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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剑决天下「武侠小说剑」




他行至一处回廊,忽见一株姚黄之侧立了一个宫妆女子。

那女子侧对他而立,身姿端严,站在贺兰雪的角度,只见她肌肤如玉,鼻梁挺秀。贺兰雪心下一动,悄悄地绕过回廊,走到那女子身前,这一见之下,不由大惊失色,心道:完了,世间怎有这样的国色一活埋

常来塞外的人,多知道塞外有个风十里,可歇脚,可住宿。店里有不能说多好吃但绝对管饱的饭菜,有好酒——当然,也得你够银子买。

风十里也有规矩,不多,就两条,可是没人敢不遵守。其一,风十里内不准动武;其二,风十里内禁止赊账。

老板风城这一日出门采买,回来时却发现情形有点不对,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不说,两个伙计也躲到了柜台后面,一人手里拿一个锅盖遮挡,只露出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店中央,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人醉醺醺地在那里舞剑,店里的桌椅东倒西歪,一张板凳几乎被他一劈两半。

风城的头开始疼了起来,舞剑的人却毫无自觉,他听见门响,丢下剑,转回身打了个酒嗝儿:“呃……风城,你回来了啊……”

酒气扑面,风城青筋暴跳,他好酒,也爱酒,识得那是自己店里最好的留人醉,自己平日也舍不得喝,也不知是怎么被这家伙翻出来的。

他黑着一张脸,问那两个伙计:“这家伙给钱了么?”

“没有。”伙计苦着脸,“他说他来这里不用给银子。”

“很好。”风城一张脸又黑了几分,“现在是上客的时辰,客人呢?”

“都,都走了。”伙计继续苦着脸回答。

正问的时候,他身后的白衣人又大声地唱起歌来,其荒腔走板直是让人叹为观止,一边唱居然还一边念叨:“阿曲……你为什么不理我……”

在风十里内动武,喝了酒不给银子。两条禁令,这人一条也没落下。

风城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后,一记手刀劈下去,白衣人不知躲闪,霎时倒在地上。然后他吩咐手下:“把这人抬出去,挖个坑埋了。”

两个伙计张口结舌:“掌柜的……”

“埋了埋了,”风城不耐烦地挥手,“这种祸害,眼不见为净。”

于是两个伙计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那白衣人抬了出去。塞外沙土松软,两个伙计都有些武功,当真挖了个浅坑,把那白衣人埋了进去。

刚埋完那白衣人,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一队人马走了进来,为首之人年过半百,衣着华贵,道了一声:“风老板。”

风城板着脸,点了点头:“易老大。”

那长者一副富家翁模样,其身份却是江北黑道上的龙头老大,名为易海天,地位尊崇。但他向来在江北一带称雄,却不知为何要来到塞外。

易海天四下里打量一番,只见店内桌椅零乱,剑痕宛然,心下不由犯疑,便径直问道:“风老板,塞外最近可有什么闲杂人等到来?”

风城叹口气:“易老大问的是贺兰雪吧?”

易海天一张老脸忽然一红,咬牙切齿地道:“正是那个登徒子!”

风城摇摇手:“没有没有,那个祸害多一眼我也不想看。”一面说,一面却不动声色地把方才那白衣人丢下的剑踢到柜台下面。

易海天又道:“江湖人都知道风老板和他的交情……”一语未了,却被风城截断,他向柜台左手边的伙计道:“三七,你带着易老大,四处转一圈,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人混进来。”

三七点头称是,于是便引了易海天一一察看过去。

易海天是老江湖,这一遍走过来,确实未见风十里内藏了什么人,风城做得又漂亮,于是他出来后也颇回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告辞。

直到这一行人走远了,一个满身黄沙的白衣人才慢慢从外面走进来,一脸的委屈:“风城,怎么每次都用这一招,我差点憋死在土里面。”

风城不耐烦道:“你的龟息功练了有十几年了吧,真死了倒是清净。说吧,这次你又怎么招惹上易家的女孩儿了?”

那白衣人抖抖身上的沙砾,笑道:“说得真难听,偏是我招惹易家的女孩儿,就不能是易家的女孩儿看上了我?”

风城冷笑,学着他方才的腔调说:“有趣,方才是谁说‘为什么不理我’来着?”

风老板平时神情冷淡,这一句“为什么不理我”倒学得惟妙惟肖。白衣人也不脸红,只抖抖衣服,笑嘻嘻地道:“一身沙子,我得去洗个澡。”他向内室走去,走了几步又道,“对了,记得再给我开一坛留人醉,等下我给你讲易家的事。”说罢喊道,“三七,去给我烧洗澡水;四六,把我包裹里的替换衣服拿进来。”真是比在自己家还随便了几分。

这白衣人正是易海天寻找的贺兰雪。江湖上有云:“江南寻欢,江北贺兰。”江南莫寻欢,江北贺兰雪,皆是有名的风流人物,但贺兰雪此人却未免风流过了头,生生把一个佳公子的名声搞得不堪之极。

这一边,风城看着他背影,暗骂一声:“误交损友!”

沐浴更衣之后走出来的贺兰雪,果然是一个仪表非俗的美男子。

他肤色白皙,貌相俊美,一双眸子笑意盎然,身上换了一件象牙白的锦衣,风城皱了眉头道:“在塞外你穿什么白色,没两天就是一身土。”

贺兰雪抖抖锦衣,笑道:“没关系,同样的衣服,我带了一打出来。”

风城心道:这些话,怎不叫倾慕他的那些女子听见。他到底还是去开了一坛留人醉,禁不住某人的再三要求,还下厨去炒了两个小菜。贺兰雪一手握杯,又恢复了一派浊世佳公子的派头。

风城道:“说吧,这次又闹了什么笑话出来,离上次惹事有两个月吗?”

贺兰雪笑道:“上次哪里算是笑话,说是佳话还差不多。”

风城“哼”了一声。

原来贺兰雪四处留情,有一次惹到了崆峒派头上,崆峒派掌门的小女儿一度非他不嫁。大弟子司空灵本来和贺兰雪交好,看他如此作为也不由恼火。他生性跳脱,于是先把贺兰雪灌得大醉,然后骗他去访一位花魁娘子。贺兰雪不疑有他,又在大醉之下,当真与那位花魁一夜春风。

次日清晨,司空灵带了许多人来看笑话。原来昨夜那位倒是花魁,只可惜是二十年前的花魁。司空灵买通她设了一个局,贺兰雪哪里晓得。

来看热闹的众人嬉笑不已,司空灵更是拍手笑道:“贺兰雪啊贺兰雪,我知道你风流,未想你连一个老妓也不放过!”

贺兰雪拍床而起:“笑什么!”他叹道,“这位花魁娘子虽然年纪略长,然风骨气韵不失,且又多才多艺,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懂欣赏。”

众人以为他不过是给自己解围罢了,谁想其后连续三天,贺兰雪皆是去这位过气的花魁处留宿,且对其称赞不已,也成了一桩奇事。

此刻贺兰雪喝了杯酒,叹道:“唉,你不知道,这一次我真是栽了。”

风城道:“哦?是哪个女子这么了得,易家的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易海天有两个女儿,大小姐传闻甚是貌美,但二小姐常在江湖中行走,性格又爽直可爱。故而风城一时也难以判断贺兰雪招惹了哪一个。

谁料贺兰雪摇摇头:“都不是,唉……是易老大新纳的小妾。”

风城一口酒几乎噎住,心道难怪易海天怒气冲冲杀上门来。他冷冷地道:“贺兰雪,你愈发地出息了!”

贺兰雪遇到袁曲,是在半月前洛城的牡丹会上。

洛城牡丹甲天下,然而这一年牡丹虽艳,来看花的美人却少。贺兰雪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子,终于放弃,心道与其浪费时间去找不可能找到的美人,倒不如看看牡丹,也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牡丹之美,在形,在神。形则富丽堂皇,神则端庄自持,以人相比,当是雍容华贵的世家贵妇,眉梢眼角之处,却自有风情无限。

他行至一处回廊,忽见一株姚黄之侧,立了一个宫妆女子。

那女子侧对他而立,身姿端严,站在贺兰雪的角度,只见她肌肤如玉,鼻梁挺秀。贺兰雪心下一动,悄悄地绕过回廊,走到那女子身前,这一见之下,不由大惊失色,心道:完了,世间怎有这样的国色!那女子二十四五岁左右,不言、不动、神色淡漠,但只是单单站在那里,已经是天然一幅美人图,身边的牡丹被她一衬,全然没了颜色。贺兰雪目眩神移,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上,他也茫然不知,心里只翻来覆去念着两句诗:“若能解语当倾国,任是无隋也动人!”

