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追真人秀、做“迷妹”,在网络应援团里找到了一个新世界。当她带了另一个“迷妹”回家时,虚拟与现实对冲,母亲自觉失去了对女儿的控制,反应剧烈近乎发狂。
母亲与女儿之间的拉扯、角力、妥协与抚慰,循环往复,一点点推进,堆叠出不可分离的关系来。而在这样的逼视里,我也看见了不能忘怀,以至于要虚拟一个世界来容纳它们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呢。破败的厂区,母亲靠卖卤肉为生,父亲摆棋牌摊骗钱。为了给女儿凑齐读大学的钱,两人决定铤而走险。一人搞传销,一人去广西贩水果,却一步步堕入更加失控的局面。
穷人一无所傍,只能用肉身做道具,去践行他们的想法。日光下,他们衣不蔽体,大哭大笑。
——郭爽
写作的独异与厚实,恐怕得益于她的野生状态。这种野生状态,使郭爽一开始就避开了既定评价趣味的诱惑,她不想知道哪种写法更符合批评家们的评定趣味,她也不想知道哪种写法更容易得到发表及出版机会。她是直奔文学创作的好而去的,步伐稳健,目光远大。郭爽身上这种野生的活泼与无畏,正是当下写作者极其缺乏的品质。
——胡传吉
你曾在夜里行过群山,
在闪烁星空下赤裸头颅,
于正午时踏进光焰,
知晓某种欢乐,如我一般。
——迪兰·托马斯《青年呼唤长者》
卤肉铺在向阳路的尽头,向阳路在小城的东北角。丁小莉头天晚上搓了通宵麻将,靠在沙发上打瞌睡。几只苍蝇趁她不备,盯上了卤水大锅里翘出来的半只猪耳朵。猪耳朵不声不响,伺候节肢动物跟伺候灵长类动物并无区别,只乖乖趴着等嘴下口。沙发被无数个屁股蹭过,里面的弹簧早就忍受不了,把海绵拱了出来。黄色的一坨老海绵,刚好顶住丁小莉的脸,一张胶原蛋白大量流失后有点松垮的脸。
太阳慢慢升起来,卤肉铺里平时黑黢黢看不清楚的角落,也在近午时的光照下变得清晰透亮。自然,锅碗瓢盆都镀上一层经年累月的油污,见证了卤肉铺十几年来红火的生意。但丁小莉坐着的一张三人沙发,以及沙发前面拿来当茶几用的两张竹凳,又暗示了这家卤肉铺招徕生意的特殊之道。柜台背后一溜玻璃坛,泡了些田七、杜仲和枸杞,大小几个酒斗倒挂在坛子边沿,斗柄早被人手摸得发亮。
如果是平日,丁小莉早就歪歪斜斜倚在沙发上,笑眼望着门口尘土飞扬的小马路,等下工的人踩上门槛,吆喝切二两耳朵、肚条,再来一斗养生壮阳酒。但头天晚上她输得太凶,输得丧失了所有斗志,连站起来用筷子翻一翻锅里的肉都没心思。
不见酒客上门,远远倒是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来。丁小莉起身,把紧身毛衣裙拉扯拉扯,包住圆滚滚的屁股,回头说:“老张,我回家一趟。”老张正在弄油酥花生米,“有事啊?”丁小莉瞟一眼那个越走越近的身影,“珊珊一个人在家,我看一眼就回来。”老张“唔”了一声当是回应。丁小莉三步并两步跨过赶早市的人留下的烂菜叶子,直冲冲往家里去。那个影子像是有默契,不远不近地跟着丁小莉的高跟鞋。两个影子就吸在了一起。
家里哪里有人。门“哐啷”一声推开,停了数秒,再“吱溜”一声合上。四只脚交交叠叠,人就坐到了沙发上。男人伸手出来,搭在丁小莉膝盖上。丁小莉没有躲闪,也没有叉开腿让那只手滑向更深处,只是说:“要搞就在沙发这里搞,刚给珊珊换了床单。”手被这句话打蔫了,慢慢缩回它主人的身体,在膝盖和大腿上逡巡着蹭了蹭。
珊珊还乖吗?男人问。
乖得很。丁小莉仰头靠在沙发上,一对大乳房从山峰塌成高原。
我准备去广西走一趟,拉点水果回来卖。
车子哪里来,油钱哪个出?丁小莉眼缝里漏点余光出来打量他。
我有钱在左老五那里。再说了,卖了货给他们点数嘛。
丁小莉不再吭声,从红色手提包里数五张红票子出来,放在男人大腿旁。沙发上铺着碎花坐垫,姹紫嫣红,俗气得很热闹。
男人突然咳嗽一声,咽下去一口老痰,哑着嗓子说,你受累了。
丁小莉恨他一眼,少给老娘灌迷魂汤,快点去把钱挣回来。老娘要切多少个猪耳朵才切得出珊珊的学费。
你不要着急嘛。男人伸手出来想揽住她的肩膀,被丁小莉一手打开。
晓得生不晓得养,伍爱国,这次你要是再给我扯拐,你看我还会不会放过你!
