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1
天刚擦黑,夜色就跟幽暗的火焰似的四处蔓延着,逐渐把苍茫的田野给罩住了。秋收既毕,秋播也即将收尾,农活一松闲,便有男子坐在自家门口逗狗玩,一些小孩子围着看那肥狗不断翻出新花样,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奇的嘘声。
从村头传来车轮和马蹄的动静。大家齐向村外望去,远远望见大路上有一个徐徐飘行的影子,好像一块颜色古怪的秋云。
那是一辆双轮马车。紧绷绷的马皮在马身上滑动,闪着一些微光。
人们就断定那是一匹棕马。
等马车在跟前停下,果然见是一匹棕马。刚才有人是押过一包香烟的赌注的,这时候那输家就将眼睛紧贴着马背看,试图找出逃脱的借口。那匹棕马因为这陌生人接近,便不住地乱摆着屁股,把车辕杆撞得哗啷作响。
“你不认输,问问主人好了!”赢家得意洋洋地讥讽道。“喂,哥,这是一匹什么马?”
“公马!”从车上跳下来的男人,嗓门沙哑地说。“离远一点吧,哥,小心它踢着你们。”
围观的人就一起大笑起来。有个小孩子站在来人身边,手插在裤兜里,直瞧他的脸,将大嘴咧开。
街上的人比刚才多了一些。大家已经明白来人的身份了。一个老头子站在人们背后说:
“哥,您贵姓?”
“木易杨啊。”老杨答道。
他又问村里管事的人。那位老头子走上前来,指给他村长的家。老杨谢了,就回头对马车上的人说:
“妲霞,你把马卸下来遛遛。”
说完就迈开双腿,从人群中间向村长家走去。人们赶紧让开。那个小孩子热心地在他前面引路。
这时候,人们才注意马车上坐着的两个人。她们在路上用线毯把身体裹住,现在已经把它解开了。她们是母女俩。女儿妲霞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
她从马车上灵活地跳下来,在地上站稳了。她是一个很健壮的漂亮姑娘,虽然天色很暗,人们还是能够看得清楚。她用大胆而高傲的目光飞快地扫一下人们的脸。好像秋风吹过了树林,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
妲霞轻快地走向辕杆里焦躁不安的棕马。她的母亲也从另一边慢腾腾地爬了下来,正伸手整理车上的东西,但是人们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女儿。
马走出了汗。谁也不知道他们已经赶了多少路程。车上一减轻重量,棕马就变得活跃起来,整个车身都在咔咔响着摇晃。汗水把马的皮肤濡染得很柔软,现在一停下来,很快就在黄昏的寒气中蒸发掉了一半,一些很淡薄的蒸汽散发尽之后,马皮就发亮,把西方照射过来的霞光映出绚烂的图案。
棕马在喷鼻子。车上用箱子装起来的乐器,也在里面发出好听的声音。妲霞十分熟练地把马身上的羁辔卸了下来。有人刚才犹犹豫豫的想帮她的忙,但终于没有定下决心,妲霞已经把马从辕杆里牵出来了。马车就被车杠支在街上,绳索在辕杆上胡乱搭着。
这匹马虽然疲乏得很,却仍旧挺欢。缰绳刚攥在妲霞手里,它就一个劲儿地弹动后腿,向近旁的人尥蹶子。
周围的人大声叫起来,赶紧躲开。于是在妲霞和马身旁就拓出了一方空地。棕马匹蹄子下的土块飞起来,纷纷落在人群里。
“一匹烈马!”有人喊道,而且也有人在替牵马的女孩子担心。
妲霞不慌不忙,拉着马快走了两步。马身子一摆一摆,弄出响亮的风声。妲霞跟马一起跳着向前走。人们闪在街两旁的墙根底下,只有人一个人还站在街心,像块出水的礁石,几乎撞在了马头上。
“你找死!”妲霞高声叫道。“踩断你的腿,看你怎么走路!闪开!”
但是那个人还是没有被吓跑,好像有意逞能一样伸手摸了一下马的面颊。马很恼怒外人对它表示亲昵,沉甸甸的头颅一摇,把他的手重重地打回去,也把妲霞的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那个人一侧身就站在了马头一侧,妲霞从马脸前面看清他是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也在看她,但是,愤怒的马挣着妲霞手中的缰绳再次向小伙子撞去,小伙子又飞快地一跳。马没有撞着他。马开始咴咴地昂叫了,立刻摆过来身子,想挡住他,随之在杂沓的马蹄声中,两条后腿高高地弹跳起来。
被吓呆的人群中间有个人不由得尖叫了一声。那小伙子肯定挨了一下,但他没有倒地,连腰也没弯,仍然站直在人群前面,露出笑容。
妲霞打起马来。她口里狠狠骂着:“该死!”
“妲霞!妲霞!”
她听见她的母亲在后面惊惶地呼唤她。她知道母亲在心疼马,于是赌气又打了一下粗壮的马脖子。结实的马皮把她的手掌都震疼了,手心里有一小阵子麻木起来,就像着了火。
棕马一直在蹿动。刚才息下去的汗又冒出来,霞光在它抖动的身上舞成一团。聪明的马发觉妲霞只用一只手牵着缰绳,就猛然将身子竖起,前蹄高高腾空。妲霞呼叫一声,双手又攥住缰绳。马就不住地腾跳着围着妲霞转圈子。妲霞一次次从马脖子底下逃出来。泥土乱飞,有时候也砸在妲霞脸上。
人们屏息观看着,妲霞仍然紧扯着缰绳。那马慢慢地打着轻微的响鼻,低垂下头,张大鼻孔在妲霞的鞋子上嗅了嗅。妲霞松了一段绳子,向马走近一步,把前额抵在湿漉漉的马脖子根上。又暗了几分但更浓厚的霞光,好像含进了马的湿润的皮肤,凝固在里面。
棕马用长嘴蹭一下妲霞的腿,俊美而温柔的马眼轻轻忽闪着。妲霞把额头从潮湿的马身上拿开,她让马安静地走了两步。空气里散发着马汗的淡淡的咸味。天空呈暗碧色,在广袤的田野上面,又高旷又深奥。
人群又喧嚷起来。他们离开了墙根向街心走了走。那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就站在了松散的人们中间。他没有动,但他不笑了。
“狗儿!狗儿!”一个妇女由远及近地呼唤着走进来。
没有人答话。
妲霞把马牵到马车旁,在手里玩弄着缰绳。棕马不时地亲热地看她一眼。马尾巴在空气里甩来甩去,沙沙有声。
“吃晚饭啦,狗儿!”那个妇女朝人群中张望着喊。
“娘!我在这儿啦!”
