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在我国汗牛充栋的文言短篇小说中独擅胜场,以其独有的光辉和巨大的魅力广得美评,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它看重写人,而其他诸作除少数于看重写事的同时也注意写人外,大多数是看重写事的。
旨在写事而又被人以“事事各异”、“文奇事奇”誉之者,是自魏晋唐宋以来绝大多数文言短篇小说的特点,因为仅在写事上下功夫,所以未能普遍唤起读者的文学兴趣而形成巨大反响,只有少数在写人上倾注精力而崭露头角者如《李娃传》、《任氏传》等,才出现过小说成熟阶段所具有的艺术魅力。而《聊斋志异》书中所有篇幅较长堪称为小说者,几乎全都看重写人,作者也十分致力于经营故事,但他是以塑造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内心世界,来把他的故事写活的,所以我们读《聊斋志异》时,不仅看到故事,而且更清楚地看到故事中的活人;而读其他多数文言短篇小说,则主要在感受故事,虽然故事中也有人,但被淹没在故事情节中并不鲜活。
01
人情与矫情
写人和表现人情的最生动感人、耐人深思和发人慨叹的艺术效果,就是人情味。
与人情味相反的是矫情。因为出于这样那样的目的,文学作品中不乏矫情的描写。矫情与人情味是水火不容的,人情味排斥矫情,矫情也排斥人情味。最常见到的矫情描写,是以理代情。“理”是一个哲学概念。不同时代“理”的含义也不相同。在古代封建社会里,“理”通常是指封建伦理准则。以理代情,就是在文学作品中,把人物的思想感情行为纳入理的准则中,而取消生动活泼万众共鸣的人情。如元稹的《莺莺传》,在生动有致地描写了崔、张二人的恋爱故事而且达到了“乱”的极致之后,却来了一个背离人情之常的结尾:张生“赠书于崔,以广其意(让她想开点)”,然后就“志亦绝矣”。其理由乃是:“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终又借“时人”之口, 总结此一“忍情”为“善补过者”。
如果说以理代情是一种有意识的矫情描写,那末,不熟悉人情因而写不出生动的人情则是一种无意识的矫情描写。小说家熟悉生活即了解社会人情的程度不同,表现能力的高下不同,因而并非个个都善于写人情。平庸的作品大率写不出生动感人的人情;才华绝世的杰出作家才能在作品中处处显示人情并以此打动读者。王国维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所谓“沁人心脾”,就是那种引起人内心共鸣的人情味使人回肠荡气,低回俯仰,不能自持。而要在文学作品中达到这一境界,就得要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就是说要在深切体味真正的人生和人情之后才能进入此境。
在我国古典小说中,不论长篇短篇,凡是第一流的作品,无不在人物情节中时时溢出人情味的清芬,这是文学技巧高度圆熟时的表现;反之,在用拙陋的文学手段写出的东西中很难闻到人情味的气息。《三国演义》第五十回,写关羽在华容道上放走曹操,这是极难写好的一章。因为明明写关羽“岂敢以私废公”,如何会把曹操放走?然而作者毕竟是大家,具有“沁人心脾”之才,他巧妙地让曹操说出“将军深明《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的一段话,这就使“义重如山”的关羽为之动容,并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作出放走的决断。原来庾公之斯的箭法学自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又学自子濯孺子,当子濯孺子处于无抵抗之力的危急时刻,庾公之斯不忍用从他学来的箭法去伤害他。这正像关羽当年过关斩将而曹操未曾加害,他不忍用曹操为他保全下来的生命去伤害曹操。这是合于古仁人之心也即合于人道主义的一段精彩的人情描写,洋溢着沁人心脾的人情味,使关羽放曹的举措变得顺理成章,也使读者为之油然兴叹。
与杰出古典长篇小说的作者相比,蒲松龄也许更具有“沁人心脾”的大家之才。所以当人们翻开《聊斋志异》的书页时,其饱含着人情味的馨香是无处不在浮动的。《神女》中的米生与华容道中的关羽所表现出来的人情味颇有相似之处,稍作比较,便会惊叹他们的异曲同工。米生曾蒙神女相知之恩,又深深爱慕着她,当她提出对他来说是一个难题的恳求时,他违背自己的宿志为她屈节求人而又未谐,于是慨然表示:“如事不谐,我以身命殉之。”虽然幸而事成,但若无成时,他真要以生命明其心迹。这种看重道义,誓死以报知己的人情,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02
艺术技巧的产物