男人贴过去,在丁小莉耳朵边哄了几句,就解开了皮带。
他们两个就像十几年前那样,亲亲热热抱住,诚诚恳恳相信,两个人可以一起抵挡坏事情,等待好事情。
而光,来自太阳永恒燃烧的光,像看得见这些又看不见这些一样,从窗户透进来,慢慢淹没了两个垂着肚腩的身体。
她们说好了的。她们,珊珊和“苹果化了”。10月16日演唱会前,“苹果化了”先住到珊珊家来。钱应该花在买门票和做应援上,不要浪费钱去住宾馆。现在是“打江山”时期,她们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对傅覃有利的“刀刃”上。
所以这天,“苹果化了”从家出发,坐了三个小时长途巴士,到了省汽车客运站。前一晚,临出发前,“苹果化了”在QQ里又发了自己的照片。但在出站口接她的时候,珊珊一眼认出的,还是手上的绿丝带。绿色是她们的应援色,绿色的海报、气球、衣服、包包,还有就是人手一根绿丝带。这是她们的暗号。也可以说,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们跟傅覃关系的证明。
就在前一天晚上,珊珊在自己的QQ空间里写了一条日志,设置为私密,只有她和“苹果化了”可以读到。
“如果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我又懂什么呢?不懂。我们班班长,还有我们院子里那个张某人,我晓得,他们哪个比得上傅覃,哪个会发光?”
“苹果化了”给她留言:“他跟其他人都不同,跟所有人都不同。”
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她们有了共同的秘密,只需说出双音节的“傅覃”两个字,就可以旋开隐秘世界的门把,走进去。
坐在车站的铁椅子上,珊珊抱紧了腿上的书包。里面只有一个笔袋。来车站前,她回宿舍把所有的书都倒在了床上。宿舍里一个人没有。她把书推平,像丁小莉在牌桌上把牌推平一样,再把被子盖在书上面,拉上蚊帐,背着轻得前所未有的书包,走了。
有一个好地方在等着她。跟眼前二十平方米架着四个高低床的宿舍不同,跟七十多个人头“嗡嗡”读着书的教室不同,跟她和丁小莉那个破旧又充满花朵图案的家不同,她要去的那个地方,没有这些具体的形状,只不过有一个朋友在那里等她,一个好朋友。
所以后来,“苹果化了”和绿丝带从车站的人山人海中浮出来,两个人紧紧抱住。珊珊说,你终于来了。
卤肉铺终于还是来了几个客,见丁小莉踏进门来,就“幺妹幺妹”地喊。被唤作“幺妹”的丁小莉,也挤出些疲惫的风骚来,一只手扬起在空气里摆了摆,晓得来了啊,还以为你们出城打野味去了!