他这边怔神不提,方才扇子落地一声响,却已惊动了那宫妆女子。此刻贺兰雪站在回廊上,身边亦有花树掩映,那女子看见他半边面庞,嫣然一笑道:“阿雪!”

她不开口时还不过是一张美人图,这一开口,面上又带了笑意,美人便从画上走了下来,直是百媚横生。贺兰雪也忘了她为何知道自己名字,只惊喜这般绝色,竟对自己假以辞色,急忙上前几步道:“夫人……”

那宫妆女子忽然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贺兰雪一怔,暗道莫非是自己方才那一句话说错了?一转念间,他即刻改口笑道:“原是我说错了,姑娘……”

一语未了,那女子忽然大声呼道:“来人啊,有人非礼!快来人啊!”

贺兰雪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前后左右便已涌出了六七个高手,为首一人,正是易海天,“贺兰雪,你色胆包天,竟然动我的人!”

贺兰雪叫苦不已,他倒不怕被人叫做色胆包天,然则莫名其妙被人冤枉,却怎么也说不过去。正要辩解两句,却见那宫妆女子娇柔无限地靠在易海天身上,与方才相比,别有一番风情。不由又看得呆了。

这副模样看在易海天眼中,只有更加恼怒,他运气于掌,一招“开山裂石”,朝着贺兰雪便劈了下来。

贺兰雪深吸一口气,一面纵身躲闪,一面大声喊道:“冤枉啊……”

一个追,一个逃,易海天大怒不息,不得已,贺兰雪只好逃到塞外。

“在逃亡路上,我才知道那女子叫袁曲,是易老大新纳的小妾,你说,这件事我冤枉不冤枉?”

贺兰雪在风城面前从不说谎,如此看来,这件事还真有些蹊跷。

二血海

其后的一个月,贺兰雪留在风十里,扰得四邻不宁,风城一度怀疑是他又招惹了哪个姑娘,轰苍蝇似的轰了两次,贺兰雪不走。直到有一天,几个江湖客来到风十里,谈到江北的变故。

——出大事了,易老大叫人把脑袋摘了!贺兰雪嗖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凑到说话那人面前,“你说什么?哪个易老大?”

那人奇怪地看着他:“还有哪个易老大,江北的易海天啊!”

贺兰雪一下子怔住了,他没多说什么,神情也和平时一样,只是当天晚上,他便和风城告辞,拿着他的一打白色锦衣和长剑回到了中原。

贺兰雪一年半载不来北疆是平常事,唯有这次,他走了不久,风城心里便有种奇异的预感——只怕,是要出什么事情了吧……果然出了大事,不出半月,一个接一个的消息纷至沓来。

“易老大是被他小老婆杀的,那女人,美是真美,下手也真是狠!”

“胡说什么,易老大是被血魔一刀断首,唉,易老大也是个人物,在血魔手底下,十招都没走过。”

“你这话才是扯淡,血魔被抽了筋脉,关在寒烟寺里至少也有几十年了,怎么又能出来乱世?”

这些消息里,倒是没有一条提到贺兰雪。风城却紧锁了眉头,他对他的好友,北疆的断剑侠高雅风言道:“我太了解他了,生了一副聪明样,其实但凡有三分姿色的女子和他说两句动听话,他把命赔上去都不打紧。这次易海天出事,他一定守在袁曲身边。”

他哼了一声,又道:“血魔出世,这次的水深了,只怕他要出事。”

高雅风没接他的话,只喝了口酒,忽然道:“这次的酒不好。”

“什么?”风城有点儿莫名其妙。

“上次的留人醉很好,可惜喝没了,你去江北再买一批吧。”

风城怔了一怔,慢慢笑了。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风城赶到江北时,竟已是枫红满地。

他多年未曾入关,只觉江湖上已与从前大不相同,风景虽是依旧,许多人已是全不相识。正行走间,身后有人叫道:“前面可是风老板?”

他一回首,却见一个气质灵动的青年,正是崆峒派大弟子司空灵,此人当年虽以老妓一事戏弄过贺兰雪,却也是贺兰雪难得的好友。

“风老板怎么到江北来了?”司空灵笑道。

“来找贺兰雪。”风城率直答道。

司空灵大笑:“他在塞外又招惹了谁?劳烦风老板你一路追来?”

风城道:“这倒没有。”同时心中安慰些许,若是贺兰雪出了事,司空灵必不会如此轻松。却听司空灵又道:“这段时间我倒没见他。风老板你来得不巧,若是平常,我一定请你去酒楼喝上两杯,奈何现在师父派我去衡山送一封信,实在耽误不得。”

风城点一点头,司空灵叹气道:“唉,谁想到三十年前关了一个血魔,而今他的徒弟又出来乱世!”说罢跺一跺脚,转身欲走。

风城便问道:“这般说来,莫非易海天正是被血魔的弟子所杀?”

司空灵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年他师父被六大门派联手封在寒烟寺,现在他出来报复。只是他想要一人颠覆江湖,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他拱一拱手,道:“风老板,请!”说罢转身离去。

血魔是三十年前有名的魔头,凶狠残忍,杀人无数,但当年制住他的是六大门派,他的弟子为何偏又先除去一个毫不相关的易海天?风城想不出原因,快马加鞭,一路又赶到了江北黑道总坛凌阳,未想凌阳总坛已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往日里何等的煊赫,如今只余下一片瓦砾。

一位老者拄着竹杖经过,见风城注视此处,一边咳嗽一边叹息:“唉,真惨啊,几十口子人,一晚上就这么死了……真惨啊……”

风城出声唤道:“老人家,老人家!”

那老者没有停步,口中一直嘟囔着“真惨啊……”,慢慢离开。

风城在江北留了半月,一直没有找到贺兰雪,而易海天的那个小妾袁曲,更似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反是血魔那个亲传弟子的风头一天比一天更足,他在杀了易海天之后,又灭了洪陈一帮,接下去又杀了诸八家的九位长老,手段之残忍,比起当年的血魔也不遑多让。

他杀的这些人都是正道人士,早已犯了众怒。谁想正道尚未有所举动,那血魔弟子便已下了战书,言称半月后在银水城设下擂台,一人独对六大掌门,以雪师门之耻。

江湖上好事者多,时间未到,银水城里已喧闹一片。

风城漫步银水城中,只见城中开了锅一般,许多江湖人都涌到了这里,甚至还有人开起赌盘,他不免好笑,随口插道:“若是血魔得胜,你们可不是要遭殃了?”

众人多不理他,只有一个老头儿抬头笑道:“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着,天下那许多名门正派,血魔哪顾得上和我们为难。”

风城一怔,细想之下,却觉这人所言,并非全然无理。

这一边赌盘开得热闹,长街上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众人打了个寒战。

“怎么回事?”

方才答话那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先收了赌盘,自躲到一个角落里。

天街尽头,青石路上,落叶纷扬,一对男女衣袂纷飞,气态雍容,慢慢地携手而来。那男子身形高挑,头上戴了一顶斗笠,下垂黑纱,看不分明面容,那女子众人可都看得清晰,有人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又有人控制不住,手中拿的物事叮叮当当落了一地。那女子面上神情冷淡,见众人神色并无诧异,倒似司空见惯一般。

直到那两人走远了,街上的众人才缓过神来。

“美女,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美女!”

“嘘,小声点,她身边那个人便是血魔弟子,你不晓得么?”

唯一未为那绝色女子失神的人只有风城,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另一个若有所思之人却是站在街边一家酒肆的二楼上,这人并未注意到风城,一双眼只全神贯注在那女子远去的背影上。

“阿曲啊,你跟了谁不好,怎么偏偏和那个魔头混在一起啊!”

这个看上去颇有几分像花痴的人物,其实本是个贵介公子,穿白衣,系明珠,佩宝剑,正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江北贺兰——风流公子贺兰雪。

在他身后还坐了两名女子,年纪较长些的女子纤腰一握,一貌如花;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女子一张鹅蛋脸,生得娇憨可爱,她冷笑一声道:“这等没廉耻的女人,你还为她说话!”