人们常把某些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叫做“脸谱化”或“概念化”,从艺术效果方面来说,就是在写人物时没有赋予他以生活中应有的人情,因此也就没有人情味。生活中的人绝不像脸谱那样简单,也不是一个概念可以代表的,他们复杂得多,各人有各人的特点,人与人之间千差万别,即使在同一个人身上,也常常是充满着矛盾,充满着反复变化,善与恶,刚与懦,真与伪,不断纠缠取代着。这是人情的本来面貌。
在描写人物时若能写出这本来面貌,人物就会活起来,人情味就会洋溢在他们身上。《申氏》的情节并不复杂,但由于蒲松龄使用了圆熟的文学技巧,把人物写得十分符合自然而然的人生,因此充满了可信可感的人情。士人申氏因穷得“无以为计”,夫妇怄气斗嘴,妻曰:“无已,子其盗乎?”申以为辱。妻乃忿曰:“汝既不能盗,我无宁娼耳!”及申持梃欲出时,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申绝裾而去。申以另外的幸遇负金而返,妻骇绝,曰:“子真为盗耶!”继而泣曰:“前特以相戏耳。今犯断头之罪,我不能受贼人累也,请先死。”申氏的铤而走险,源于其妻的相戏与相激。其妻说的“子其盗乎”,不能纯作戏言看待,实是“无以为计”时的一种设想,而且一见丈夫不赞成,她就说“无宁娼耳”,似乎必定要激其夫为盗不可。这是绝路中的人情。贫贱夫妻百事哀,在饿肚时哪句话解忿说哪句,甚至不惜以为盗为娼来自我作践,这在黑暗困苦的古代社会中也属于人情之常,出现在文学里,便富有人情味。但丈夫真地要去为盗时,她又“曳而止之”。
这让人想到汉乐府中的《东门行》。诗中的女人也是曳住丈夫不让他铤而走险:“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餔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这也是一种人情之常,是古时妇女为保全丈夫和家庭而甘守贫贱的一种美善的人情。——等到丈夫负金回家,她确信为盗已成事实,则陷于即将大祸临头家破人亡的痛苦绝望之中,这又是一种惨不忍睹的人间悲情。甘心为盗者毕竟是极个别的人,不能代表常人之情。当然,小说中也可以写那种个别人,他们另有他们的人情,但蒲松龄在《申氏》中不是写的那一种。正如同在我国古典诗歌中《东门行》是一首表现人情的杰作一样,在古典小说中《申氏》也是一篇表现人情的杰作,它们都是高度圆熟的艺术技巧的产物。
03
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精神
对于小说,技巧固然重要,但技巧是人驾驭的,在使用技巧进行小说创作时,要表现什么,怎样表现,及达到怎样的艺术效果,则取决于作家的思想与构思。能用高度圆熟的文学技巧表现出人情味者,必须是具有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家。
人道主义精神,要求用一种尊重人同情人的态度去对待人和描写人。而悲苦的人生又总是给予人种种的坎坷与不幸,乃至死亡,这带给人们以无尽的悲悯,同样也带给以表现人为中心的文学作者以无尽的悲叹与感思。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中的人情味往往是阅世已深的作家对于人生的慨叹。因此,在古典文学里,这种慨叹越深的作者,越能写出人情味浓郁的作品。古代的许多散文名篇,如《项脊轩志》,就是这一看法的有力证据。《项脊轩志》写一座普通的老屋,但在这里留下了作者美好的记忆,幽雅的景色,夫妻的欢聚,都使人不能忘怀。然而“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就是谁也无力逆转的残酷的人生,在不胜今昔之感中,含蕴着引人悲慨的人情,从读者的感受方面来说,这就是人情味。
虽是生活中所固有的东西,但不同气质不同旨趣的作家对它的感受却有敏钝之分。一般来说,处于困苦潦倒或曾经遭受侮辱与损害的作家,感受起来往往相当敏锐,也可以说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性格。蒲松龄一生中留下了许多可以证明他具有这种性格的事迹。譬如在他的《薄有所蓄,将以偿所负,又为口腹耗去,深愧故人也,慨然有作,情见乎辞矣,寄王如水》一诗中,记叙了他对借钱给他葬母的朋友王观正(字如水),是如何地感激,如何地想要还他的钱,然而又如何地为没有及时归还而愧感交加,表现了在穷困潦倒中的无限悲思。十几年后王观正去世,他又做了《梦王如水》一诗,在小序中表露的悲思又深了一层:“如水病瘳,半年不复见之。八月十九日,自济门归,闻其复病,因迂道拟一握手,及门,则已成今古。入哭而行,将挽以诗,久之未就。重阳后三日,忽梦如水至,相见如平生。笑曰:‘君欲贻何迟也?’顿忆其亡,持哭而寤。呜呼!悲何如矣!”并非每一个人对于朋友都会如此恋念情深,对于生死存殁的感思都会如此强烈萦怀,也许只有较少的人才能如此,所以这确是一种悲天悯人富有人情味的性格。以这种性格去写小说,所赋予人物的必然是人生的真情和至情,这比如一株树,人情味就是这树所投下的影子。