酒客“嘻嘻”笑着,要在丁小莉从过道挤过去的屁股上掐两把。老张从案板上直起身子来,幺妹,来打个下手。
丁小莉洗手系围裙,端起不锈钢大钵钵,手脚麻利地把辣椒面、花椒面、葱花、芫荽、味精、盐、酱油、花生米舀进钵钵里,用一个大勺子搅动,在胸前颠着拌起来。酒客们又“嘻嘻”笑起来,露出几口烂牙。
卤肉铺里的男人女人,跟别处的男人女人有所不同。说是男人女人,其实女人就丁小莉一个。当然,偶尔也有几个凶婆娘,跑来这里揪自家男人的耳朵,撒泼卖疯,但她们终究不属于这里。不管她们是要把男人拽回自己的领地去,还是要在这个看似属于家的地方撒点尿标注痕迹,她们都只是偶尔闯进这个围了栅栏的猪圈的几只瞎眼母鸡,“咯咯咯”乱扑腾一阵,就又夹着不能飞的翅膀走了。
丁小莉主宰这里男人和女人间的法则。对那些酒上了头后“吱哇”乱叫的男人来说,动歪脑筋可以,偶尔动动手也可以,其他的,没门。至于为什么没门,他们也想不通。反正这么多年了,就是没有哪个通过。丁小莉的魅力,也就持久下来,变成了混杂着流言、想象的传奇。
虽然,她不过是一个姿色渐渐褪去的女人了。
老张用钩爪把猪鼻子、猪耳朵从锅里吊起来,放进不锈钢大盘子里。又红又亮,卤得正好。只是那些肉身上都有一个又深又宽的孔,铁焊穿透留下来的印迹,细看有点森森地吓人。
他带着笑意回头想跟丁小莉搭话,但又被那张脸上的愁容噎住了,改口问,又着了啊?
着惨了!丁小莉用力搅两下怀里的卤肉。
是跟哪些人玩哦?
就是有两个是不认得的人嘛,我怀疑是着了道了。
不认得的人你就不要玩嘛。
老张,现在连你都要说我了哈?丁小莉挑起眉毛问。
老张把大盘子转向玻璃橱窗当街的那一面,露出卤肉的卖相,顿了顿说,我这不是……
不是什么?丁小莉就是要捏软柿子。
没事,没事。老张打哈哈,第几百上千个哈哈,于是又从他们之间糊里糊涂地滑过去了。
丁小莉端起拌好的卤菜,往酒客面前一放,“吃不完要双倍赔付啊!”
“又不是自助餐,幺妹你也是幽默。”
丁小莉甩出一个笑容,笑容轻飘飘贴在那几张乌黑的嘴上。但她的怨气还是郁结着,嘀咕一句,吃不死你们几个狗日的。转身看见老张,老实巴交一张脸,对着自己的背影发呆。丁小莉一时心软,就跟他交了底,“明年珊珊就高考了,听说现在学费都涨价了。”
老张想要安慰她,“读书是大事,我多少可以支持点。”
丁小莉看看他,这个多少到底是多少呢?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
珊珊带着“苹果化了”在车站边吃德克士。一人一个脆皮手枪腿,金黄色的脆皮把在手里似乎还在“咔嗞咔嗞”响。草莓雪布蕾却只点了一份,你一勺我一勺分着吃。
“苹果化了”说,这是我第一次来看演唱会呢。
珊珊说,你以前不是追过EXO吗?
那是去北京看的,我还没来过省体育馆呢。
珊珊把还剩大半个的草莓雪布蕾推到“苹果化了”面前,“一会儿我们会路过,我指给你看。”
于是,她们两个肩并肩,手牵手,推开德克士的玻璃门,往那个最好的地方去。
体育馆圆头圆脑,像戴了头盔的脑袋。从车窗看出去,玻璃上的灰叠加在灰色的建筑上,这个世界是脏的。“苹果化了”趴在窗玻璃上,手上的绿丝带就扎到体育馆的脑袋上去了,像个爱美又不懂打扮的姑娘,显眼得带几分尴尬。
珊珊趴在“苹果化了”背上,“就是这里。”
“苹果化了”呵出一口气,窗玻璃上的灰尘与圆头盔一样的体育馆就白蒙蒙地变成了一大团棉花糖,带点甜味了。
