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九爷的心愿
陈骥 著
清明放假回老家,娘对我说:“你九爷在世可能不长了,庄亲轮流看了几遍,你九爷最疼爱你,念叨你几遍了!”
娘即使不说,我会打算看九爷的,又想听九爷的“古经”。
九爷一听到我的声音,努力挣扎着爬起来,急剧咳嗽,我的鼻子有点酸楚,急忙赶上前,扶他坐起来。
九爷说:“山娃,你是宗族中第一个吃上‘皇粮’的人,最有出息,国家的政策最懂……”
九爷说他1936年在彭总指挥的西方野战军左路军一军团同马鸿宾的主力交战时,刚十八岁。1953年抗美援朝结束复员回家后,已35岁的他在农村成大龄青年,无人提亲,直到47岁时(1965年),有人向他提了个山背后的寡妇,男人在58年大炼钢铁中不慎掉入外县的悬崖下摔死了。岂料命运作弄人,还未与那个寡妇成亲,次年“史无前例”的运动也波及到他,因他曾在彭总手下当过兵,“文革小将”硬批斗他,由一个大队民兵连长下放到队上看护牲口。当然那门亲事吹了,心灰意冷的他从此将心思放在照看队上的牲口上,整整二十年,后来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队上照顾他,将那饲养圈留给他。
想不到九爷的传奇故事这么悲壮,我望着九爷瘦骨嶙峋的躯体,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良久,才说“九爷,你再给我讲一个古经吗?”目光已黯淡的九爷顿了顿,说:“古今已陈旧了,你来了我正好让你干两件事,先说第一件,你九爷在世不长了,七十九阎王不叫自己走。所以怕那些……叫啥?失传,我连忙说:“非物质文化”,我口述你笔录下来。
正月里来,看麦子呀,土里生根。
二月里来,看麦子呀,遍地生芽。
三月里来,看麦子呀,遍地青青。
四月里来,看麦子呀,苫住老鸹。
五月里来,看麦子呀,打着旗号。
六月里来,看麦子呀,开镰抢收。
庄户人儿真忙了,东家子,叫木匠;西家子,叫铁匠。斧头锯子我背上,铅笔挂在耳背上,火炉安在乾字上,打一个镰刀贴七星,做一个镰把刻麒麟,一共来了四个人,头里走的朱洪武,后头跟的是孔明,大摇大摆是天蓬,最后的娃娃土行孙。割的把把散医生,捆的捆王员外,摞的摞包文拯。借了赵德芳的毛毡一苫,张果老的毛驴一驮,拉在场中间,碾场的摊得平展展,打下的麦子闪光点。
抖场哩,抖场哩,叉把扫帚摆一场,起的麦堆抬头望,圈的篓子玛瑙样,向着风婆婆一撒,上场金黄的麦子,下场灰白的壳子,一装装了七八袋,一袋袋扛在石磨坊,磨坊主人叫胡轮,轮而不住响叮当,磨的面儿像白雪,一袋一袋扛厨房,厨房有个梨木案,温好的水来一碗,貂蝉女儿把面擀,擀了教场一大片,手持银刀把面斩,长的长,短的短,长的是孙膑,短的是庞涓,锅里倒的水定国,灶里烧的徐茂公,宝主搅了个乱,一归归在长平县,兔儿岭上转一转,凤翔府里出恭便,土行孙忙着把圈垫,干滩上水淌呢,没人湾里烟呛呢,没说的撒谎呢。
祖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回到他当年在戏台上绘声绘色丢丑的情景。
九爷又让我记下一段丑角表演:“抖抖抖,赶老牛,一赶赶在静宁州,静宁州的大道修成了,一赶赶到威戎了,威戎的人儿吃疙瘩(长面),一赶赶在磨石峡,磨石峡吸一锅烟,一赶赶到文家湾,文家湾吃个蒜,一赶赶在庄浪县,一二三要钱呢,又没钱,山里的草禾长成椽,锯成板,做成船,放到江里游三年,板烂了,拆钉子,打镰刀,打成的镰刀哦勾刺儿,勾成的刺儿揽羊毛,揽的羊毛捻成线,捻成的线儿织被毯,织成被毯下四川,被毯卖了才给钱。
说谎呢,道谎呢,一个鸭子八斤半,下了二十四个蛋,孵出二十四个毛驴子,既没毛又没腿,一跳跳在墙头上,月亮地里黑通通,椿树枝上掰柳棍,上河里水,下河里水,唏哩糊涂,唏哩糊涂,两口子盖个驹驴皮,他撕呢,我扯呢,毛毛落在眼缝里,疼得娃娃要命呢,气得女人胡碰呢,急得老汉摸棍呢。他舅舅,鞍子披在后头,前拉呢,后蹬呢,气得舅舅要命呢……”
想不到九爷有如此多的丑角说词。在别人眼里九爷似乎被别人瞧不起,一生没沾过女人的腥味,无牵无挂,心地无私,天地开阔,七十九的人呢,仍耳聪目明,还参加田间劳作。
九爷看我记好了他的说词,长长舒了口气,又咳嗽了几声,说:“山娃,你是后辈吃过墨水的人,见多识广,九爷第一桩心愿了却了,还有另一桩心愿,九爷一生无儿无女,独来阳世凡间,独去冥冥地狱,无牵无挂,感谢国家好政策,九爷六十享“五保”,至今十九年了,不愁吃不愁穿,九爷多多少少积蓄了点钱,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去。所以托你捐给村上那个得白血病的大学生,听说他考的是师范学校,村里穷的原因是啥?不重视教育,这样的大学生出来有用得很呢!
想不到九爷的第二桩心愿是这么平凡却又伟大,一个享受国家“五保”的孤独老人,一个曾为新中国的建立,将美帝国主义赶出“三八线”的军人,十九年来,舍不得吃好的,舍不得穿好的,一分分积攒下来,为的是了却如此平凡而又伟大的心愿,我的眼眶湿润了。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有侵权行为,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