年纪较长的女子却道:“小妹,莫乱说话。”随即向贺兰雪歉意一笑。

这两个女子,正是易海天的两个女儿,长女易珠,次女易宝。易海天全门被灭,只有这两个女孩子当时在外逃过一劫,贺兰雪来到江北,恰好遇上了她们。他与易珠有过一面之缘,便一路护送她们来到银水城,交予其长辈——峨眉派的长老聂真人照顾。私心里,亦是想再见袁曲一面。

眼见袁曲走远,贺兰雪也便下楼。风城远远看见,心知此人平安无事,又见他身边跟着两个如花少女。他无意相见,便躲开了。

峨眉派一众人等尚未赶到银水城,这一晚,贺兰雪安顿好易家姐妹,拿了壶酒,坐在院落中自斟自饮,只是刚喝了一口,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他当是易家姐妹,放下酒壶笑道:“夜深还不睡,莫非是有心事么?”

脚步声重,有人咳嗽一声。一道高大身影挡住月光,玄衣,佩剑,头戴一顶竹笠,正是白日里袁曲身边的黑衣人,血魔亲传弟子。

他进来时并未施展轻功掩饰脚步声响,冷冷道一声:“贺兰雪?”

贺兰雪带笑起身:“得见血魔先生亲传弟子,在下幸事。”心里却嘀咕,无事不登三宝殿,血魔弟子前来这里,总不是来找自己聊天喝茶的。

黑衣人上下扫了他一眼,冷然道:“千峰雪。”

“千峰雪?”贺兰雪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他的名字,心道魔头就是魔头,起个名字也是稀奇古怪。

千峰雪静默片刻,又道:“听闻你曾对阿曲无礼?”

这一句话说出,贺兰雪差点去撞墙明志,先前因她被易海天一路追到塞外,现在又被这个天字第一号魔头缠上,调戏女人(关键还是未遂)到他这份儿上,真算是难得一见了。

但他知此刻申辩亦是无用,风流公子胆大妄为的本性占了上风,贺兰雪仰头哈哈一笑:“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下虽非君子,对袁姑娘亦有仰慕之意,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千峰雪冷冷看着他,似是对这等放荡言语十分不屑,只道:“擂台一事了结,银水城外,赤枫林。”

——换句话说就是约下决斗了。贺兰雪心中苦笑,面上却分毫不露,只笑问道:“甚好,只是在下不解,以阁下武功,现在把在下杀了也并无不可,何必要等到六大门派一战之后?”

千峰雪衣袖一拂:“师门大仇在前,怎可先顾私人恩怨!”说罢转身离去,月下观其背影,亦有气势非常。

贺兰雪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天性乐观豁达,虽然面临如此生死一战:倒也没有多么担忧。只是……他一口饮干杯中之酒,回忆千峰雪言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三春衫

面对千峰雪的挑战,最聪明的办法乃是马上逃走。不过贺兰雪显然没想过此事,与其说他大胆豪情,倒不如说此人天生就比别人少了根筋。

第二日一早,贺兰雪带着易家姐妹,来到银水城东南一隅,这里已经搭起了一座擂台。

易珠年纪较长,性情温柔,一路上言语不多,直至此时,她方才抬头直视着贺兰雪,道:“贺兰公子,此次一别,你还会不会来看我们?”说这话时,她神态并不似平日腼腆,想必也是鼓足了勇气。

贺兰雪一怔,他久经花丛,自然明白易珠这一句话中所指,想了想笑道:“便是你出嫁,我也会来看你,只怕到时你把我赶出门去。”

这句话说是要易珠早日嫁人亦可,说是自己决不辜负她深情亦可,这便是风流公子的手段了。易珠垂首一笑,面上满是娇羞。

几人来到擂台下,六大门派中人已事先搭好了凉棚,贺兰雪带着姐妹俩走过去,见一名半老道姑身着浅蓝道袍,肃然而立,正是聂真人。

以目前情形而言,六大门派与血魔弟子交战在即,但易家再无亲族,贺兰雪心道那千峰雪当真要找她们麻烦,那这姐妹俩躲到哪里也躲不了;若是无意斩草除根,即使她们身在蛾眉,也不见得会动她们。

那聂真人神色甚是冷淡,贺兰雪一路护送有功,她不过冷冷颔首。贺兰雪也不介意,自知在这位真人眼里,自己比洪水猛兽也强不到哪儿去。他拱一拱手,刚要告辞,忽见一个道装青年女子走过来,不由一惊。

这女子二十出头年纪,淡妆素裹,以相貌而言,虽然不算是出类拔萃,却自有一种脱俗气质,令人难以移开双目。随着那女子走近,聂真人垂首合十,执礼甚恭,贺兰雪心中诧异,随即想到,传言蛾眉掌门定真师太上月过世,掌门一位,由定真师太的关门小弟子无双继承,莫非就是眼前这个女子?他见色心喜,上前一步,正要搭话,却听身后一声叹息,贺兰雪回头一望,却见一个与己年纪相仿的男子站在无双身后,一袭春衫如柳,却是与他齐名的贵公子,“江南寻欢,江北贺兰”中的莫寻欢。

贺兰雪见他一双眼只看着无双,神色如痴;无双却是神色冷淡,视若无睹。只这一眼,他已踢白二人之间大半纠葛。不由想到遇见袁曲以来,那绝色女子只对自己说过一句“阿雪”,此后再不假半分辞色,更害得自己二度被追杀。这种种情形与莫寻欢虽然不同,一时间也颇有同病相怜之意,只恨不得上去握住莫寻欢的手,叫一声:“兄弟啊!”

莫寻欢也看到了他,点头一笑算是致意,目光又回到无双身上。

便在此时,一支响箭直飞上天,其音与众不同,如金石铿鸣,正是六大门派之间联络的信号。

随着响箭声息,一个长须老者缓然登台,气派稳重,正是嵩山派掌门荡魔剑寇志陈。此人成名多年,三十年前血魔一役亦有参与,如今虽然须发皆白,然而双目神光湛湛,气宇昂然,正是一代武林名宿的神气。

当那支响箭响起之时,台下嘈杂之声便已消失大半;待到寇志陈甫一登台,台下众人更是屏息宁气,却见寇志陈一时并未开口,只摘下腰间长剑,左手屈指轻轻一弹,龙吟之声直冲上天,回旋不绝。

众人被这一手内功震慑,不由大声叫好,寇志陈满意一笑,待叫好声息,方才道:“江湖上诸位朋友请了!三十年前,血魔正是被诛杀在这柄荡魔剑下,今日那小魔头不来则罢,他若来,难逃一死!”话音方落,台下掌声大作,其实这番话也有些不尽不实,当年六大门派和血魔一场混战,最后是靠着车轮战法击败血魔,并将其关入寒烟寺至今。但这几句话此时说出,却自有一番打动人心的力量。

寇志陈仰天长笑,还剑入鞘,众人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心中暗道这荡魔剑果然了得,连一个人鞘动作,也有这般威势。正想到这里,只见一蓬血花随着那道寒光飞洒而出,下一瞬间,寇志陈竟已仰面栽倒!一道修长黑色身影如鬼似魅,骤然现于台上。手中一柄细长红剑微微颤动,一滴鲜血自锋刃上滴落下来,他旁若无人地从寇志陈尸身旁捡起那柄方才被他一指打落的荡魔剑,冷笑一声:“也不过如此。”随手一震,那柄霜雪跃剑霎时断成数段。

一剑刺死嵩山掌门,一招震碎荡魔名剑,台下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暗道即便是当年的血魔,只怕也没有这等功力。

千峰雪依然戴着那顶竹笠,众人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只听他冷冷道:“记得当年第二场和我师尊比试的,是泰山派?”

话已至此,泰山掌门问松道人不能再忍,纵身跃上高台,他七年前接任掌门,虽未参加过当年一役,但一套“十八盘”掌法却为泰山之冠。

千峰雪扫了他一眼,还剑入鞘,一掌反手击出去。

方才干峰雪那一剑诡异非常,问松自忖未必是他剑法对手,而掌法却是已长,于是大喝一声,双掌推出。这一掌内力十足,虽无风雷之声,亦有滔天之势,台下众人看到这里,不由纷纷叫道:“好!”

一个好字尚未叫完,问松面上忽现惊惧,连退几步:“你……你……”

千峰雪不发一言,目光如刀,又一掌挥出,问松再退一步,口角已有鲜血渗出,他空有一身内力掌法,在千峰雪面前却无半点施展余地。

“尚可。”千峰雪冷冷两字评语,又一掌击出。问松道人跌倒尘埃,眼见进气多出气少,一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千峰雪不再理他,目光斜睨,他身形高大,自台下看去,气魄竟不似世间之人:“当年第三场,记得是峨眉派?”