她们的手握在一起,并没有太用力。只是像荷叶上凝结的晨露,被风一吹,地心引力一抓,就滚落到了一起,合成了一颗更大的露珠,稳稳停在荷叶中心,不再随风摇摆。珊珊要带“苹果化了”回家去,要在那个她诞生起就拥有的空间里,挤出一块小小的空地,给她们俩。她暂时忘记了丁小莉,或者过于笃定地相信,丁小莉,也是她的好朋友。
一进家门,珊珊就开了电脑,跟“苹果化了”轮流去刷票。比赛的时候,每个星期开一次投票通道。只要在家,珊珊就熬更守夜地给傅覃刷票。从十强赛一直刷到总决赛。那几个月丁小莉给她的伙食费,都转给傅覃贴吧的财务组买物资了。她可以少吃饭,也可以不吃饭,只要能刷出票来。
总决赛结束,暑假也结束了。一整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到现在,开学一个多月,珊珊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课间和放学后刷刷傅覃贴吧里面的帖子,但是再也不像比赛期间那么热闹了。像一些老粉丝说的那样,每一次新的选秀,他们都会喜欢上新的爱豆(偶像)。“铁打的选秀,流水的爱豆”。慢慢地,手里攒了一大堆爱豆,自己也老了。
十七岁,珊珊感觉自己也开始有点老了。
但是她和“苹果化了”挤在房间里给傅覃刷票的时候,比赛期间的热血又回来了。巡演期间,“最高人气”投票通道又开启了。票数高的粉丝福利就多呗。比如,你家偶像可以多唱几首歌,也可以票选最想听的他唱的歌。似乎她们真的可以通过两只手,决定什么,又改变什么。一种模模糊糊的自由。
“苹果化了”说,她刷票刷得手都要抽筋了,换人。
珊珊就抓过鼠标,疯狂地刷起来。
这个房间就是她们的主战场。从下午到天黑,她们一口水都没有喝,只是坐在电脑前刷票。每投票成功一次,网页都会变红,撒些金色的碎纸片出来。欢天喜地庆贺,她们将会有的胜利。她们就在金色和红色里手牵手。
珊珊说,演唱会当天,我们并排坐在一起,灯牌头靠头肩并肩,会比所有的灯牌都更亮,更像一支队伍。
“苹果化了”说,是啊,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在丁小莉所处的这个小城里,西南官话对酒鬼的状态分得很细。一个人偏偏倒倒,骂骂咧咧,浑浑噩噩,你看他两眼,可以说他在撒酒疯,在耍酒疯,或者可以说——发酒疯了。
卤肉铺里这两个突然吵起来的男人,是哪一种酒疯,丁小莉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张嘴就骂——又发酒疯!
就像身体里埋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引爆的炸弹,而引线就是新倒入嘴里的几两酒。坛子里的药酒用苞谷烧做底酒,吸透了药材的猛劲,进到胃里面先是暖腾腾,继而火一样灼热在周身血管里乱窜,也就把酒鬼炸出了原形。
这两个酒鬼又在吵些什么呢?
一个说,哪个鬼二哥喊你去拉一车沙?
一个答,你懂个。拉沙不比你拉车西瓜好?
你懂个。西瓜现在是反季节,人人抢着买。
那你卖出几个嘛。你不站起来看看,全城有多少车皮从海南拉了西瓜来卖!
老子喜欢西瓜,老子就是愿意卖西瓜。
丁小莉在围裙上擦擦手,扭头看着酒坛子下面她刚刚拿的货,一堆“心妍美”化妆品,从粉红色的环保袋里挤出来。这些货又要卖多久才卖得出去?
她问,西瓜不好卖,那什么水果好卖?
酒鬼抬头看她,幺妹,吃饭都是问题,还吃什么水果哦!
另一个酒鬼接话说,幺妹,不要听他鬼扯,你跟我去,西瓜不比你卖卤肉好卖!
