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我和程飞不知不觉已经从山上走到海边。一辆送报的小货车停在海边那家便利店外面，一个工人走下车，把一摞摞新鲜出炉的报纸扔在地上。
“走吧，去吃冰激凌。”程飞说。
“这么早？”
“早餐吃冰激凌浪漫啊。”他说着走过对街。
“浪漫是从早餐开始喝香槟呢。”我说。
小小的便利店里，看店的大叔把工人送来的报纸放到报纸架上，一对情侣站在小桌子那儿默默吃着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热腾腾的杯面，骨感的女孩化了个夸张的眼妆，身上穿一条黑色蕾丝短裙，脚上配同色高跟鞋，手边那个银色的手拿包上面系着两个红气球，瘦男孩穿着黑西装，一副累坏了的样子，两个人似乎是刚刚从派对走出来的。
程飞在冰箱里拿了两杯杧果冰激凌，然后去找香槟。便利店哪里会有什么香槟？我也不曾在早餐时喝过香槟，只是在电影里看过，随口说的，他却真的在酒架上找香槟，而且居然给他找到一瓶婴儿香槟，是最后一瓶了，绿色的小瓶子只有巴掌大，酒名就叫Babycham，酒标上有一只可爱的小仙鹿。
“嘿，有了。”他愉快地说。
我笑了：“你来真的？”
“这个会不会是给宝宝喝的？”程飞把酒瓶递给我，笑着说。
我笑了：“哪里会有宝宝专喝的酒呢，五点五度的酒精，大人喝的。”
“太好了。”程飞拿着酒去付钱，然后问看店的大叔要了很多冰块把小香槟冰着。
从便利店走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天亮了啊。”我看着天空，对程飞说，“二〇〇〇年的第一天，得许个愿，我在天台的时候忘了许愿呢。”
我们坐到便利店旁边那张对着大海的绿色长椅上。
我把手里的帆布袋放到一边，对他说：“现在可以许愿啦。”
说完，我十指交叉，闭上眼睛，默默许了个愿。然后，我偷偷睁开一只眼瞄瞄程飞有没有在许愿，他就坐在那里看着我，什么也没做。
“你刚刚许愿了吗？”我问他。
“没有呀。”他应道。
“呃……为什么呢？”我禁不住有点失望。
“我刚刚十二点的时候已经许愿了啊，一天许两个愿太多了吧？人不能太贪心。”程飞说。
我气死了，他接着说的一句话却又让我笑出声来。
“而且我喜欢对着月光许愿，不是日出。”他笑嘻嘻地说。
“你就是个怪人。”我说。
手边没有杯子，我们吃了几口冰激凌，在冰激凌中间挖了个洞，然后拧开香槟盖子，把刚刚用冰块冰过的婴儿香槟一半倒到他那杯冰激凌里，另一半倒到我杯子里，冰激凌中间那个洞随即升起了梨黄色的小小的气泡，我们愉快地碰杯。
程飞吃了一口加了小香槟的冰激凌，竖起大拇指说：“咦……好吃啊。”
“对呀，没想到可以这样吃。”我微笑看向程飞，想知道他以前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会说自己没有家？
这时，程飞没说话，定定地望着我。
我摸摸两边脸颊，又擦擦嘴巴，以为是冰激凌沾在我脸上了。
“啊，你的眼睛很像小狐狸……那种沙漠小狐狸，好像是叫耳廓狐。”程飞说。
我眨了一下眼：“说一个人的眼睛像狐狸是赞美吗？”
“我前几天刚好看到一部纪录片，怪不得我当时就觉得那只小狐狸看着有点眼熟，哈哈，原来像你……好像也叫大耳小狐，这种小狐狸在撒哈拉沙漠生活，全靠耳朵散热。它脸小，耳朵又长又大，就好像一个小圆饼上面插着两朵剑兰花，很傻的样子……天哪，你也有两只大耳朵，很挡风。”
我白了他一眼：“你才挡风，我的耳朵再大也不能散热，你没看出我是人类吗？”
程飞哈哈笑了起来：“我以后不叫你熊猫了，叫你狐狸。”
“不行，狐狸听起来像老奸巨猾，对我形象不好。”
“狐狸仔？”他望着我，一脸作弄的神情。
“好些，但还是不行。”我想起窝窝曾经也说我的眼睛像狐狸，我以为她是故意戏弄我，可为什么连程飞也这样说呢？我真的像狐狸吗？我家里可没有一个人的眼睛像狐狸啊。
“叫大耳狐？大耳狐医生？”程飞说完自己笑了。
“其实我有个乳名……”我告诉他。
“真巧，我也有个乳名，你乳名叫什么？……”
“你先说。”
“一起说吧。”
我点点头。
“一、二、三，毛豆。”
“一、二、三，帅哥。”
我踢他一脚。
他咯咯大笑：“原来你叫毛豆？你是不是很喜欢吃毛豆？”
“我是早产儿，爸爸说我小时候像一颗毛豆那么小。”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画着，“所以家里人都叫我毛豆。”
“你现在是颗大豆了。”他说。
我又踢他一脚。
“我家里有副骷髅骨跟你有点像。”我说。
“什么？真的假的？”
“真的，骷髅骨是真的，真的是人骨。”
“谁的骷髅骨？”
“查理，我给他取了《花生漫画》主角的名字。”
“他本来叫什么名字？”
“这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有副骷髅骨？读医用的？”
我点点头。
“既然是骷髅骨，怎么会像我？”程飞轻轻打了个哆嗦，看起来很害怕。
“骨骼像啊，身高像啊。”我转过去摸摸程飞的头盖骨、眉骨、颧骨、鼻骨、上颌骨和下颌骨，他的鼻子有点冰凉。
“啊，骨头还挺像的。”我戏弄他说。
“不会吧？”他又打了一个小哆嗦。
“你为什么发抖？你害怕？”
“才没有。”他微微抖着脚。
程飞不是害怕，而是冷，海边的风大，他身上那件蓝色西装太单薄了。
我从帆布袋里拿出我的羊毛围巾给他。
“你不冷？”
我摇头：“我穿的是羽绒服呢。”
他把围巾系在脖子上，那条灰蓝色的围巾是妈妈很久以前织给我的。
他没再抖了。
“查理他几岁？”
“他的骨龄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
“那么年轻就死了？”
“有些人就是很年轻就死啊，谁又敢说自己会一直活到明天？对于只能活到十岁的人来说，三十岁就是活很久了。”
“我都快三十岁了。”程飞说。
“远着呢，你才二十四岁。三十岁之后，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程飞想了想，说：“一个自由的人……”然后又说，“一个快活的人。你呢？”
“其实我没有想过，三十岁好像还离我很远，到时候，我希望会是个一切都不错的人吧。”我说。
“你现在已经不错啊。”程飞说，接着又问我，“你刚刚许了个什么愿？”
“就是希望吃到世上最好吃的叉烧饭呗……”我站起身，喝光杯里的最后一口小香槟，把空空的冰激凌纸杯扔到垃圾桶里，说，“得回去啦，没时间睡觉了。”
那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告诉程飞二〇〇〇年的第一天我许了个什么愿，要是未能如愿，那将会是我永远埋藏在心里的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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