无双一凛,缓缓站起。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全然脱离了控制。六大门派向以寇志陈为首,谁道千峰雪一上来便先杀了他,虽然手段颇有偷袭之嫌,但千峰雪本来就是血魔弟子,指责他邪魔外道又有何益?眼下六大掌门已折其三,无双年纪最轻,武功修为在六人中亦不出众,怎能是千峰雪对手?崆峒派掌门顾成因挺身站出,道:“千峰雪,你怎可难为一个年轻女子,且让我与你对上几招。”

千峰雪却不看他,目光清冷,慢慢道:“蛾眉掌门在何处?”

台下鸦雀无声,聂真人心思转动,欲要上台替掌门顶过一劫,却又看到身边的易家姐妹,心道我若过世,这两姊妹又有何人能来照顾?正在犹豫之中,却见无双缓步登台:“峨眉掌门无双,见过血魔传人。”

她步履平稳,神色竟不见慌乱,胆识如此,千峰雪也点了点头,道:“你是女子,我让你三招。”

无双并未逊让,她武功尚不及问松,若有三招之机,尚有一线希望。

二人相对而立,无双拔出身后双剑,微一颔首,随即双剑相交,一缕剑光暴射而出,起招便是杀手。这一招姿态轻灵,剑气如雪,已有当年定真师太的七成功力。千峰雪不避不让,待到双剑将至面前,他骤然后撤,连关节都未曾弯曲,如同僵尸一般迅速后滑,疾退三尺。

无双一招未中,并不吃惊。她亦知若是一剑便能刺中这大魔头,那便是笑话了,峨眉一派以轻功见长,她身形随之欺上,手中双剑招式连环,这一招“鸿飞冥冥”,亦是峨眉剑法清风十九式中的杀手。

她快,千峰雪速度更快,无双手中利剑离他前胸不过半尺,却始终触不到他衣衫,眼见二人将至擂台边缘,无双身形猛然一顿,一剑横于身前,另一剑则飞掷而出。

传闻数十年前,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常用匕首飞掷之招,中者必死,然则无双这一招却相差甚远。千峰雪侧身躲过,不免对她看轻几分,心道女子果然心浮气躁,不足为患,口中则言道:“三招已过,接招!”

他对无双既然看轻,也便未拔血剑,一掌挥过,这一掌之中阴风阵阵,尚未接近便觉阴寒沁骨,正是血魔一派的绝学。无双躲闪不及,这一掌击中前心,一口血霎时喷出来,眼见她已无抵抗之力,谁想在电光石火间剑光一闪,千峰雪后撤一步,左臂衣衫割破,竟有血痕渗出。

——那是无双横在身前一剑留下的后手。

她掷剑,中掌,一半是无力相抗,一半却也是刻意诱敌。无双自知杀了千峰雪是全无可能,但若拼上自己重伤甚至一命,废掉他一条手臂,也可为其他三位掌门留下生机。只是千峰雪武功毕竟远高于她,无双偷袭那一剑尽管几近无迹可寻,也不过只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剑伤而已。

千峰雪看她一眼,目光中颇有赞赏之意,以武功而论,无双自然不如嵩山、泰山两位掌门,但竟能令他受伤,也算难得。他又是一掌挥出,掌风厉烈,眼见她就要毙于阴风掌下。

就在这生死瞬间,一道浅碧人影忽自台下跃起,此人轻功颇高,瞬时已至台上二人中间,随即出手——只他这一出手,却是向无双。

他出手居然还颇为狠辣,千峰雪立杀六大掌门,自是不能容许无双死在他人之手,于是收掌回撤,反为无双回护。

那人微微一笑,于千峰雪回撤之时,他竟也同时收招,一手扶住无双:“小双,你怎样?”

四转机

台下看来,那人一袭春衫如柳,笑意温雅,正是莫寻欢。

旁人暂且不提,贺兰雪在下面先不由拍手叫好,千峰雪方才那一掌几是必杀之局,莫寻欢钟情无双,却敢向她出手扭转局面。贺兰雪心道换成是我,纵是做戏,也做不到对自己的女人下此杀手。

鬼门关上打了一个转回来,无双态度依然硬气,她推开莫寻欢扶持,站直身体,道了一句:“无事。”

莫寻欢一副无可奈何模样,只道:“小双,你受伤了,下去吧。”他口中说得客气,却未容许无双答话,一掌便将她推下擂台。

这一掌毫无预警,莫说无双,就是千峰雪也未曾料到,阻挡不及,他正要发作,却听莫寻欢悠然笑道:“这位先生,我想与你打一个赌。”

以千峰雪个性,本不会理他,却听莫寻欢又笑道:“方才你让无双三招,现在我也让你三招。三招之内,你胜,我与无双的命给你;三招之内,你胜不了,放过她。”

这句话一出,台下众人皆惊,与其说此人狂妄,倒不如说他在找死。千峰雪不怒反笑,心道这人既要找死,倒也无妨,何况又有无双性命一同赌在里面,便道一句:“也罢,我便与你赌一局。”

莫寻欢点了点头,笑容一敛,面上神情瞬间肃杀之极,他白衣下抽出数截黑色奇形兵刃,一顺一合之间,已组成一柄黑色长枪,日光照耀之下,一点枪尖如雪,凛冽异常。银血霸王枪在手,那一瞬间,悠然自得的春衫公子,面上宛如修罗。千峰雪也不由心中一动,暗忖大抵方才有些轻视他了。

因这一念之动,他拔出了那柄血红长剑。

莫寻欢横插这一杠,另外三大掌门一时也不由愕然,其中崆峒掌门顾成因虽欲阻挡,却见台上两道人影倏然交错,竟是已经动上了手。

莫寻欢风流闻名,见过他动手的人并不多,众人正待凝神细看,却见莫寻欢枪尖一点,却非刺向千峰雪,而是向擂台头顶的雨棚一枪挑去。

那雨棚是油布所制,十分厚重,但银血霸王枪锋利异常,他一挑一卷,油布从中断裂,大半油布落到二人头上,将二人罩了个风雨不透。

台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油布落下之时,唯见一道银芒闪耀其中,随即金铁交鸣之声大作,数声之后,又闻一声闷响,血红光芒暴射而出,油布霎时碎成片片。

莫寻欢手拄银枪,自油布碎片中走出来,神气倒还泰然。千峰雪斗笠却已被打掉,面上阴晴不定。片刻后,他忽一挥手:“你走吧。”

莫寻欢笑了一笑,没有多说什么,拄着银枪一步一步走下擂台。

众人莫名所以,二人交手时间实在太短,又被油布遮挡。看莫寻欢模样倒不像受伤,千峰雪更是无事,于是便有人猜想,莫非是莫寻欢打掉了那血魔弟子头上斗笠,这一局便算是他胜了?台下众人议论不提,这一边莫寻欢一直走到了人群之外,此处距离擂台已有相当一段距离,周遭几株翠柳阴阴,十分寂静。

他放脱了霸王枪,一手扶住柳树,再也忍耐不住,鲜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如柳春衫,遍染猩红。

台下众人猜测大抵没错,只是莫寻欢那一局,却是身中两掌换得。几口血吐出,他头脑昏沉,渐渐连柳树也扶不住,慢慢滑了下去。虽然身子下滑,接触到的却不是坚硬地面。一双柔软的手接住了他,莫寻欢没有回头,笑了笑:“小双,你来了。”

这一边擂台上,千峰雪虽有悠然公子一阻,但毕竟连败三家掌门,气势大盛。另外三位掌门面面相觑,顾成因一咬牙,便要飞身上台,却被司空灵一把拉住。司空灵道:“师父,您便不为自身考虑,也要为小师妹想想!”

这“小师妹”乃是顾成因的幼女,顾掌门妻子早丧,这一个女孩看如掌上明珠。顾成因听得此言,心中也不由一软,但他转瞬便想到,当年与血魔一战的六大掌门,三十年后只余下自己与寇志陈两人,如今寇志陈已死,莫非自己竟要让余下的两个晚辈为己顶过一劫么?司空灵见他眼神转换,已知其意,翻身拜倒:“师父年事已高,我是崆峒大弟子,愿代师父一战!”