两个男人像斗鸡一样争抢起来,话题也就转向了丁小莉跟谁走更有前途的问题。像他们平日在这卤肉铺里的每一次吵闹一样,争抢的结果不重要,反正丁小莉都还是大家的,但争抢过程中的气势、态度,则显出最近日子混得好不好、好坏到什么程度。
到这种时候,丁小莉往往都煽风点火外加打情骂俏,把酒客拢住,把生意做下去。所以她瞪圆了眼睛,嗔道,哎呀呀,快点带我去。切西瓜哪个不会嘛。
丁小莉每个星期给珊珊一百块钱,指定是早餐和夜宵加餐的钱。住校的伙食费,每个学期开头都会交,所以这点钱,变相就是珊珊的零花钱。喜欢上傅覃后,珊珊舍不得用这一百块钱了。
转账的时候,可以要求钱用在什么地方。珊珊都是指定做灯牌。灯牌,就是写有傅覃的“傅”字,或者其他口号,放了电池可以发光的牌牌。各家粉丝都会争取尽量多的入场名额,还有灯牌数量。比赛现场,灯光一暗下来,全场能看见的只有灯牌。哪家的灯牌最多、最亮,基本上就是哪家爱豆最有王者相。各家灯牌颜色不一样,傅覃是绿色,其他家有红色、白色、黄色。所以就算镜头虚化了背景,看不清灯牌上面的字,但灯光颜色还在一片黑暗中兀自闪动。
每次看到绿光的时候,珊珊知道里面有几块灯牌是她的,她也就知足了。
一般人都以为,红光比绿光更亮、更刺眼,其实,绿光比红光更有穿透力。你知道为什么海水看起来是蓝绿色的吗?阳光照在海面上,一些光反射了,更多的光进到水里面。海水里面有很多我们眼睛看不见的悬浮颗粒,这些颗粒吸收蓝光和绿光,然后散开发射。绿光和蓝光在水里面穿透力最强,散射的机会也就最大,所以海水看起来是蓝色或者绿色的。
就算是人山人海,绿光都可以穿透他们。
珊珊住的这个老家属院,也有一盏绿灯。那是温州发廊倒闭后,一楼邻居捡宝贝捡回来的。
跟发廊里那些粉红色灯管不同,这盏绿灯是个圆形壁灯,也不知道之前被发廊老板装在什么位置,照亮些什么场景什么人。绿灯被一楼邻居捡回来后,装在单元的门洞上。入夜后,远远能看见一点绿,让他们这栋楼在千篇一律的家属宿舍楼里更易辨认。也因为易辨认,这绿灯慢慢成了家属院里的地标,凑在绿光下打牌的人得在天黑前铺好桌子,才能赢得最强的光线。
原本,伍爱国的牌摊都摆在临街的小卖部门口。绿灯成了地标后,他出现在单元门口的概率越来越高了。珊珊也在这一盏绿灯下,慢慢认识了她的父亲。
跟丁小莉相比,珊珊长得更像伍爱国。跟长相相比,遗传更让人心惊的是动作和神态。珊珊有时候远远地逗着流浪猫,装作在发呆,其实是在打量伍爱国。她发现伍爱国也有抓耳朵的习惯。有事没事,手就抓住耳郭,上上下下地搓。搓下来的泥团一团,成个球,随手弹到地上去。
这种时候,珊珊会抬头看看自家窗口的一团漆黑,想着不知在哪张牌桌上奋力拼搏的丁小莉。珊珊觉得,他们还算是和美的一家三口,虽然不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如此相似,又如此平静。
在小日子里,平静往往并不持久。人比自己已知的更不受理性控制。伍珊不能明白,丁小莉为什么突然发疯。为什么她把自己的好朋友带回家来,要让她在这里住几个晚上,就触犯了丁小莉的底线?不对,不是底线,是比底线更严重的什么,以至于丁小莉弓着背一下子跳起来,把“苹果化了”撵出门去。像她平时清洗伍珊的书包和球鞋时,总要先喷一次消毒剂,再戴上口罩用力扑打上面的灰尘,自以为这样可以把所有病菌赶尽杀绝,不污染家里的空气一样。两个女孩则目瞪口呆,像被电击了,立在门框两头。中间杵着一个丁小莉。
“伍珊!那是什么人,你带进这个门!”丁小莉背靠着门,双手在腰后护着锁头,大口喘气喘得眼睛都要翻白了。
“她是我的朋友。”珊珊低声说。
丁小莉完全听不进话,堵着门的姿势只有一个意思,她休想进来,你也不要想跑出去。你还是不是我女儿?我还是不是你妈?——她反复就问这两句话。翻来覆去。最后伍珊只能蹲在地上哭着重复她的话,是的,你是我妈。
这一生中,丁小莉最自豪的事之一,就是伍珊比其他娃娃更早地会叫“妈妈”。她无数次地跟邻居、朋友、亲戚和伍珊本人描述那个场景,以至于这声“妈妈”从现实的经验,变成了记忆里越来越坚固、越来越膨大的一个岛屿。岛屿在其他记忆的碎片与板块间滑行,时不时就会被丁小莉捞出来重温,照料岛屿上新长出来的植被,调控光线,拔除那些不顺眼的杂草。是啊,一个蹬着粉色四肢的小小躯体,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是对着她的。
珊珊喊她“妈妈”。