狗儿在人群外面答应着。大家回头一望,看见老杨跟狗儿一起从村长家里回来了。那个妇女走过去,拉住孩子的胳膊,嘴里一个劲儿地抱怨。
2
老杨默不作声,走在将要散去的人群中间。有人问他话他也不应,好像根本没听见。那个好心肠的老头子就跟上去。
老杨来到马车跟前,低声说:“回去!套上马,再不回来啦!”说完就从妲霞手里拿过缰绳,把马往车辕杆里赶。妻子隔着马车,忧伤地瞧着情绪低沉的丈夫直摇头。她没有叹气。好像天气又冷了许多,顺手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杨哥,”那个老头子在老杨背后恳切地叫道。“你不能这样走啊。”他抓住了老杨的手,晃了晃。老杨心里一阵温暖,却不敢拿眼看这老人。“天晚啦,人乏啦,马也饿啦,还能到哪里去?”老头子说,“来到咱王庄,就好歹住上一晚。村里还有空房子,是以前生产队留下的。我是个孤老头子,草料还喂得起马,还管得起您一家子一顿饭。”
老杨的眼睛在老头子那一双热情的手上滑一滑,又默不作声地抬头去看天空。天上星星寥寥落落地挤出来,闪得很恓惶。长庚星像一滴冰凉的泪水垂挂在天幕上。老杨又去看村庄里的树木。榆树杨树楝子树椿树槐树,都只剩下不多的叶子。从稀疏的叶子中间显露出来的枝干,附着一点一点白亮亮的寒冷的东西,像霜一样。在那些富足安宁的农舍屋顶上,高高地立着铁架子,那些自制的或买来的电视天线。它们伸到寒意凛凛的空气里去,感受着从遥远的城市里传播过来的那种神奇的波的颤动。
“你答应啦。”老头子高兴起来了,拍一拍老杨的肩膀,“你叫我三哥得了。走吧。”
在三哥的盛情挽留下,老杨又把棕马从辕杆里牵出来,准备跟他走。
“告诉你吧,杨哥,”老三哥说,“我是一个听书迷哩。我是爱听说书,可是这几年,村里没请过几回说书的,年轻人不喜欢。杨哥,你们是弹杨琴的吧?”
老三哥絮絮絮叨叨地跟老杨说着,走向村里的仓库。他们后面,妲霞走在母亲身边,小声说:
“他们真不让开场?”
母亲犹豫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母女俩看着那个小伙子跟留下来的几个孩子把车杠收起,咳哟咳哟笑着推起马车。由于使劲不均匀,车子走的时候方向掉过来掉过去,有时候差不多撞到街旁的树上。小伙子骂着小孩。车上的物件哗啷哗啷乱响,妲霞和母亲很担心碰坏了什么。在小伙子的督促下,车子走稳了。
街上清清冷冷的,只有他们推车弄出的响声。栖息在树枝上的乌鸦刷刷翅膀,向下乱排粪便。
一个小孩子的影子歪歪扭扭地从街头颠簸过来。
“狗儿吗?”小伙子回了一下头,叫道。“你又出来啦!”
狗儿赶过来,在孩子们中间靠着小伙子抓住了辕杆的梢头,呼哧呼哧使上了劲。车轮滚进路上的一个小坑,又猛地滚出来,轧得断落在地上的枯树枝噼啪响。星光淋在他们和马车身上。
妲霞和母亲走在马车的一边。
“你用的劲儿太大啦,机灵鬼!”狗儿忽然埋怨说,“你的眼睛朝哪儿瞧?”
马车差不多碰到妲霞腿上。妲霞一跳,躲开了。她有点不满地朝着帮忙的小孩子们看了看。
“胡说!”小伙子低头训斥着狗儿。“再乱叫我就拧你耳朵啦!”他心里明白刚才是因为自己才出的差错,所以并没有真的去惩罚这个眼尖的小孩子。
来到场院上就可以看见对面有一排低矮黑暗的房屋。老杨牵着马跟老三哥已经在那里站着了。那些房屋除了有三间闲置起来的旧仓库之外,就是几间空空的牲口棚。人还没走近,牲口棚里往年的草粪味就飘进鼻孔里,那真正是一种特殊的腐草的味道。牲口棚上面的瓦,被人揭去了不少,一些檩子也搭拉下来,从里面可以看见天空和靠近墙根生长的树木的枝条。
老杨把马拴在房前的一棵树上,跟老三哥走进仓库,借着外面微薄的夜光察看了一下。里面只堆放着一些陈年麦糠,把脚都给陷了进去。梁上的宿鸟一受人的惊动,就噌噌地乱飞了一阵,有的从没有门扇的门洞里逃了出去,有的则更隐蔽地藏起来。它们搅起了静止在空气中的细细的轻尘。老杨只闻见空气中陈旧的麦糠味和那种久无人居的陌生气息,他什么也没看清,就跟老三哥退出来。
“墙和屋顶都能挡一挡夜寒,杨哥。”老三哥对老杨说。“生产队一解散,就把什么都分光啦。缰绳啊,犁啊,石槽,就是一块砖头也掰开分啦。以前这仓库里藏着粮食跟队里的家什,现在就只剩麦糠啦。”
小伙子和孩子们把马车停在空地上。他们站着歇息,听老三哥跟老杨说话。那匹棕马又把一部分好奇的小孩吸引过去。有个孩子向狗儿讲述棕马使性子的情景,用那种小大人的口气赞叹着妲霞的勇敢。
狗儿很信服地拿黑眼睛瞧一瞧马车旁的妲霞,又瞧瞧拴在树上的马。这马在他的眼中一直就是威风凛凛的,所有的孩子都对它感兴趣,但他们还不敢靠近它。狗儿从家里出来时,随手带来了一盘成熟的葵花籽盘。他家有一片葵花田。他刚才推车的时候夹在了胳膊底下,这时候他就拿出来吃着,把葵花籽剥下来直接填到嘴里,很巧妙地用牙齿把皮壳嗑开,再噗一声吐出去。葵花籽的好闻的清香就从他潮乎乎的嘴上散发到空气里。
狗儿不知道妲霞怎么来到他身边。他发现了她以后立刻带着一种想像的幼稚的崇敬心情仰首看着她,也忘了把口里嚼碎的葵花仁咽下去。
“你吃的什么?”妲霞温和地含笑低声问这孩子。
狗儿慌忙把手里的大个儿葵花籽盘向她眼前举一举。
“好香!”妲霞说着,又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刚才叫谁机灵鬼来着?”
