙而浪漫,我简直确信是艾莉丝梦游的仙境!
透过清浅的蓝雾,林下溪流如镜,蛇曲肠盘,神秘幽深。
循着绿野仙踪,仍然依稀听得见白衣仙子银铃般的笑声。
沿着愈见逼仄的山谷,一道小溪英勇无畏地嘶鸣而下,间或,有一纵纵细小的水脉,从石隙或者山坡上自在漫出,悄没声地汇进溪流。
沿途可见一堆堆白骨,同行者介绍说,这里经常有虎豹和豺狼出没。
显然,附近老乡家饲养的牛羊,没少让野兽糟蹋。
大河在这里纯粹是一种孩童般的淘气。
溪流只有一丈来宽,在两边山岩的夹隙中,攀巨石过险滩,跌跌撞撞地弹跳。
峭立的岩壁上苔凝露重,如一石壁画,细数历史的深邃与波澜不惊。
一些粗大的倒木横陈在溪水之上,一棵硕大如伞的蕨类植物,如慵懒的猫,将碧肥的叶片依偎在一块凸起的石岩上。
鸟音明明灭灭,悠乎来去,空气清润通透,呼出甜甜的水汁。
大伙儿边走边忙不迭地拿出相机拍照留念。
按计划,大家是要攀上山顶的,都因为我膝盖坏了,走不了山路而作罢。
再说,貌似馒头的小山,绝对不可小觑,陡峭湿滑枯叶绵密的坡峰,即使壮汉也会望而生畏的。
他们也只攀到半山而返,担心我落在后面给黑熊或者虎豹做伴。
达不到目的,他们心中都存遗憾。
回到山下,大家在水边一边洗去淋漓大汗,一边兴致勃勃计划着,过几天定要整装重来,直取山顶。
但对于我呢,这一行程还是挺心满意足的,因为至少,单是大河的气节,就是对我近年因疾病所致的灰度心结的大教化。
我想,每个觐见大河的人,在浏览它如诗如画的风景之外,内心深处,恐怕总会有一种严肃的思绪缠绵结绕。
这条大河正是以不懈奔流的姿态,解读生命的价值:纵使一段里程,定要穷尽一生的精彩。
况且,这条河还是一条英雄的血脉,每一块石磐,每一簇浪花,都绘形绘色地引领我们走进一个史诗般恢弘与骄傲的岁月。
然而,历史和现实就是这样不客气地嘲笑我们。
我们的骄傲和我们的悲哀,常常就是一码事。
听说,在下游河道,有几个人物,要在这里合伙投资建一座小水电站。
我不知道那座小水电会起到多大的作用,但无疑,这条大河将面临着生态环境的改变,生物栖息地的丧失,还有文化景观的破坏。
通常,人们判断一条河是否快乐并不难,听它的声音,看它的流水。
你看!你听!在大河怒不可遏的挣扎中,你听得出有一种深深的叹息吗?
叹息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这条大河是太富有生命力和创造力了,引来人们的饕餮之心。
有人说,河水是有心灵的,河水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水的心灵。
不!聪明的人类如今不编网,要掠住河流的心灵,直接要它断流好了,而我的愤怒和抵抗,大河的愤怒和抵抗,甚至抵不过权势的一根小指。
这是大河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
回来的路上,朋友提议去体验漂流的乐趣,我没有响应,我怕我一不小心,触痛大河无私而单纯的心灵。
也许不久,大河终将形同槁木,如一枚落叶悄悄洇没在深秋,并被人们彻底淡忘。
河水无言,我心痛之,记下这凄美的关于一条河流的文字。
然后,在城市钢筋水泥的冷漠隙缝间,向着西北,点燃,点燃文字的纸钱。
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