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八手术室门前的廊道,像一节被从中央斩断的绿皮火车车厢,里头灌满了病人家属。
灌在这里的人神情肃穆,连咳嗽也不敢出声。只有手术室大门门楣上橘黄色的“手术中”三个字随着大门开启发出清脆的“铛”的一声响之后即刻变暗时,才有人发出轻微的躁动。躁动无效,没有病人被从咣当作响的手术室内推出来。数秒后,那扇门“挡”一声又关上了。关上的不只是门,很难描述清那是什么。
此刻,廊道里的几十双眼睛又会时不时盯着“手术中”三个字看,那情形无法言语。
宁志远有点受不了,廊道里的气氛十分压抑。他想到拐角的楼梯间去休息休息——他几天几夜没睡个囫囵觉了。但是眼下他女儿宁丹正在外八手术室内接受手术,所以,他只能想一想,却舍不得离开。他的一双疲惫但仍不失光芒的眼睛死死盯在手术室的门上,像能从门缝里找到希望一般。目光停在“手术中”三个字发出来的橘黄色的光上已经很久很久了,门依然毫无动静,宁志远有点松劲,硬着头皮对他母亲说:“妈,我扶你出去走走吧。”
宁志远母亲没言语。宁志远搀着她,两人走了几步拐了个直角,就往楼梯间去了。
楼梯间离手术室门前的廊道不过十多步,宁志远和他母亲走了好几分钟。
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宁志远母亲问:“不知道丹丹妈来不?”宁志远不吱声,气哼哼点了根烟吸。
丹丹妈叫叶丽,在麦晓燕开的小饭桌食堂给小学生煮饭。怕二哥宁志远抹不开面子,宁志远二弟特意去了趟小饭桌求叶丽来医院看丹丹,没曾想,一见面,宁志远弟弟喊了十几年的嫂子叶丽用围裙揩了揩手撂了一句“走不开”便自顾自地扫地去了。宁志远弟弟一肚子气,上午来丹丹病房,也没隐瞒宁志远,一五一十把丹丹妈说的几个字悄悄告诉了宁志远。宁志远的母亲还不知道,她刚刚问宁志远宁丹妈来不来,宁志远一脸气愤,就缘于此。
宁志远弟弟没跟着母亲到楼梯间,正与他大哥宁志强一齐守在外二手术室门前。
见宁志远不吭气,他母亲把胳膊肘支在双膝上向西瞪。宁志远没往那里看,右腿搭在左腿上平伸着,头低得很低,可能昨晚蜷缩在医院病房过道里休息受了凉,腿子抽了筋。突然,从手术室门前廊道那里传过来几声哭音,娘俩你瞪我我瞪你,宁志远紧张得头上的血管暴起。他母亲说:“不怕,声音很年轻,是个女人的,你再坐会儿。”
女人的声音不紧不松,细若蚊足,听得出是喜极而泣。
宁志远狠狠吸了几口烟,却压不下心里的烦劲,生涩涩地低语:“宁丹肾脏积了水,手术有风险,”,然后顿了一顿,接着说:“妈,你没来医院前,我就想了想,还是在人家医院给的事故谅解书上签字吧。”
事故谅解书,不是摆在医患间最不可怕的东西。宁丹父亲签的时候有些犹豫,怕的是万一女儿出意外了,医院会将所有的责任一推六二五。因此,宁志远一见他母亲的面,就想告诉她这个事。
“儿子,签就签了,不会有啥。娃娃读的书多,福寿高着呢,老天爷肯定会保佑。”宁志远母亲宽慰宁志远。
可就算我妈的祈求老天爷真能答应,丹丹疼得那样子,那样子谁能受得了?她才刚过十七岁啊。宁志远心里嘀咕,这节骨眼,真可是生死一线呀!妈的话不是医生的话啊,真要有个啥……
宁志远内心翻江倒海。
几年前,和丹丹妈跳着蹦子闹离婚,傻丫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跟了我。我都干了些啥啊!混来混去,钱没捞着,娃娃还……,要是起先好好的,娃娃也不至于得这么重的病。宁志远拼命怪自己,脑袋胀着疼。
宁志远的母亲沉默不语,把披在身上的外衣往身上裹了裹。她知道此刻儿子难受,咽了口干干的吐沫。
宁志远思谋:病房里,丹丹笑嘻嘻,我知道那是怕我跟着受怕。可她毕竟是个娃娃,担架车一走,立刻眼泪汪汪的。一路上,丹丹紧紧抓着她奶奶的手不放,还“奶”、“奶”地呼喊,那是给病吓得呀!她怕自己出不了手术室回不来了!
唉!宁志远长叹,一股心酸劲冲向头顶。
他对自己说,等女儿回家,不,等她平安出来,我再也不出去混了,天天守着她。
楼梯间台阶上,宁志远的手搓红了,鼻子也剜疼了,浑身越来越不舒服。他一会儿蹲,一会儿坐,直觉得楼梯间像支着一口大锅,热气全哈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母亲觉察了,故意小声嚷:“娃娃好养吧,啥心不用操,就万事周全了?”