狗儿头上立刻产生了一阵愉快的感觉,并且向下扩散开去,遍布他的全身。他感受着那种温暖,镇定下来之后就得意洋洋地对她说:
“是叫王彪呀!村里人都叫他‘机灵鬼’来着!他在那里正朝我们瞧呢。”
天上的星星更亮了。那条颜色像鲜牛奶一样的灿烂的银河斜挂在空中。它们金色的光辉飞扬下来,几乎照得出地上的树木和人的影子。
3
老杨一家在王庄的仓库里住下了。老三哥从家里端来一盆子玉米粒送给老杨喂马。老杨用那些助人为乐的小孩子们从场院拖来的还未干透的玉米秸秆,在麦糠上垫好了一个软乎乎的大铺,老杨的妻子就把马车上的被褥在玉米秸上展开,人还没有躺上去,就已感到它们的温暖和舒适了。一截蜡烛在铺边木箱上放出焰焰的亮光,照着整个仓房。昏黄的光影在里面慢慢飘着。他们正准备用自家带来的铁锅和面粉在外面墙根下烧饭,村子里几位当年的戏迷老婆婆送来了快凉的干粮和面汤。老杨就在外面专看着棕马把嘴伸进木槽吃粮食。
坚硬的玉米在马的牙齿间一颗颗响着碎掉了。老杨听了一阵它的有节奏的咀嚼声,心里突然有点难过。他低着头向屋子里走。
“妲霞呢?”他的妻子一看见他就问道。她正把铁盆里煮得香喷喷的面汤舀进旁边的碗中去。烛光照在汤上面,把它染成了淡黄色,就像变了质的牛奶,一点看不出是用小麦粉做成的。
老杨这才想起女儿。他从村长家里走出之后一直处在烦恼的状态中,如果没有人主动向他问话,他会一整夜都不开口。他还没能够顾得上亲人们怎么样。亲人们都理解他,他的痛苦她们也在心里默默分担。其实像这样在王庄碰钉子,在他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碰钉子碰惯了。可是,这一次似乎特别伤害他的情绪。
老杨没有答话。他听见场院上的孩子们追逐藏身在玉米秸堆中的老鼠时发出的快活的尖叫声。
妲霞出现在门口。她瞧了一眼坐在汤盆旁边的沉默着的父母。有一丝忧伤像潮湿的云气降落在野菊花上一样,来到她好看的眉头。她的眉毛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但她脸上立刻换上了一种毫不在意的清白无辜的神情。
麦糠在她脚下轻柔地响着。一小股烟尘升起来,缠住她的腿。烛光在烟尘的细小颗粒上隐隐约约分散出几种纯净美丽的色彩。
“你已经不小啦,妲霞。”她的母亲带着责备的口气对她说。“你走到一个生地方还要乱跑,跟小孩子混在一起,也不来帮帮我。”
妲霞记得母亲曾经是快活和美丽的,但是现在她变得多么衰老。她身上又有病,现在更严重啦,身体虚弱得整天昏昏沉沉。如果他们有一个固定的家,母亲的病在家里就会好得快一些。但是要想在一个地方好好地将养身体,那真是不可能的!对于他们来说,蓝天下的田野到处都是他们家。可那真是太过于阔绰了,使他们不能够真正地拥有它。妲霞怎么能不听从母亲的话呢?她哪能再狠心跟妈妈顶嘴!
“你生气啦,妈妈?”妲霞靠着母亲,跪在铺旁的麦糠上,伸出两只粉嘟嘟的光滑的手,放在母亲圆圆的膝盖上,用含着调皮的青春光彩的眼睛瞅着母亲被烛光照亮的脸。“我只是贪玩了一小阵子。”她说。
“唔,听听,”母亲说,“还‘贪玩了一小阵子’!真会说!你都十九岁啦。瞧,因为等你,这汤都快凉透啦!”