至于伍珊呢,还小的时候,听丁小莉说这个细节,或者其他跟伍珊成长过程中屎尿屁相关的低俗细节时,还能认真地听着,并觉得甜蜜。但慢慢地,她不太喜欢丁小莉老是对别人说这些她小时候的事。或许伍珊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听众,听众永远不可能像记忆的宿主那样,对重复收听甘之如饴。再到后来,伍珊更大一些,就开始觉得尴尬了。觉得丁小莉每这样做一次,她跟丁小莉之间那些不愿意与人分享的事,那些真正的亲密与秘密,就被瓦解一次。大人们总是觉得无所谓,或者他们要的,根本就是瓦解之后再涂抹修改,只为在人前换得一点小小的虚荣和证明。
但是现在,丁小莉第一次,要伍珊亲口跟她确认,确认“妈妈”这个词,这重身份。伍珊也挣扎了一下,一些刚长出来的翎羽,摇摇欲坠地从她身上剥落。所以她蓄着泪的眼,看着这屋子和屋子正中的丁小莉时,模糊,更痛着。但最后,她终究蹲到地上,重复着丁小莉的话——是的,你是我妈妈。
得到答案后,丁小莉又变成了伍珊的妈妈。她伸手,把一绺头发绾到伍珊耳后,你要乖,听到没有,要乖。
走廊里的声控灯,之前被丁小莉的声音胀满射出白色冷光,现在,黑下来了。门缝不再透进光来,屋子无知无觉坠回永夜。
“季末,我走了。”“苹果化了”的手松开了门,从丁小莉的领地撤离。
伍珊是怎么变成“季末”的呢?“苹果化了”拍着门喊的这个名字,喊出了伍珊大半年来的心事,喊得眼泪扑簌不受控制。
“季末”是伍珊在贴吧的ID,全称是“寂寞在季末”。在一个贴吧里遇见、成为朋友的可能,并不比在转动的地球上一对爱侣彼此视线相接的概率更高。毕竟,在这个次元里,平均每天会新建10000个贴吧,平均每天新发2000000个新帖,平均每天有80位吧主当选,走上他们的工作岗位。
“苹果化了”是“傅覃吧”里一个超人气帖子的楼主。她把直播里有傅覃的地方都截图,然后配上文字说明。比如,“宝宝6:30蹬了一下被子,7:04起床了。先去刷牙洗脸,然后洗头(天哪,他每天都洗头)”。吧里的人绝大多数都跟季末一样是学生党,不可能一直守在直播间看爱豆的动态,所以“苹果化了”有人气有威望有吸引力,是这个次元里让一个ID居于食物链顶端最珍稀的构成材料。
跟“苹果化了”相比,“季末”被这个世界吸附的力量,不来自于被千万人点赞的快感,而是严丝合缝嵌进一套机械链条里的归属感。虽然跟吧里无数迷妹一样,“季末”只是傅覃几百万张票数末尾的一个小写的“一”,但只要你愿意,总能被纳入严格划分任务与领地的战斗群,刷票、灌水、打江山。再小写的“一”,都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跟着直播一起见证历史的诞生。如果爱得再忘我一些,可以省下一个星期的早餐钱,捐出一块灯牌,变成傅覃比赛现场穿透人山人海的一束绿光。贡献视觉奇观。
小透明一样的“季末”,要跟“苹果化了”搭上话,需要一点意外。
那是第一次被爆吧的时候。十强争夺赛。进了十强,她们的爱豆傅覃就可以签经纪约、拍形象MV、有专业造型。总之,就不是淹在一堆人里面的草根boy了。你天天在摄像头后看着他刷牙、睡觉、打呼噜的一个人,终于出道,振臂一呼要开始收割全世界最多的爱,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激动的了。见证奇迹的时刻。
照旧是直播,不过剧本是早就写好的。2014年了,真人秀基本都写剧本,角色性格设定、冲突、矛盾,好人坏人。人需要戏剧感来更快地代入及忘我,如果可以,自带血包在全场统一的爆炸声响起时用力捏爆也不错。
总之,当晚的剧本就是,十五个男生先分成两组,以两个“战队”的形式先对决。第一轮才艺表演后,每一组“干掉”对方一个人。剩下的十三人各自进行第二轮才艺表演,得分最低的两人直接淘汰。第十名与第十一名再终极PK。满场都是血。
傅覃是第十名。
他穿了件松松垮垮的毛衣,大开领,果绿色。不知道被台里的其他小艺人穿过多少次,旧,袖子脏兮兮的。他就那么站在舞台正中间。主持人说,现在、立刻、马上,这两个男生终极PK。每个人只给三十秒,清唱。三十秒,有什么意义?好像大家之前一小时四十分钟守着的直播,都很有意义。要结束了嘛,要散了嘛,下一档节目要播了,最后溅点小水花出来。
傅覃倒也没有桀骜不驯到敢完全不尊重游戏规则。他还是唱了,站在临时升起的一个圆形舞台上,一束光打在他脸上。破了音,最后五秒几乎是在吼。有个胖男粉,好几次出现在镜头里面,对着傅覃一直叫叫叫,举起的右手上有一条绿丝带。
总之,最后,可能是,大概是,傅覃唱破了,还在嘶吼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暴露出来了。他也才十九岁,就比“季末”大两岁。所以“季末”也盯紧了屏幕。不眨眼。
第十一名,一个比他矮一个脑袋、海选时候一直打亲情牌的小男生,也唱了。他嘴角有点不屑。他在不屑这个弱智的游戏?或者不屑唱破音、弱爆了的对手?或者不屑他自己?