在我国古代,人道主义之心,也就是仁人之心,包括着许多方面,如恭、宽、信、敏、惠、智、勇、忠、恕、孝、悌等,每一方面都与西方哲人的人道主义思想相通。譬如“恕”,这在阶级斗争学说的字典中所不收的一个字,雨果却曾说:“‘恕’字在我看来是人类语言中最美的一个字。”(《九三年》第三部第二卷第七章)因为在许多场合中,这个字最能体现人道主义精神,也就是我们东方常说的仁人之心。蒲松龄非常推崇仁人之心。《王六郎》中写了一对朋友,一为渔人,一为不幸溺死之鬼即王六郎,二人因为同有仁人之心,所以交逾常伦。有一次王六郎得到一个“相代”的机会,但因“怜其抱中儿”,不忍“代弟一人遂残二命”而放弃了。渔人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后来这“一念恻隐,果达帝天”,王六郎被授为邬镇土地神祇,渔人贺他曰:“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可见在蒲松龄心目中,仁人之心即正直之心。当渔人践约远道探望六郎将别时,又曰:“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又一次强调仁人之心于世于民之益,表明了蒲松龄以“仁”为核心的人道主义思想。
在《聊斋志异》中表现人情的地方,常常从人道主义出发,以打动人心的细节或对话,营造出悲天悯人的人情味。在《酒友》中,那个爱酒如命的穷书生中夜酒醒,发现身边睡着一只喝醉酒的狐狸,他没有为它偷酒喝而惩罚它,却采取了恕道。恕源于仁,还是蒲松龄的仁人之心。书生笑说:“此我酒友也。”并覆衣加臂,与之共寝。王士禛评论说“车君洒脱可喜”,可谓知言。也许有人会以为车生迂阔可笑,那是另具一种心肠的人。并非人人都是人道主义者。人情不管有多么美好,必须是同调才能欣赏,反之则无动于衷。必须这样看待文学中的人情味,不然会以为原来并没有人情味。没有一种人情味适合并打动所有的人,能打动多数人并被赞为有人情味的,就称得起人情味的描写。
对于仁人之心的反面,蒲松龄则在作品中予以沉重而严酷的诛伐,而对于非仁人之心的受害者则寄予同情并赋予其言行以人情味。《九山王》中的李生,仅仅因为租住他荒园的某叟一家是狐,便不念其礼尚往来的结好之心,而趁叟外出,一把火烧死其一家多口。叟自外来,颜色惨动,责之曰:“夙无嫌怨,荒园岁报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李生与车生相反,不知“仁”、“恕”为何物,虽然杀的是狐,但属诛杀无辜,而手段残酷,作者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予他以否定;而写狐叟的话,悲愤凄厉,句句在理,无懈可击,恰恰具有人情味。后文李生之惨报,便是作者对他残忍不仁行为的诛伐。“异史氏曰”中指出:“……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蒲松龄将其杀狐之心归结为“盗根”,指出其本质即是罪恶的,只有这种人才做出这种事,作者是大张人道主义之帜向为恶者伐罪。
《聊斋志异》中写了许多人狐相恋或人鬼相恋的故事,狐鬼有害人的,也有不害人的,而多数是不害人的。如在《胡四姐》中,胡四姐自叙其姊三姐“业杀三人矣”,而她“得仙人正法”从不害人。但既然是狐,即使不害人也不能为人所容,所以尚生之父延客作法,将胡四姐全家吸入瓶中。此时,“生心恻然,近瓶窍听”,闻四姐在瓶中言曰:“坐视不救,君何负心!”生意感动,于是刺破封口放四姐而去。恋念旧好,不忍负心,即使于狐,也不例外,这就更为难得,也就更具有人情味。《董生》中的狐与胡三姐相同,先杀董生,后惑王生。她将与董生去冥曹对质时,托付王生:“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但王生“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其后狐来,曰:“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复令还生,皮囊何在?”王实告后,她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末一句表示了沉沉的感叹。王生与董生一样,也是见色而动,罪不仅在狐一方,然而他忍心毁其皮囊,绝其生路。狐不叹自己之死,而叹王生之忍。夙好在前,脱皮在后,其心何忍!作者感叹的也正在此。单就王生与狐的关系而言,责任平分,不应独罪一方,因此狐的哀叹便带上了人情味的影子。
由此观之,《聊斋志异》的人情味乃来自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
蒲松龄一生处在贫贱潦倒之中,饱览并感受了各种各样的世态人情,正如他的朋友张笃庆所咏:“白石悲长夜,青灯痛古人”,他为古人也为今人写出了多少洞达人情表现人情的作品,使我们得以体味和认识社会人生的微妙。人情味实乃天才作家得自对社会人生的微妙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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