话虽这么说,火气已经小下去。
蜡烛上跳动着的火花爆了一下子。蜡烛燃烧出来的香味跟面汤的气味掺和在一起,使鼻子嗅起来很舒服。仓库里那种尘土味很快就被人的气息冲淡了,已经一点也不觉呛人。
他们吃了晚饭,妲霞就把剩下的面汤端到外面去,倒给棕马喝。
从村子里的房屋和树木之间,可以看见遥远的天尽头有一团朦胧的、无限大的银光缓缓飘散着,但是那里的田野却比别的地方更黑,在美丽的光影下面好像正蠢蠢欲动,如同一个庞大而温和的怪物一样弯着腰向这边爬行,发出沉闷的低低的喘息声。头顶的星星却变得非常华丽,不倦地眨巴着眼,又清晰又明亮。星光下的村庄里,亮着灯火的农舍挤挤挨挨的,像无比亲密的朋友一样,悄声耳语着。
一眼看不透的农舍里温馨的生活,使妲霞忘记了放在马嘴边准备倒进木槽里去的汤盆。棕马是一个很安分的家伙,专心地等了一阵子,发现她正在出神,就不再客气地含着铁嚼环把嘴伸进汤盆。
妲霞一惊,咄叱了一声,才把汤倒出来,几点汤水溅到她的手上。棕马很幸福地啜饮着。那汤其实刚能盖住槽底,一喝就露出了槽底的木头,它就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舔着,唰啦唰啦的很像小木匠拉锯。
这里真够凄凉的!妲霞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看看吧,将要坍塌的牲口棚,只放麦糠的旧仓库,只剩下几堆空庄稼棵子的大场院。她和棕马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哪一个村子都不愿理会他们啦。妲霞越想下去就越伤心,眼泪就要滚出来。
但她忽然发觉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她忙把那滴眼泪忍住,抬头去望。那个人正姿态非常好看地望着她笑。他那灼人的目光像箭一样扎了她一下。她的心房立刻扑腾扑腾地急跳起来,几乎要顶破胸膛。
在将要相爱的人们的心中,是不存在黑暗的,一切都如有皓皓白日照耀着。妲霞变得火热的眼睛又一次确认了那是一个非常英俊的青年。黑夜没有遮掩住他的匀称得令人忍不住动心的身材。他笑得就像初春天气里使残雪融化的太阳一样。在他张开的美妙的口里,洁白如玉的牙齿也在闪着柔和的亮光。
如果妲霞不是处在眼下这种好像被生活抛弃的凄惶境地,那么她的心灵里就只有快乐。可是当这样的一个小伙子出现在她的面前时,那种快乐的天性又立刻显现。她的心就像高高飞扬起来了,在幸福和愉快的蔷薇色光辉中。
“机灵鬼,马踩疼了吧?”她的快乐天性使她打趣他说。
“呸,别想!”王彪满不在乎地晃动着肩膀。“你怎么叫我机灵鬼?”
“还逞能呢,睁眼看着马踢了你一下子。”妲霞说。
“哈,像挠痒痒。”小伙子满口大话,根本不知道害羞。
“你肯定掉下泪来啦。”
“我可不是泥巴娃娃!让我掉泪,别想!我他妈,我长这么大还没哭过哪。”
妲霞的灵魂里吹进一股暖融融的芳香的微风。她不由得笑出声来,把头扭到自己肩膀上。
“你怎么叫我机灵鬼?”王彪也笑着向她走近了一步。那匹贪馋面汤的棕马警惕了起来,抬了抬前腿。
“我就知道!”妲霞说,“没进你们王庄,还在天边我就知道啦!”
“那是我们俩有缘份。”王彪很大胆地说,一点也没有犹豫。
但是妲霞听了这句话,就像全身着了火,脸上热得烫人。她张开口,盯着机灵鬼王彪,想说话,竟然没有说出来。
王彪又向她走近一步。棕马从木槽里抬起头,响亮地喷了一下鼻子来警告他。王彪可没注意这个。妲霞预感到他要对她做点什么,可是她想不出该怎么办,王彪已经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手搭在她肩上了,并拍了一下她的在白天看来一定绯红绯红的脸蛋儿。
棕马猛地跳起来,但是妲霞使劲一推他,马才没伤着人。
“他已经有媳妇啦!是啊,他已经有啦!”
在这同时,有个孩子在黑暗里叫道。
妲霞急喘着气,回头一看,竟是狗儿。他还在吃着生葵花籽,手里的葵花籽盘几乎把他整个胸脯都给遮住了,剥葵花籽的地方显出灰白色的籽床。刚才他一直看着王彪和妲霞说话。
棕马已经感到了安全,又静息不动。妲霞盯着狗儿看了片刻,想问狗儿什么话可就是没问出来,又感到身上有一束视线照着,一抬头,发现脊背微驼的父亲站在门口正朝自己打量。
“这马,又撒欢了。”妲霞很笨拙地想掩饰一下,就支支吾吾地说。
“又撒欢了!哼,喝了迷魂汤啦。”
父亲说道。他很严厉地又扫了妲霞一眼。妲霞像个钻错窝的小兔子一样,低着头从父亲身旁走进仓房里去。
4
除了狗儿,这里又走来几个小孩子。他们很喜欢观察这一家人。老杨一家刚进村时留给他们的印象太深了,一时磨不掉。
老杨在门口沉默不语地站了一阵,刚要转身回去,就看见一个老态的影子深深浅浅地蹒跚过来。
“老三哥,吃晚饭啦。”他招呼道,心里就高兴一些。
“吃啦。”那老头子清着嗓子说。
他走近前来,老杨先把他让进仓房里。蜡烛头只剩下一点点了,烛焰一跳一跳的,光影也就随着闪动,看起来好像整个房顶都在跳跃的。房里还迷漫着饭食的气味,暖洋洋的好像是在上一个季节,上一个季节的温和的夜间。
老杨的妻子一见村里的好心人来了,就赶紧让坐。她身体下面的玉米秸秆沙啦啦地响。她又向里侧挪一挪。
老三哥谦和地摆着手。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铺位,就在边上坐了,老杨自己也坐在铺沿上,跟他说着话。
妲霞靠着母亲,面向里,一声不吭。烛光照在她那散乱了一些的辫子中间的细白脖梗上,映射出悦目的柔和的光晕。
“我想听杨哥说古书哩。”老三哥眼睛不朝妲霞母亲这边看。“新戏我是看不惯啦,一个人孤单单的怪难过。你都是说哪几部书?”
“也没什么新的。”老杨换了一根蜡烛,也谦和地说,“一部《封神》,一部《隋唐传》,还有《说岳》、《呼杨合兵》、《郭孝廉奇案》、《春江望月楼》,新书《齐鲁新儿女》,剩下的都是小段。”
“真好说家!”老三哥瞪眼扯眉地表示赞叹,“除了《郭孝廉奇案》和那后一部,我全是听过的。当初尤仙嘴尤大个子在咱鲁西南说书,我是赶着几十里路去的,他那一部《坠楼记》把人都说疯魔了,可惜二十年就再没见过这样的先生。碰上兄弟高明,又无从洗耳,连点茶钱都不好送,怪可惜了。”
“你说的正是鄙人的师傅。”老杨说。
“是吗?天!”老三哥激动起来,上下打量这一老杨。“你是他的真传弟子?唉,老天,这些年都哪里去啦?”
“很不痛快,”老杨声音里掺杂进一些伤感。“受了家乡人的欺负,师傅就一怒离开啦,发誓再不回来。一直往南。就这样。”
“先生仙逝啦?”