此时台下也颇有几位有名侠客,但论到武功,没一个是千峰雪对手。

一片纷乱之中,眼见司空灵就要不顾师命强自登台。台下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各位,我看今日就先到此吧,明日再比,明日再比。”

台下众人,连同台上的千峰雪一同诧异看去,却见一个身着蜀锦的贵公子歉然起身,满面堆笑,正是贺兰雪。

千峰雪原本便对他不屑,此刻冷笑一声:“哦,凭什么?”

贺兰雪左顾右盼一番,咳嗽一声道:“雨棚坏了,修好大家再比。”

这一句话说出,众人看他的眼神和看怪物也没什么区别,有人想的是“无聊”,更多的人想的则是:“找死!”

千峰雪这次连冷笑都不屑了,贺兰雪眼见好友司空灵当真要登上擂台。心中大急,不顾一切叫道:“凌阳七十三口,曼殊沙华!”

其余众人不解其意,千峰雪却倏然停住了脚步,右手握住血剑,一瞬间似乎就要把贺兰雪立毙于剑下,但终究还是未曾动手。一双眼睛如同两把刀子,直欲在贺兰雪身上穿出两个洞来。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上,贺兰雪也不由全身发冷,他一面自我解嘲,能被血魔亲传弟子如此憎恨也是件难得之事;一面又勉强笑了笑:“明日再比,我不再多说一字。”

千峰雪伫立片刻,众人总当他不会理睬,却未想那高大黑衣人终是一跃而去,只留下台下嵩山、泰山两派掌门的尸首。

两派弟子纷纷上台,伏尸痛哭,贺兰雪苦笑一声,转身离去。

一样的院落,一样的月色,一样的酒。

贺兰雪坐在院中,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心中寻思:如果说千峰雪先前对他有七分杀意,经今日一事,七分也变成了十二分。

他喝干杯中之酒,倒转酒壶,却见里面已是涓滴无存,不由懊恼,一面抱怨,一面起身去拿酒。一只青瓷酒坛忽然自黑影里飞来,贺兰雪一怔,伸手接住,酒坛落在他怀里,竟还滴溜溜打了个转。这等使力手法十分熟悉,他大喜:“风城,你怎么来了!”

风十里的老板皱着眉头,慢慢走了出来:“我来采买留人醉。”

贺兰雪嘿嘿一笑,启开封泥,果然正是一坛留人醉,他也不用杯子,就着酒坛连喝了几口方才放下,夸了一句:“好酒!”

风城板着脸,没有说话。贺兰雪料到他已看到白日里那一幕,讪笑着说:“其实在昨天,千峰雪已经因为阿曲的事找我决斗了,反正也惹了他,再惹一次给司空他们换一天喘息时间也是好的……”

风城叹口气,这件事情既已发生,他便不再多说,只问道:“曼殊沙华是怎么回事?”贺兰雪苦着脸,有些为难。

风城骂道:“别婆婆妈妈的,和袁曲有关,是不是?”贺兰雪默然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风城冷冷道:“果然又是为了个女人。”他思索了一下,“凌阳总舵七十三口被杀,总舵被大火烧毁。接触过易家遗孤的只有你……”“凌阳众人,并非千峰雪所杀,而是死于袁曲下的曼殊沙华吧。”

曼殊沙华传自异域,又名天涯花或舍子花,是一种极烈的毒药。贺兰雪惊跳而起:“风城,你怎么知道的?”

风城冷笑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贺兰雪苦笑道:“我也是猜的。”

他一路护送易家姐妹,因而一早便得知江北总舵是毁在曼殊沙华之下,但他那时只当血魔弟子阴狠残忍,用毒杀人也没什么奇怪。直到后来见到千峰雪,他才隐隐觉得不对,千峰雪灭的均是与血魔作对过的帮派。自己招惹了他的女人都可以留待决斗之后再论,又怎会先去屠杀与血魔毫无关联的易海天?而待到今日一战,千峰雪虽然残忍好杀,却仍持有武者之尊严,从他放过莫寻欢及无双一事便可见一斑。若他当真想除去易海天,一剑杀了便是,何必又要麻烦到用什么毒药?能让这大魔头一肩揽下易家一事的,天下间,大抵也只有一个人。而千峰雪当时既然不愿让袁曲背负血债,今日便也会继续维护她的名声。故而贺兰雪冒险一试,竟然当真为司空灵争取来了一天时间。

他拿起酒坛,咕咚咕咚又灌了几口。

风城正要说些什么,忽觉一阵杀气扑面而来,幽美夜色霎时变成修罗场,其人虽未显身,已迫得他人难以呼吸。

风城没有抬头,只面朝着那人所在的方向,缓然道:“千峰雪,你不用担心,那人是个呆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当真做出伤害女人之事的。”

那阵杀气驻留片刻,慢慢消失了。

五女子

风城看着千峰雪离去的方向,又看向贺兰雪一半藏在月下阴影处的面容,忽然道:“这位血魔传人,未想到相貌倒是十分俊美。”

贺兰雪奇道:“风城,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情也有兴趣了?”

风城又看看他,道:“说起来,要单是看侧面轮廓,你二人倒也有几分相似。”白日里莫寻欢打落斗笠,故而风城也见到千峰雪面貌。

贺兰雪向来以自己相貌为荣,不由喜滋滋道:“认识这些年,你终于也肯称赞一声我的相貌了?”

风城冷冷道:“我是说,你二人相貌有三分相似,名字中又都有一个雪字。只怕你初见袁曲,那女子是把你误当成了千峰雪,之后怕你发现,所以才假称其他,要易海天杀你灭口吧。”

贺兰雪奇道:“我又不识得千峰雪。”

风城冷冷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女子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贺兰雪一下子沉默,脸瞬间垮了下来。这些时日接触,他心里也知袁曲绝对是个心思狠忍的角色,但知道是一回事,被当面挑明这女子对自己生命毫不顾惜又是一回事。他心中沮丧,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风城不再多说,也为自己找了个杯子,慢慢喝着酒陪他。

贺兰雪喝了几杯酒,忽然一下子跳起来:“不对,我得去找司空灵!”

“做什么?”“他趁早带顾老头连夜离开银水城是正经!”贺兰雪真急了,“司空骨子里倔得很,这几年我交下来的朋友,你一个,他一个,死一个少一个,我得劝他别做糊涂事!”

风城这时才抬起头看着他:“今晚逃了,千峰雪追到崆峒又怎样?”

贺兰雪也不知,只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一转身便要走。

风城却叫住他:“依我说,你先不忙去找司空,该先去峨眉那里。”

“啊?”“袁曲如此憎恨易家,今日又被你当众点破,你就不怕她今夜对易家姐妹下杀手?”

“啊!”

峨眉派均为女子,借住在城郊一处尼庵,离此颇远。贺兰雪轻功并非绝佳,一边跑一边着急,各种最坏的可能都被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待到他来到尼庵之时,只见十数间房舍一片漆黑,静悄悄没有半点声响。贺兰雪屏息凝气,翻墙而过。院内亦是悄无灯光,贺兰雪跳入院中,还没来得及观察四周形势,就听一声娇喝:“什么人?”

灯笼火把瞬间亮起,贺兰雪一呆,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已现出两个道装女子,手中各持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贺兰雪忙道:“两位姑娘。我没有歹意……”

对方是道姑,叫成姑娘并不合适。两个峨眉弟子本要发火,却见他俊美面容上一派惶急,其中一人忍不住抿嘴一笑,但手中长剑没有放下。

贺兰雪打蛇随棍上,又道:“未想峨眉派中,也有这样出色女子。我今日来到这里,是想探听易家两位小姐的消息,并非……”

刚说到这里,一个声音冷冷传来:“你见那两个孩子做什么?”随着声音,一位半老道姑手持拂尘缓然步出,正是聂真人。

贺兰雪见得是她,心里不由一哆嗦。他急忙赔笑:“聂真人,您有所不知,有人要对她们下毒手,我心中担忧,特地前来探望。”

聂真人道:“哦?是什么人?”