然后,那一幕发生了。
两只斗兽,傅覃和第十一名,并肩站在圆形舞台上,舞台开始升高,升得几乎与摇臂摄影机、四大评委的座椅一般高了,露出斗兽场的原貌。主持人喊他们“说两句”。说什么?说这两句就能拉到已经截止的场外投票和早已注定的评委选票吗?傅覃说:“我把晋级名额给他。”他,身边的第十一名。
第十一名几乎是用厌恶的眼神看了傅覃一眼。评委和主持人却突然被打了鸡血。“你以为你是谁?”“你知不知道游戏规则是什么?”“你以为可以蔑视这个舞台吗?”“你让,你就是个懦夫。”
现场炸开,似乎这才是大家等了一个晚上的高潮。评委、主持人,使出浑身解数抢戏找机位,要吸住二十几台摄像机,从群戏里脱身而出晋升为光芒四射的主角。两个评委吵着吵着作势大打出手,在镜头里向愚蠢的观众演习冒牌的正义。
“季末”后来知道,她在屏幕背后看着这一切发生时不能自抑的激动,就是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历史现场。
……
摘自中篇小说《拱猪》,作者郭爽,原刊《作品》
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第12期
长篇小说
海 飞惊蛰
选自《惊蛰》,花城出版社2017年5月版
中篇小说
乔 叶四十三年简史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11期
田 耳一天
选自《钟山》2017年第5期
老 藤黑画眉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10期
郝景芳永生医院
选自《山花》2017年第10期
卢一萍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荒漠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7年第7期
阿 宁夜里闭不上眼睛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9期
津子围长大一相逢
选自《芒种》2017年第11期
艳 光清平调
选自《当代》2017年第6期
《小说月报》2018年增刊1期中长篇专号,2018年1月出刊
中篇小说
杨少衡钛钢时段
选自《湖南文学》2018年第1期
默 音酒狂
选自《天涯》2018年第1期
方 如人间四月
选自《北京文学》2018年第1期
短篇小说
莫 言等待摩西
选自《十月》2018年第1期
李云雷小偷与花朵
选自《青年文学》2017年第12期
杨中华大悲咒
选自《中国作家》2017年第12期
班 宇盘锦豹子
选自“豆瓣阅读”
开放叙事
90后作品小辑(之二)
王占黑街道英雄二题
选自“ONE·一个”、《山花》2017年第5期
王 邪贤良
选自《作品》2017年第10期
梁 豪面具
选自《天涯》2017年第6期
闵芝萍犹在耳
选自《长城》2017年第2期、《人民文学》2017年第8期
王苏辛他经历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选自《小说界》2017年第4期
封二
作家现在时:文珍
《小说月报》2018年第2期,2018年2月1日出刊,总第458期
敬告读者:《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大字版》2018年起将调整为每期12元。原《小说月报》中篇专号将扩容为中长篇专号,每年4期,每期20元。
长按识别图中二维码
订阅小说月报微信
小说,就是小声地说小说月报微信 刊物最新动态,作品精彩文字,作家创作感言,读者阅读心得,文坛潮流脉动,随时随地向您报告。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有侵权行为,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