“不假。”
“可惜了,可惜了。”老三哥连连摇头,沉痛地叹息着。
“那一年这王庄是我们走出鲁西南地界的最后一个村子,想不到二十年后又回来,到鲁西南的第一个村子又是王庄。”老杨说,“变得认不出来啦,不是往年样子了。这次回来真是发昏,受鬼支使啦!”
“杨哥,怎么说呢?来了好,可是……世道变啦,变得连我也不相信啦。”老三哥脸色兴奋得发紫,“可总是故土揪着人心……唉,真是可惜啦。”
“我们明天就转回去,离得越远越好。”
“杨哥,可别这么想。”老三哥说,“你是没见着家乡的人亲近你就伤心透啦。瞧,等着吧,我这就去找村长。他是我的侄子哩,我的话他总会听!”他满有把握地仰仰脸。“他刚才可是昏了头,自家的人回来啦就朝外赶!呸!我去找他,你就等好消息吧。王庄准管你拉开场子,唱上一个月!名气再传出去,在鲁西南就不怕冷清啦。您就把藏在心里的那些好书一部一部地搬出来吧。杨哥,你可就不用走啦。先将就在这破仓库住一晚,明天就请您搬进村委会那些暖暖和和的大房子里去!管吃管住,又给茶钱。您一家就专等着吧。”
发了昏的老头子一个劲儿地说着,站起身来就急冲冲向外走。
“我这就找他去。我说的话怕他不听!别看他是村长,可是在他叔面前就是乖乖听话的小孩子啦!”
老头子越说越高兴。他颤巍巍地走向房门,几乎摔了一跤。老杨赶紧去扶他,他又自个儿站稳了。
“先将就着。”他在房外又回头对老杨说,“明天他就来请你们啦!还得让他认个错。”
老头子走着,脑子里又闪出当年民间艺人尤仙嘴拉场子的盛况,身体轻飘飘的,差一点走到别人身上。
“在干什么!偷偷摸摸的。”他一惊,生气地训斥道。
“怎么你啦?”人家不服气地反问道。
他继续走下去。王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笑着骂一句:
“老糊涂啦!”
在黑黢黢的墙角里,那个叫狗儿的孩子刚想从王彪跟前溜走,就被他堵住了。他脸上依旧笑嘻嘻的,揪住狗儿的耳朵说:“看你改不改啦!”
狗儿早不吃葵花籽了,他今天到底领受了这家伙的狠毒。“我改上一万年,行吧?”他想起一句小孩子游戏里的话。
王彪格格地笑出声来。“再给我捣乱我就狠狠揍你。你少给我多嘴!”他说道。
狗儿答应了。显然他又满心疑惑,终于大着胆子说:
“可人家都知道你有媳妇哩。”
王彪刚想再扯他那薄薄的耳朵,猛又取消了主意,用脚朝墙上狠踢了一下子。
“那又怎么!”他这回没有笑,很郑重地说。“娶来又怎么,一句话就可以不要她!”
在狗儿那颗小小的心灵里,还没有评判这个比他大十多岁的男孩子行为的能力。他甚至没有想到王彪那样做对还不是不对。他倒感受出王彪的勇敢来,便渐渐地很喜欢起王彪的思想,把他树立为一个令人佩服的英雄好汉——狗儿自己离这一步实在还相差很远。
“听着,今天晚上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王彪很信任地说,“你去把妲霞叫出来,就说我找她,可别让她爹知道。”
狗儿这时遵从他的命令已经是心甘情愿的了。他觉得王彪是一个手段很厉害的人,不光是一个机灵鬼。
5
狗儿从王彪身边离开,走向老杨一家住着的仓房。他回头看看,发现王彪还在墙角那儿徘徊着。他就像肩负着重大的使命一样,一声不响地来到仓房门口。但他一听到里面他们一家人在说话,就犹豫起来,向拴在墙下的棕马望一眼,马屁股被星星照得很亮,好像沾了一片晶莹的露水。
他把一个小手指头含在嘴里,用牙齿咬着,皱着眉头想怎样不被人怀疑地走过去,向妲霞身边靠拢。终于没有想出好的计策,又有别的孩子凑上来,将他的身子一推,他的脑袋一下子就探进房里的烛光中了。他慌忙把脑袋缩回来,激动地脸都涨红了。
妲霞从父母身边看见了他。蜡烛又烧去了一大截子,她的父亲刚才叫她和母亲去睡,但是她连地方也没挪一挪。在她看见那个探进脑袋来的孩子时,她的父亲也向那边瞟了一眼,并且用目光扫了扫她的不知为什么苍白而不安的脸。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老杨说。他自己在那儿用线毯裹住膝盖坐着。夜里他要留心马和马车,怕被人偷了。
他的妻子把一个小包袱垫在脊背下面,侧身躺着。这一天的疲惫使她的脸变得非常憔悴。她这时根本没留心丈夫的话,因为早在那个善良的老戏迷没走的时候,她就已走进那个迷迷糊糊的世界里去了。
妲霞犹犹豫豫的,也不怕父亲可能发觉她的心事,一味陷入焦急的沉思之中。她听到父亲的话,很明显地吃了一惊。她那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的眼睛落在父亲硬朗的肩头上,真要哀求他了。
“明天……爸爸,”她断断续续地不情愿地但又无可奈何地这样说,“明天村里也许会请我们说书,那个老人家替我们讲情去了,也许……”
“你变得真蠢,妲霞!”父亲有点愤怒地打断她的话。“我要相信这个老头子,也就变成一个傻瓜啦!谁把他这样一个糊涂的老东西放进眼里?别听他吹啦!”
妲霞顿时明白自己的话没有一点道理。她闭口不说了,但是仍像失魂落魄的样子。
忽然,她在床铺上穿起鞋子来。
“干什么去!”父亲厉声质问道。
妲霞一怔,但又立刻狠下心,说:
“有事。”
“什么事?”父亲紧逼不舍。
“就是有事儿!”
她的鞋子已经穿好了,要起身。
“给我睡觉!”