贺兰雪不愿说出袁曲名字,只含糊道:“是血魔的同党。”

聂真人一声冷笑,暗想血魔来对付无双尚有可说,岂有来对付易家姐妹的道理?火光下又见他一副登徒子模样,当下拂尘一摆:“你可以走了。”若不是贺兰雪护送有功,她直接拿拂尘抽人都说不准。

贺兰雪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见那两个道姑的宝剑已经逼了上来。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风起,火光映衬之下,一阵金屑雨飘飘洒洒落了下来,仔细看去,其中似乎还混杂了淡绿色的细小碎屑,煞是好看。

两名道姑还年轻,不由抬头细看。聂真人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屏住呼吸,但这阵金屑并无异味,又见整个尼庵都已浸入金屑雨之中,不由纳闷。只是她念头刚转到这里,身子一麻,却已栽倒在地。

贺兰雪站在她身边,几乎是同时栽倒,他心里叫苦,打起最后一分精神看去,只见远处一个宫装身影缓缓走近。依稀正是袁曲模样。

这也是最后一眼,之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之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木榻之上,窗纸微见发白。

这是怎么一回事?贺兰雪一骨碌翻身坐起,却见床边还坐了一个男子,一身浅碧衫子,神情温煦,正是莫寻欢。

贺兰雪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莫寻欢淡淡一笑:“我昨晚恰好路过尼庵,这里是我住的客栈。”

贺兰雪对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十分不满,笑道:“你是去看无双吧,有什么好隐瞒的?”

莫寻欢笑了笑,却转过话题:“你倒不问易家姐妹了?”

贺兰雪不由汗颜,他这人有时也颇有些大大咧咧,没轻没重,只听莫寻欢又道:“昨晚袁曲下的毒药叫玉楼春,我恰好知道这种毒药的解法。你放心,峨眉派的人,以及易家姐妹都没事。”

贺兰雪这才放心,他又问道:“那袁曲怎样,她没受伤吧?”

莫寻欢诧异看他:“袁曲昨夜非但要除去整个峨眉派,而且连你也要杀,你倒还关心她?”贺兰雪也不理他问话,只顾着问:“你没伤她吧?峨眉派的人有没有难为她?”

莫寻欢一皱眉头:“这女子行事如此恶毒,你怎的还是迷恋于她?”

贺兰雪急道:“先别说这些,她到底怎样?”

莫寻欢淡然道:“被我杀了。”

袁曲虽然擅于用毒,但自身并无武功,莫寻欢想要杀她并不费力。贺兰雪不由又惊又悲,怒道:“你,你……你怎可杀一女子!”

莫寻欢道:“女子又怎样?”

贺兰雪叫道:“我不是因为她是袁曲才不愿你伤她,换成任意一个女子,都不行!你看天下女子,正如花朵一样,娇艳脆弱,又受世间种种规则束缚,需得人珍惜保护。你也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人物,怎能下这样的毒手!”

莫寻欢反向道:“按你说法,若是有女子想杀我,我也不能还手?”

贺兰雪说:“你轻功这么好,可以跑啊!”

莫寻欢道:“那如袁曲这等,单为易家姐妹两人,就要做掉整个峨眉派,你也要救她?”

贺兰雪说:“峨眉派不是没事嘛。”

莫寻欢真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又遭:“那么,若是袁曲杀了你在乎的易家姐妹,又当如何?”

贺兰雪这次语塞,想了片刻,只道:“总之,这辈子我是没法对女子出手。”

他语意坚决,莫寻欢看他半晌,反倒笑了:“也罢,你有你的原则。”他背手走到窗边,“你放心,袁曲没事。中了玉楼春的毒,解开至少要一夜。我昨天中了两掌,这几天都用不得武功,所以也只能随她去了。”

听到这里,贺兰雪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时天已大亮,他翻身下床,道:“莫兄,昨晚的事多谢你,我不虚讲客套。以后有事,到江北找我。”

莫寻欢笑一笑,“好,将来我去江北找你喝酒。”贺兰雪说的“有事”乃是指将来报恩,他却轻描淡写地换成喝酒一事。

这二人平日交往不深,但贺兰雪听了这话,却想这人实在是一个可交的朋友,笑道:“好!”

贺兰雪的身影消失之后,莫寻欢慢悠悠为自己倒了杯茶,笑道:“风老板,昨晚救人的是你,解毒的人也是你,为何要把功劳放在我身上?”

房中转出一个人,正是风城,昨夜他见贺兰雪夜半未归,匆匆赶去,此刻他面上依然是平素表情,只道:“莫寻欢,这次麻烦你了。”

莫寻欢笑道:“不麻烦,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将来我去塞外讨还。”他在贺兰雪面前不求答谢,对这点小事却斤斤计较,风城心道和贺兰雪齐名的人,果然也是一样的奠名其妙。

莫寻欢喝了口茶水,悠悠笑道:“能解玉楼春之毒,全天下也没几个,我听说约摸十年前,青衣教有位右护法,掌毒双绝,后来此人却莫名失踪,教内的人说他是被正道所杀,正道中人却说他是死于青衣教内倾轧之中。照我看,这位右护法只是厌恶武林仇杀,退出江湖也说不得。”

风城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平淡,不置可否,随即转身离去。

贺兰雪匆匆赶到银水城擂台,昨日溅血数场,奇妙的是,来参加的武林人士反而比前一天更多,甚至周边还有摆摊叫卖的,煞是热闹。

贺兰雪用力向前挤去,有人骂道:“老子一大早占到的位置,你混挤什么?”

贺兰雪心里有气,回道:“你站那么靠前,倒不怕被血魔弟子宰了?”

那人笑道:“血魔弟子找的是崆峒的晦气,与老子何干!”

贺兰雪想回敬一句,心里却骤然一沉,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口。

吵吵闹闹之中,一阵冷风扫过,众人只觉眼前侠客社区蜀少版区副版主慷慨以任气说:看到蜀山的少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花,一道黑影已经现于擂台之上,这人身形高挑,气质冷峭峻拔,正是千峰雪。

他立于台上,目光冷冷向下扫去,昨日六大门派是何等气势,但经那一战之后,两派掌门已逝,峨眉掌门无双今日并未出席,贺兰雪猜想多半是莫寻欢从中干涉。

余下三派掌门却不在台下,不知何故。

六剑绝

正在诧异之时,一道白色身影灵动如狐,一跃来到台上,拱手向千峰雪道:“在下崆峒掌门司空灵,见过血魔弟子。”

千峰雪面露诧异,台下众人也不由一阵骚动,司空灵晓得众人反应,只做不知,道一声:“请指教。”

千峰雪冷冷道:“顾成因呢?”司空灵笑道:“阁下约战的乃是崆峒掌门,如今我师父已然退位,掌门乃是在下接任。”

要知道顾成因乃是当年围攻血魔的当事者,远不比昨日放过的无双。千峰雪不由大怒,却听司空灵又道:“另有一事,我师父已在昨夜退隐山林,天下之大,他在哪里退隐在下并不知晓,也劝阁下不必费心。”

这话直与自杀无异,千峰雪冷笑一声,出手如电:“交出顾成因。”

这一招速度奇快,但司空灵不愧为崆峒座下大弟子,一身武功已得顾成因真传,众人只见白影倏转,千峰雪那一招杀手竟被他闪过。随即他身形一闪来到擂台正中,喝道:“台下各位朋友,我有话要说!”

台下众人十分好奇,皆是凝神细听。只听司空灵道:“我司空灵忝为崆峒第十四代掌门,今日所为,实已违背祖师爷遗训。待到事情一了,弟子若有命在,定然辞去掌门一位,面壁思过,若有食言,天理不容!”

这等说法十分严重,众人都想这司空灵究竟要做些什么?却见他左手一挥,五个早已埋伏在一侧的崆峒门人,一同跳上了擂台。

这五人年纪不一,手中所持之剑亦是不同。有与崆峒交好的人士,识得其中有人是崆峒的长老,有人则是崆峒中二代弟子,皆是崆峒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千峰雪观之色变,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五绝剑阵。”

这句话一出,台下许多人也不由“啊”了一声。

五绝剑阵,乃是崆峒一派已经禁用了百年以上的阵势,禁用不单是因为这一剑阵失之恶毒,有违侠义之道。更重要的是,百年前崆峒一场内乱,叛乱弟子正是以这五绝剑阵杀死崆峒掌门,崆峒长老亦是损失泰半。虽然那叛乱弟子终被捉拿处死,但损失已是不可估量。从那时起,五绝剑阵便被崆峒视为禁思。

这时台下也不由议论纷纷,有人说:“司空灵疯啦?五绝剑阵他都敢用,不怕遭报应吗?”

也有人说:“以这种方式就算取胜,恐怕也有违侠义之道。”

更有人在下面小声议论:“这司空灵别看不是掌门,在崆峒的势力倒不小啊,五绝剑阵这样的禁招,一晚上他就能找出人来用,啧啧……”

自然也有人在下面大声赞扬司空灵此举,多是少年侠客。

只有一人在台下急得乱蹦,不是旁人,正是贺兰雪。

“司空灵,你个白痴,你疯啦!”