母亲嚷母亲的,宁志远又抠鼻子。娘俩靠得近了些。
其实,这几天,宁丹的肾脏积水也吸收得差不多了。疼,是尿道的炎症引发的,还有神经辐射,不动弹,就没反应;一动,就不行。
宁志远咂摸着丫头得的这个病,咂摸着尿道扩张手术用不用在娃娃肚子上开很长的刀口,咂摸着还能记起的谅解书上的关于手术风险的字。他的上了火的嘴唇,干裂得从里头生了一个血泡。
手术室的门“铛”的一声又被推开,几位穿着略有不同的医生、护士簇拥着一辆盖着白布的担架车闪出来。听到医生叫名字,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立刻扑过去,摩挲着担架车上的白布大声哭起来。
听见哭声,宁志远母亲对着宁志远的脸说:“毕了,一开始推进去的那个老太太无常了。”
宁志远把自己的肩膀靠向他母亲的肩膀。
廊道里,医护的安慰声,逝者家属的哭泣声,响成一片。
过了好久,一切重归安宁。宁志远抬头张望,楼梯间空空如也,不过,飘荡的酒精、消毒水味儿很难不让他产生错觉,像有什么直往上窜,瘆得厉害。
宁志远母亲上了年纪,除了挂念自己躺在手术室里的孙女丹丹,并未觉察他这个儿子的内心的异样。她爱他,慈祥地瞅着他:才四十出头的汉子,眼仁子上丝丝网网的,已经熬得脱了相,像三伏天丢了魂的麦客。她咳了咳,叮嘱:“志远,丹丹出来了,你就回。晚上,我守着。”
宁志远不想谁来替换,擦了擦眼睛忙答:“不了,妈,我在就行了。”
宁志远母亲记得,那天来病房看丹丹,丹丹爸正在给丹丹剥香蕉。这要是在家里,根本见不着。平时,就算宁志远心里疼丹丹,也不挂脸上,就只知道个扯着脖子骂。这回,又是剥香蕉,又是梳头,还守了五六天,莫非儿子他真懂了咋疼女儿啦?宁志远母亲思量。丹丹上高三,学习从不丢松,这丫头,虽说脾气跟她娘一个样儿,可心眼实诚,平时也不爱穿个啥新衣裳,天天吃了就知道看书别的也不弄。哎,丹丹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一给送过去,他就高兴地不亦乐乎。丹丹吃饭爱吧唧嘴,一笑,一对小酒窝就露在脸蛋上,要多讨人喜就有多讨人喜。
一想这些,宁志远的母亲就暗自伤神。宁志远扭过身,给他母亲擦眼泪,然后站起来说:“妈,我去门口等,丹丹该出来了吧。”
“嗯。”母亲应了声。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被外八手术室门前廊道里的人们耗掉了。忽然,又传来一声哭喊,那声音犹如山洪爆发。就见,一位四十几岁的长发女士扑向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担架车盖着的白单子上嚎啕大哭。她的脸紧紧贴在单子下躺着的女人的脸上,手一个劲地撕扯着白单子,谁也拉不开。“妈……妈”的呼喊声撕心裂肺,震得人心颤,连那道细长的手术室门缝似乎都在颤巍巍地抖动。
手术室门前廊道的地面上,跪下一片人,纷纷向担架车磕头。哀嚎,哀嚎叫人心酸。人呀,遇不得生离死别。被悲哀裹住的宁志远,呆呆地看着眼前跪在地上死活不愿离开的人们,双腿不听使唤,双脚连一步也挪不动。
宁志远旁边站着一位长者,目光浑浊,见宁志远一脸难过,就宽慰道:“活了快80啦,也值啦!小伙子,你要照顾好你家人呀!”宁志远感激地点了点头,把他三弟宁志强的手抓得牢牢的。
宁志远的母亲被宁志远大哥重新搀扶着往楼梯间走去,他二弟、三弟也跟过来。
哭喊声里,逝者躺着的担架车终于被另一道开启的门里的人拽了进去,后面,跟着哭丧的一群脸。
宁志远平静了下来,不再胡思乱想。 他瞧见了刚刚在外二手术室门前廊道的墙壁上使劲捶着墙面的那个中年男子的懊悔,瞧见了他自己的懊悔。那男子难过的一定是他母亲离开这个世界了可他却没能好好尽孝,而宁志远懊悔的一定是他没能好好陪伴他女儿成长。
手术室门缝拉长的时间,笨笨地停歇了。
宁志远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有他晌午睡醒后悠闲地泡在东风浴池澡堂里的,有他午后和几个陌生人在小河边垂钓的,有他喝醉酒展展地卧在家里小院里玉米秸秆上晒太阳的,有他领着丹丹在西瓜田里背西瓜的,有他爬上树给丹丹和她妈摇树上的沙枣枣的……虽然这些画面显现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但此时却却交错在了同一个空间和时间里,它们看上去毫无道理地纠缠着,却让宁志远不再因心口发堵而有虚脱的感觉。在这个交错的时空里,宁志远似乎明白了啥才是自己该要的。
等待,宁志远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女儿从外八手术室那扇门里头安然地出来,等待着有一天,女儿能甜甜地对自己微笑。
不知何时,宁丹妈站在了宁丹父亲宁志远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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