父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皮肤下面的骨头都在抖。他的确发怒啦。
妲霞眼里有一汪泪水在打转。她果真坐着不动了。
她的母亲被他们父女俩的吵声闹醒了。这位病弱的母亲从那个恍恍惚惚的世界里,一下子跳进现实的理智的真真切切的世界里来。她听清了父女争吵的内容。这时候她睁开松弛的发青的眼皮,对丈夫不满地说:
“你高声嚷嚷什么?吵得人心烦,准是发昏!她那么大个人,还能什么事都告诉你?你也管得太严啦!”
老杨就把火气撒向妻子。
“都像你这样就把闺女管好啦!呸,连自己还顾不过来呢。”他说。
“怎么啦?闺女不是我养大的吗?她哪个地方不合你的心?你这样冲这个冲那个,我们都死了你就清静啦!”妻子也不由得恼怒了,想一想流浪生活的艰难,自己心里委屈,就咬住嘴唇。
老杨把眼睛一低,情绪又凄凉了。他看着妻子变成这种衰老多病的憔悴样子,感到很难过。他把口气放委婉了一些。
“玉兰,这是生地方……你知道,总是要小心一些才好。我是疼她,才多管着。”
妻子却没有因为这几句话而原谅他。她掀开身上的被子,想站起来。
“听听,我们哪地方冤枉了你!”她说,并叹了一口长气。“我也跟着她去,你该放心吧?好啦,收起你的小心吧!告诉你,闺女要出去撒尿啦!我也要去……呸,连闺女撒尿都要问问!”
她跟妲霞站起身向外走的时候,嘴里还生气地叨唠这些话。
妲霞刚才是灰心透啦!但是她母亲及时冒出来,事情就朝着有利于她的方向发展。她紧张惊喜期望的眼睛一直含而不露地盯着母亲。当母亲跟她走在一起时,她心里真不知该怎么感激母亲。
一出门,妲霞就忘了父亲对她的约束管教,眼睛骨碌骨碌,急切地向四处打量。一个小孩子见她们出来,就像一只惊慌的夜鸟一样飞跑了,小脚板啪哒啪哒响,穿透了含着星光的夜色,就像小船划破春水。
场院的空地上还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耍。他们刚才听见了仓房里的吵声。
妲霞好像有点失望,又被夜凉一激,便紧靠着母亲,用手扶着她。她们走到场院上一处玉米秸垛后面,那些小孩子没有跟着去。
母亲低头瞅瞅就蹲下了,但是妲霞仍旧站着,彷佛在欣赏璀璨的群星。玉米秸上聚着一层寒冷的白气,星光照着它们,一些影子就悄悄地在白气里面一闪一闪,忽隐忽现。
母亲看出妲霞在出神,刚要提醒她,她却一转身匆忙地低头走开了,把母亲一个人抛在玉米秸垛后面。
妲霞心中惆怅,好像不胜夜寒,两只肩膀在星光里瑟瑟抖动。有轻轻的抽泣声从她的鼻子里跑出来,气流在鼻尖上打着细细的旋涡。
一个人的手臂拦住她。
她一惊,抬头望见王彪,射出毒辣辣的一眼。
“妲霞,你敢不敢跟我走!”
王彪压低声音激动地说。
妲霞恨恨地咬住嘴唇,粗喘着气,胸脯一起一伏。
王彪猛地在她胸上狠抓了一把。
妲霞身子向后一仰。
“你当我是什么人啦!你当我是什么人啦!什么人!”
她压抑着抽泣的沉沉的声音低吼着。
“妲霞,别信那小孩子胡说。”王彪开口,“我就是有,我也要把她甩了!”妲霞的样子却使王彪不由得畏缩了,但他的语言更加激烈。
妲霞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阵子,忽然绕开他向仓房急走。
她的母亲从玉米秸垛后面走出来,看见了他们俩,就慌忙朝这里赶。王彪走开了,藏在一片阴影里。妲霞的母亲没有看清是谁,也不敢去找他,就一直向妲霞追赶过去。她气喘吁吁地走进门口时,妲霞正站在麦糠上,像惊呆了一样。
“我们碰上坏人啦,老杨!”她害怕地对丈夫说。
6
“世道都变成什么样子啦,以后我们就得提心吊胆过日子啦。”妲霞的母亲瑟缩着躺在铺上,还在说着,“老杨,你还是把马牵进来,车子也别搁在外头。要知道除了它们我们几乎什么也没有啦。唔,你说得对,老头子,不能再让闺女一个人出去。”
她瞪着惊恐的眼睛一会儿及看扯满蛛网的房顶,一会儿看看丈夫和女儿,好像要把这一切紧紧连在一起才算保险。
老杨把线毯从腿上拿下去,站起来向外走。
“你干什么去,老杨?”妻子赶忙问道。
老杨不答话。烛光把他的身影照得比一面墙壁还要高大,仓房里都盛不下它了。他走到门口,才说了一句:
“看看马。”
那衰弱的母亲一直目送他走出去。她的眼睛好像很累了,就合上一阵子,猛然又睁开,眼望着女儿。她贴着被子向妲霞伸出发抖的无力的手。“妲霞,我的孩子,过来。”她充满慈爱地低声说。
妲霞顺从地靠过去。母亲抓住她的手,紧握着。
“躺下,孩子。”母亲说,然后就微笑着而且担着惊地望着女儿,好像看不够似的。过了一阵子,她又说:“以后妈妈就靠你啦。你爸爸年纪也要大了。我们人人都有不中用的时候。好孩子,你千万别出事。你爸爸做得对,他比我强,我是越活越糊涂啦。”
母亲流下眼泪。泪水顺着她的布满皱纹的脸向下流。有一滴悬挂在她的腮边,逐渐地增大着重量,终于坠落在褥子上,消失了,只洇出一个暗色的湿点。她低声哭泣着。
“孩子,妈妈总觉得对不起你。”她说,“那一次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那个该死的村会计那里取说书钱。我没能看出那是一个坏蛋。你年纪还小,当然看不出事。那时候有你爸爸在跟前就好啦,他不会让你自个儿去。我当时着什么急……妈妈好后悔,从那时候起就觉得身体一天天不行了。孩子,你可别想着它。我们可要再小心下去。我们不是那种不知羞耻的人。我们家世世代代为人端正。我们也不能受人欺负。你姥爷就不愿在人家面前低头,你爸爸也是。可是我们还要一天天说好话求人。没谁再上门来请我们说书啦。日子也一天天不好过。能碰上一个村子肯留我们,可又不给钱,还要我们挨门挨户地去要……没想到活到这种地步……孩子呀,你自己,更要多加珍重。”