越是武功高强之人,越是向往武道巅峰,千山雪此刻见猎心喜,拔出腰间血剑,严阵以待。未想当先一人长剑一挥,竟然向他下阴刺去。

崆峒是何等名门正派,竟然使出这等下三烂一样招式,千山雪暗暗称奇。下一刻另两人一向左,一向右,双剑速度奇快,分别刺向他双足。

千山雪侧身躲过,举剑还击,就在此时,余下两人一剑刺向他腋下,一剑刺向他后颈,方位巧妙,竟使他不得不回剑自救。但千山雪内力远超这几人,即便是自救一剑,劲道也几乎将那二人长剑震得脱手。

便在这时,又一剑直奔他面门而来。这一剑正大堂皇,其势凛凛,不可逼视,正是司空灵所用的崆峒嫡系剑法。

千山雪暗赞一声,一剑回刺。未想他一剑递到一半,一旁又有两剑刺来,依旧是那等不人流的招式,但每一式都让人不得不防,牵丝缠藤,讨厌之极。就好像一人兴之所至,举起一碗烈酒正要痛饮,却有顽童在一旁拉胳膊扯袖子,打又打不走,着实令人烦躁。

他却不知,这正是五绝剑阵奥义所在。一人以正大光明的崆峒剑法主攻,另几人以巧妙阵法及怪异招式掣肘,引得对手心浮气躁,从中取利,对付千峰雪这等武功绝高偏又心性骄傲之人尤为适用。司空灵敢于遣走顾成因,以崆峒一派独对千山雪,并非一味莽撞,自有道理所在。

千峰雪被阵势牵制,纵然他内力深厚,剑法高超,一时竟也难以突围。司空灵乘此良机,一套四方剑法大开大阉,气派威严,他本来生得气质灵动,但这套剑法使将出来,却隐隐有一派宗师之风采。

司空灵十二岁便拜入顾成因门下,一众弟子之中,他非但排行最大,更兼武功高超,为人侠义,个性又随和风趣,故而顾成因最为看重他。但也正因他性情飞扬,因此江湖中人总觉他欠缺老成。唯有今日银水城中擂台一战,众人方知这位崆峒门下大弟子,果有一派掌门之资格。

一套四方剑法将将使完,司空灵剑锋一转,轻轻巧巧便转变为崆峒另一套剑法“钟毓秀”,剑光如同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滞涩,台下之人习剑者不在少数,但能做到这般流畅,实是少之又少。众人按捺不住,不由得轰天价叫了一声:“好!”

换在旁时,司空灵还要致意一二。但此时他哪有余暇,钟毓秀飞扬剽悍,恰与他个性相符,他施展全身解数,剑阵配合之下,竟将千峰雪逼迫得后退几步,剑锋流转,在他腰侧割出一道口子,霎时血透玄衣。除去前日无双舍命剑伤千峰雪,这是第二次有人伤了这位绝世高手。众人不由又叫一声好,声音远远高过前次。

千峰雪大怒,他右手持剑,左手却连发数掌,掌风凌厉,隐有血腥味道。恼怒之下,这几掌用尽全力,剑阵中有一人功力较弱,躲避不及,被他掌风带到,咔嚓一声,腿骨已被打断。那人十分坚忍,一膝跪地,挥剑继续猛攻,但毕竟身法停滞,大不如前。千峰雪此刻不理司空灵攻势,专攻受伤这人,血剑如魅,出手皆是杀招,三个回合未到,那人啊的一声,已被血剑当胸穿过。

千峰雪抽出血剑,一滴血珠沿着剑刃流下,诡异阴森,他冷冷道:“剑阵已破,你们还有什么把戏?”

五绝剑阵缺失一人,威力大减,数招之后,又被千峰雪连杀两人。

当此大危机之下,司空灵剑法反而愈见澄明透彻,情形如此困难,他竟然还能再次剑伤千峰雪,虽然伤势不重,但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擂台之上,剑气纵横,片刻之后,余下两名崆峒弟子也被千峰雪一一杀死,只余下司空灵一人。

千峰雪剑指于他,赞扬道:“你却不错。”

这句话出于骄傲非常的血魔弟子之口,实在已是极高的赞扬。

方才争斗,司空灵虽然两度剑伤千峰雪,但此刻他亦是全身浴血,擂台上双雄并立,他一笑举剑:“来吧。”

五绝剑阵开启之时,崆峒一派尚有几分机会,但到了此刻,这场争斗已是毫无悬念。双剑相交,铮然一声,司空灵手中青锋长剑折为两段。

千峰雪手中血剑抵住他咽喉,道:“说出顾成因下落,饶你不死。”

司空灵微微一笑:“何必。”只说了这两个字,他身子前移,迎向剑锋。千峰雪恰也在此时递出血剑,利剑穿喉而过,司空灵面上犹带笑意。

台下有人惨呼一声:“司空!”正是贺兰雪。

他来得晚了,挤不到前面,眼见司空灵命丧血剑,却无法登台施救,一时间如遭雷击,加上昨晚中了剧毒,虽然得人施救,却未曾全清,此时一口浊气塞在胸腹之间,呼吸艰涩,目光如醉。

下一刻,他“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七赌约

贺兰雪醒来时,已然身处客栈,一轮红日斜坠天边,黄昏几近。

他怔怔坐起,一时间竟不知身处何地,抬首却见风城坐在房间一角,这才回到现实,不由得双泪横流,叫道:“风城,风城,司空他死了!”

大凡江湖人物,多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贺兰雪与众不同,他既不以英雄自诩,也不觉大哭大笑有何不妥之处,何况司空灵与风城是他平生最好的两个朋友,思及司空白日惨死,不觉大哭出声,涕泪交流。

风城坐在一旁,也不劝阻。待到贺兰雪哭声渐低,方才道:“昨夜你走后,司空灵找到我。”

贺兰雪一怔,伸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眼泪鼻涕:“什么?”

“司空来向我借迷药,他是名门正派出身,手中没有此物。”

“顾成因参与过当年血魔一役,是千峰雪必杀之人,但他身为一派掌门,决不肯离去。司空以迷药迷倒了他。派本门弟子将他送走,并劝说另外两派掌门帮忙护送顾成因离去,那两派掌门本惧血魔传人,有这样台阶可下,自然离开。司空却率本派弟子,以五绝剑阵拼死一搏。”

他遥望窗外夕阳,慢慢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贺兰雪面上眼泪未干,闻得此言,不由又大笑:“说得好!”他又问风城,“千峰雪呢,他和袁曲哪里去了?”

风城道:“他和袁曲住在城郊一处客栈,预备明日便去追踪顾成因。”

贺兰雪点一点头,他一时间沉默不语,神态却慢慢转为坚忍之色,似是已下了极大决心。过了片刻,他自床上一跃而起:“风城,我去找千峰雪下战书,他倒走得干脆,忘了还曾与我约过赤枫林一战。”

风城不觉微有惊愕。

贺兰雪又道:“风城,我有一事托你,若我以后……嗯,有些意外,你帮我照顾易家姐妹。”他料想风城与自己交情深厚,定然应允,未想风城却道:“此事我却无法答应。”

贺兰雪一呆,却听风城道:“若你已娶妻生子,或有高堂在世,我自然照应你一家老小。眼下你红颜知己遍天下,我岂能一一照应过来。”他看着贺兰雪,目光中隐有温暖,“所以,你最好还是能活下去。”

暮色沉沉,借着天际一点微光,一条人影疾行如箭,正是贺兰雪。

他按照风城所言,向千峰雪所住那间客栈赶去,轻功全力施为之下,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赶到。

千峰雪、袁曲二人所住乃是一个跨院,他翻墙而入,却见屋内灯火明亮,窗纸上映出一双人影,似是对坐饮酒。贺兰雪心中一酸,他立于院中,高声喝道:“千峰雪,明日赤枫林之约,莫要忘了!”

以血魔传人之内力,自然早就听到声响,但他武功高超,并未理会。如今听得是贺兰雪,不由一奇,心道这个浪子胆大包天,竟然找上门来。

要知道千峰雪这几日剑杀寇志陈,掌击问松道人,重伤莫寻欢,今日又一举灭了五绝剑阵,那是何等震慑。思及至此,他倒也有些佩服贺兰雪的胆量,又想此人武功不足为道,但却不可辜负贺兰这一番气魄。

于是千峰雪隔窗而答:“也罢,明日清晨,我便赴赤枫林之约。”

约定已下,贺兰雪却不忙走,他痴痴凝望窗纸上另一侧的绰约身影,终于忍不住道:“阿曲,我追随你这些时日,不得你垂青,也便罢了。但有一事我要求你,以后不要对付易家姐妹,好么?”