母亲泣不成声,把脸埋在包袱上。
“好了,妈妈,别说了。”妲霞也流出泪来,伸出手抚摸着母亲搐动的脊背。“我什么都知道,你放心吧。”
母亲又转过脸来,更加慈爱地望着女儿。她内心对女儿的爱情使她变得异常美丽起来,脸上有一种崇高动人的光辉。
“孩子,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马车上死掉。”她又说,“那时候你就该把我忘了。也许是我害了你一生。可是以后的日子,我们是离不开这个啦!丢掉扬琴,丢掉书词、马车,在哪块地方安上家,别说你爸爸不愿意,就连我也没你想头!你姥爷就是死在路上的。你怎么样,我没法知道,我看不到了。我和你爸爸能管你现在,可管不了你将来……”
“我跟您老人家想得一样。”妲霞打断母亲的话,肯定地说着。
母亲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她又伸出一只手握住女儿细嫩的手掌,把它直往自己脸上贴。
泪光潋滟的妲霞回忆着自己的不幸,一丝微微颤抖着的痛苦神情出现在她的嘴角。
“你哭了吗,孩子?”母亲发现她这个样子,就掩不住自己的伤心。“快把泪擦一擦吧,回头叫你爸爸看见。别让他心里不好受。他把嗓子都唱坏啦。”
妲霞听了母亲的话,就渐渐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好像离生活的不幸足有星光走过的路程那样遥远。这时候她忽然闹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流过泪,母亲重提的不幸遭遇是否有过。她正处在精力旺盛的美好年华,生活的艰难是不会那么容易把她摧垮的。她根本不会像从窗台上丢下去的玻璃灯罩那样容易破碎,甚至那不幸的往事也没有在她心里造成足以影响她的生活和性情的阴影。生机勃发的妲霞正像一切爱做美梦的姑娘一样,当她刚一摆脱那种埋藏在心底的隐隐约约只偶尔闪现出来的痛苦时,眼睛里就立刻换上了那种热烈的对幸福的渴望神情。
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这时候觉得他出去得太久啦。侧耳听一听,外面传来棕马的动静,但是显然没有父亲的声音。她提醒妲霞注意到这一点。
妲霞朝黑紫色的门洞看看。父亲就要回来了吗?妲霞的心惊慌地想到自己盼望的不是父亲,而是那个王庄的风流小伙子,那个英俊得让她舍不得忘掉的机灵鬼王彪。
她抱住膝盖坐起来,脑子里想像着她看到过的那个神气焕发的男孩。他在她脑子里活动起来,又可喜又可恼。
“管他怎么样!”她想,“他就是结了婚又怎样?我也要把他从别人手里夺回来!我不信做不到,看样子我的心是让他带走啦。我真的喝了迷魂汤啦!”她想着,眼睛里射出坚定的撒野的灼人的光来。她心里充满着征服一切的豪情。
“你看到虫子了吗?”她的母亲忽然发现从麦糠里爬上铺来的微小的肉红色鸡虫,很苦恼地皱着眉头,用手把它们从铺上扫下去。
但是妲霞根本没去听她的话,也不管什么鸡虫子,她又要向外走。
“我到门口看看爸爸。”她淡淡说。
7
清洌的寒气刺激着妲霞的脸。四处一片沉寂。她站在能被人看到的灰白的墙壁跟前等待了一阵。她的心渐渐凉了,好像那种黑暗的寒冷的夜色侵入她的体腔里去了。眼前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她的父亲,只有遮盖着熟睡的村庄的浓厚的夜色。
妲霞形只影单,一种很强烈的失望情绪袭击着她。她的热情一下子被熄灭了,代之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灰暗的情绪。在这个世间,除了她的亲人,没有谁会牵挂着她。她的心一想到这个,就像陷入深深的绝望。她的那些不可一世的胜利念头全都是痴心妄想。妲霞一明白这个就感到非常可怕。她扭头往回走,刚站进门口,她又掉转脸来,这时候假如那个人会从黑影里向她走来,她将是怎么惊喜!
妲霞沮丧地回到母亲身边。
“你爸爸呢?”母亲问。
她慢慢摇了摇头,便背向着母亲。她浑身乏软无力,气喘得粗粗的,两只圆圆的肩头跟着抖动。她既恼恨自己,又恼恨那个她所想念的人。她清楚记得是自己从那个机灵鬼跟前走开的,谁也没去逼她。“他已经死了心吗?”她想。接着,又几乎恨恨地骂出声:
“这个短命的!”
姑娘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他也许还在外面等着我……刚才他肯定没看见我。我是在只站了一小会子。天又太黑……他真恼了我吧?他肯定是一个真情大胆的男人,这时候他也许原谅了我。我骄傲什么呢?唉,不是他有了媳妇吗?他是在诱骗我,引我上钩,心里根本没把我当成一回事!可是,如果真的……唉,糟到什么地步啦!”
她的母亲不顾鸡虫子的扰乱,又发困了。
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棕马在轻轻嘶叫。
妲霞屏息盯着门口。那脚步声怎么叫她有说不出的熟悉?“他来了!他来了!是他!”她跳动的心在呼叫着,眼睛里彷佛燃烧起了烈火。
“快滚!快滚!他妈的快起来!回去,离开这鬼地方!”
她的父亲一进门就激动地向她们用那种粗暴难听的声调低吼。他像发疯了一样,额上青筋暴起,仿佛爬满了一条条肥鼓鼓的蚯蚓。怒火使他不能再说出更多的话,几乎在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把马车套好啦。马嚼环根本没有摘过!
又被搞得兴奋异常的棕马,踢踢踏踏地挪动着脚步,把老杨一家沿着原路向外乡拉去了。
漠然的村庄只顾依恋地沉入它自己安宁的睡梦中,老杨的马车也只在它的街道上造成了一阵短暂的骚动。在王庄最外面的一座农舍,从他们身旁闪过去的时候,妲霞真切感到那种不时掠过她心中的幸福念头彻底逝去了。那种幸福压根儿不属于纯真热情的艺人的女儿妲霞。她跟这个越来越远的村庄毫无关系。这个世界好像除了美丽的天空和原野上自由的风之外,一切对她都是陌生的。
妲霞可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反而盼望着马车把她快快地从王庄带走。她一直沉默不语,没有留恋的念头,甚至很后悔自己可笑地在这个只能作短暂停留的村子里第一次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感情。但是她不知为什么在马车将要经过横跨大路的高压线下面,又回头朝王庄看了看。
想不到村子里还有那么一双单纯无邪的黑眼睛,在动人地注视着他们。那是狗儿站在村口。
妲霞想用巴掌遮在眼睛上面再看一眼,可是她的眼好像花了,什么也看不见。村庄一团漆黑。妲霞的手猛然触到一样东西。那是一只完整的妲个儿葵花籽盘。她转过脸来,把它抱在怀里,高兴地想着那个可爱的、总在不停吃着葵花籽的孩子狗儿。
电线在气流中发出伤感的响亮的嗡嗡声。
8
广阔的原野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这才发觉马车已经偏离了大路,走进隐现在田野里的小道上了。
干枯的庄稼叶子、在寒冷中结籽的衰草,散发出那种植物汁液的浓厚的甜香。土壤醉人的气息沉积在地面上。种植在一道道黑乎乎的田沟旁边的杨树的树顶,把金黄色的星光摇荡着反射出去。远处的地平线寂然不动,像蜷伏着的大黑羊。这一切都让他们感到无限亲切,把心中的苦恼一扫而光,就连不堪劳累的母亲也来了精神,眼睛一刻不停地观看着这个她已经非常熟悉的原野。马车在原野上的颠簸也让他们感到格外惬意和舒适。他们不论在哪一个村庄留宿时都没有这种感觉。
马车的速度已经稳定下来。棕马把步子迈得从容不迫,既使车轮滚入道上较深的土坑中,也不会发出那种过于猛烈的“咣当”的响声。棕马拴在王庄仓库的时候,寒气在它的鬃毛和屁股上结了一层毛茸茸的薄霜,一经奔走又很快化掉了。这时候车上的人能够看见在它身上盘绕着一些轻柔的雾气。马屁股发着微弱的寒光。他们听着马蹄踩住道上的植物叶子发出的撕裂的声音,心情平静得如同星星上面青黑色的深邃的夜空。
妲霞觉得眉毛上凉凉地舒服地结了一层霜花。她也不去弄掉它,紧靠着母亲热乎乎的肩膀半合着眼睛,幽深的眼洞里彷佛飘落进一些凄美的安宁的夜色,而且又不住地向外溢出来。
车身“咣当”震荡了一下,就停住了。车辕杆向上猛一翘。不安地嘶叫着的马把脑袋沉沉地老杨惊醒了。他看见棕马停步不前,紧张地支楞着耳朵,踢起前腿。
老杨不由火起,扬起马鞭。马鞭尖啸着,朝马头前面的一个人影嘹亮地打去。
“你个坏蛋,你又跟上来啦!”他大声叫道,“滚开!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滚回你的床上去吧!”
王庄的那个小伙子脑袋一闪,鞭梢抽在他的肩上。他一只手握着马嚼环,刚想分辩,老杨的马鞭又狠狠抽过去。
“我可是什么都告诉你啦,坏蛋!别磨蹭,滚开!”老杨又咬牙切齿地骂道。
妲霞的心一下子就惊跳起来,好像栖鸟听到弹丸正向它打来。她明白了一切!在老杨又要扬起马鞭朝那个赖着不走的小伙子打去时,她不顾马车在摇晃,站起来扑向父亲,从他手里夺过鞭子,跳下马车。
她心口闷着一团密密实实的怒气,又烫又辣。她根本喘不过气来,快步走到小伙子跟前。
“狗东西,为着你拦住我们的去路,打你一鞭子!”
她气势汹汹地叫着。不知怎么,她把马鞭倒拿了过来,鞭杆就重重地落在小伙子的头上,震得她的结实的胳膊肘发麻。她不容放开马嚼环的小伙子对她开口,就又狠狠打过去。
“这一鞭子为着你后悔啦!这一鞭为着你是个胆小鬼!为着你是村子里的人给你一下!呸,你为什么不打哆嗦!再给你一鞭子!你这个傻瓜,吃我一下!叫你记住鞭子的滋味,接住这一鞭子!滚开吧!”
妲霞也不知道自己嘴里都说些什么,她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都打痛了。鞭杆从中间“啪”一声折断了。但她只顾劈头盖脸地抽打小伙子,连他是否真想躲一躲都没看见。她觉得胸脯即刻要破。
妲霞又很快地爬上马车,把鞭子往车上一丢就抱住了惊呆的母亲,浑身哆嗦成一团。
小伙子连动也没动,眼眨也不眨。
老杨用脚板一踢棕马的后腿,棕马立刻狂奔起来。车辕杆把小伙子的腰部一顶,马车竟然向旁边滑了一下。车轮擦着小伙子的腿滚过去。
马车颠簸着乱响。
“妲霞,妲霞,孩子,你怎么啦?大妮儿,哎呀,哭出声来吧。”母亲着急地说着。
女儿的胳膊还在战抖着紧紧搂住她。她听见女儿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快要昏过去了。母亲抱住女儿滚烫滚烫的脸,慌张地厮磨着。老杨连头也没回。
从母亲肩头,妲霞用疯狂的眼睛朝马车后面又一次望见了那个孤零零站在田野上的、连腰也没弯一下的小伙子的身影。她猛又把眼睛合上了,脸贴着母亲的胸口。
马车走远了。车轮和马蹄声变得很有节奏。
如钩的纤月从东方皎洁地升上夜空,很扎心地照着没有尽头的广阔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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