室内静默良久,终于一个女子的声音缓缓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个求字说得如此轻易。”

贺兰雪大喜:“你应允了?”

袁曲冷冷道:“我并未应允。”

贺兰雪急道:“纵使你与易家有什么仇恨,也该够了,他一家老小那许多人,都已死了,何必一定要将这两个女子斩草除根!”

袁曲又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知我与易海天有什么仇恨?”

贺兰雪哪里知晓,却听袁曲又道:“他杀了我丈夫,强占了我身体。”

贺兰雪大惊:“你不是跟了千……”一语未了,马上住嘴。

袁曲淡淡冷笑,“我的事,他都知道。我本出身烟花,却有一男子不计较我出身,真心相待,娶我为妻。易海天下毒手害死他,又强占了我。当日我发下毒誓,必灭易氏满门,如今只差这两人,我怎能放过。”

贺兰雪暗惊,他想到易海天最近所杀江湖高手,又想到袁曲不会武艺,却有一身毒术:“原来是他!”

一年之前,江湖中有名的五毒公子惨死在易海天手中,此人位于正邪之间,行事难测,但为人高傲,说起来倒是与千峰雪有几分相似,江湖多传言,若非易海天施以暗算,五毒公子本不会死。

贺兰雪默然无语,袁曲平素少言,但今日大抵是触动她心境,又道:“他也好,千峰雪也好,都是我所佩服敬仰,铁铮铮的男子汉。似你这等追蜂逐蝶的轻薄浪子,我平生最为厌恶,又有什么资格和我求情?”

贺兰雪叹息一声:“男子汉……杀的人多,便是好么?”他不再多说,飘然而去。

次日清晨,赤枫林。

千峰雪一早便到,他连行李包袱都带在身上,袁曲也跟在一边,想是决定这里事一了,立即前去追杀崆峒门人。

他早,贺兰雪却比他更早,但枫林之中除了他以外,尚有两位僧人,皆有六七十岁,白眉长须,形貌高古,立在一边。

贺兰雪道:“这两位是寒烟寺的高僧,千峰雪,你对他们应不陌生。”

自然不陌生,当年血魔与六大门派赌约,却输在他们的车轮战下,因此被关入寒烟寺达三十年之久。千峰雪心中甚怒,却听贺兰雪又道:“血魔门下,最重誓约,是也不是?”

千峰雪按捺怒气,道:“正是如此。我师父被关入寒烟寺三十年,临终前将一身内力传授给我,并要我发下誓言,灭尽六大门派与他车轮战之人。这一誓言,我牢记不忘。”

他言语中颇带杀气,贺兰雪却毫无惧色,道:“甚好,两位高僧作个见证,我今日也与你立个赌约,由我出题,较量武功之事。你赢,我当即自刎;我赢,也不要别的,只要你和当年一样,自封寒烟寺三十年。”

千峰雪听到此言,不怒反笑,要知他一身内力为血魔所传,而武功亦是尽得真传,无论兵刃拳脚还是轻功暗器,皆是十分了得。贺兰雪风流之名虽盛,却未听闻他有何种特异武功,便道:“好。”

贺兰雪转头看向两位僧人:“两位,赌约一事,你们都听到了。”

两名僧人一起点头:“都已听得。”

贺兰雪又道:“我再说一次,此次由我出题,较量武功。若是他赢,我当即自刎;若是我赢,便要千峰雪和当年一般,自封寒烟寺三十年。”

两名僧人又道:“正是如此,分毫不差。”

贺兰雪道:“千峰雪,你听清楚了?”

千峰雪心道此人好生絮叨,便道:“已听得清楚。”

贺兰雪笑了一笑,“你最重誓约,这是你方才说过的。”

袁曲忽然在一边叫道:“阿雪,需提防他有诈!”

千峰雪微微一笑,安慰地拍拍她手:“放心,他不是易海天。”

贺兰雪不理他们,自从身上取出两根线香插在地上。一缕初升阳光照在他面上,煌煌然明丽不可方物。几人看得诧异,心想这人想干什么?却见贺兰雪笑道:“各位,大抵你们都听过散功之事,但武功再高之人,想要散去全身功力也是不易,我少年时学了一个散功办法,只要一炷香时间,便可废去全身武功。”说罢,他点燃线香,趺坐于地,静默运功,果然不到片刻,就听他全身骨节如爆豆一般声响不绝,汗水从他额上滚滚而落,表情甚是痛苦。

散功一说,便是废去自身武功,除非有人练功至走火入魔,被逼无奈之下选择这个办法,不然谁肯遭偌大痛苦,将毕生修为毁于一旦?线香未灭,贺兰雪已是汗透重衣,身子一歪,眼见便要栽倒在地,一名僧人举手欲扶,他却以手撑地,摇摇晃晃竟然自行站了起来:“功力已散,大师父请检验。”

那僧人手指搭在他手腕之上,只觉他脉搏虚浮,一身功力已然尽毁。

贺兰雪踉跄几步,又来到千峰雪面前,此刻他面如金纸,几近虚脱,“你……你也查看一下,以证真伪,千峰雪,我们较量的便是这散功之术,你若能在一炷香之内散去全身功力,便是你赢;若不能,便是输了。”

他说着说着,又咳呛起来:“哈……哈,你若不认也无所谓,了不起一掌把我杀了。总之……我也只能这么拼一把了……”

他终于支持不住,脚一软,摔倒在地。

尾声

塞外,风十里。

一个白衣人拄了一根手杖,倚在门外。残阳如血,一群野羚羊自地平线上飞驰而过,愈发映得面前景色一片肃穆苍茫。

“哎……”他长叹一声,神态抑郁,似有无限哀伤,“秀儿,秀儿……哎,我说你别走啊,我开个玩笑而已……哎,你明天还来不来送酒?”

远处一个窈窕身影一笑回首,声音清脆:“才不来,要你拿我开心!”

白衣人微笑,也没回头:“看到没有,风城,女孩子越是这样说话,心里越是高兴,我敢担保,她明天一定过来。”

一只木碗丢过来,擦着他的头皮直飞出去,扑的一声落到外面的沙子里。风城的声音冷冷:“武功废了还不老实,还不快去干活?我收留你莫非是要你吃干饭的?”

这人正是贺兰雪,他也不恼,拄着杖一步一步走回来。那日强行散功,对他身体亦是损害不小,如今看他面貌,亦不是当年行走江湖时那般风流俊秀,但在塞外,吸引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却还不在话下。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喊道:“三七,四六!都在不在,倒碗酒来。”

“来了!”

店里的两个伙计匆忙跑出来,一个端着酒坛,一个拿了青瓷酒碗。

风城摇了摇头:“真不知谁才是老板。”却也坐了下来。

贺兰雪喝了一碗酒,忽然道:“没想到那时,千峰雪竟然真的同意自封寒烟寺。”

风城道:“他血魔一门,最重誓言。只是你别忘了,他当日自封之时,曾言道‘三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待我出来,可不止灭那六门,到时江湖浩劫,谁能阻我’?”

贺兰雪笑道:“当日里又有谁能阻他?关他三十年是三十年,以后的事,自有后来人担待。我武功已废,可管不了那许多了。”

风城冷笑道:“是啊,你武功已废,须得我养你这只米虫。”

贺兰雪拱手道:“你我朋友一场,何必客气。”

风城又是冷笑一声,饮尽碗中美酒。

贺兰雪忽又道:“风城,最近你可有袁曲的消息?”

风城道:“没有,没死在她手下算你命大,充情圣也别太过头了。”

说到这里,贺兰雪也想到当时千峰雪被寒烟寺僧人带走,自己栽倒在地。当时袁曲使毒,欲杀自己,幸而风城赶到,救了自己一命。记得当时自己喊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来着,“别杀她!”哎……却不知如今她一个女子孤身行走江湖,又是怎样的情形。

他浮想联翩,转眼间,半坛子留人醉已经下去了。武功废后。他酒量大不如前,慢慢地醉倒桌上。

风城看他一眼,叹一口气:“误交损友!”

这句话他说了十几年,今后还有很多年,只怕,还要一直说下去。

作者:赵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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