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子偷偷抬了抬眼,不敢抬多高,只能看到皇帝的裤裆以下,看到皇帝的双腿一直在胡乱地开合。小毛子伺候过皇帝洗澡,见过年轻的龙根,此时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裤裆,感觉里面更加空空荡荡,无根之人要跟有根之人一起死,真冤啊!
三十四虚岁的皇帝还很年轻,但是十七年的皇帝生涯,是十七年的非人折磨,使他看起来更象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这个小太监来说辞行,皇帝第一反应是他也是要逃跑。跑就跑了,偷偷跑了也算给皇帝留个面子,大家心照不宣,当面辞行,还以保护殿下的名义,到底是不是,这又是一种决断。
还有,皇帝正自己脱了衣服往上写字,这个事情叫这个小太监看见了多尴尬?这是皇帝准备死后给人看的,皇帝还活着就被撞破了,要不要灭口?这又是一个决断。
十七年来就是要决断的事情太多太多,就怕决断错,越怕错越错,以错补错,一错再错,最终压垮了皇帝,压垮了帝国。
是,三个儿子不应该陪葬,两个女儿呢,怎么办?
就在午膳时,是,就是指那个时间,其实什么也没吃,就在应该吃午饭的那个时间,大太监王承恩来说两件事。
“陛下,杜大人又来催了,叫赶紧拿主意,说城外攻城更凶了……”
皇帝放下了刚端起的汤碗,什么都没说。
“陛下,三位殿下的东西都备好了,公主们走不走,得拿主意了……”
皇帝终于说了一句话:“女儿家,生在帝王家,认命吧!”
王承恩一改往常的卑微:“老奴誓死追随陛下的决心陛下是知道的,事已至此,就容老奴斗胆,老奴从小进宫,一生无儿无女,现在想来,老奴别说儿子,就是有个女儿,老奴心里也不会这么凄凉!”
皇帝突然恢复了一贯冰冷的声音:“怎么,要你陪朕死,你还不够荣幸?”
未等王承恩再回话,周皇后哭着跑进门跪爬过来:“看在列祖列宗的分上,陛下就开开恩吧,女儿都还那么小,留给反贼生不如死啊!”
一听到列祖列宗,皇帝突然暴怒起来:“列祖列宗,朕还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吗?朕还不知道生不如死?那就去死!”
周皇后把牙齿咬出了血:“当初臣妾劝陛下南巡,陛下不听,臣妾就说那先送孩子们走,陛下说怕文官们指责,怕武将们动摇军心,现在文官武将都没了,陛下应该什么都不怕了吧?”
皇帝一脚踢翻了眼前的茶几。
最近皇帝的脚很受伤。
就在十天前,京师尚未围紧时,皇后来见皇帝,磨磨蹭蹭半天只说了一句话,说她们家在南方有亲戚。
皇帝知道,这是暗示朝廷南迁。
皇帝没有回答任何话,因为这个问题早在春天时就讨论过了。当时首辅大臣陈演没有表态,这个事就不能再议了。
首辅大臣都不表态,那就是要朕表态,朕怎么表态?天子守国门,是成祖定的祖训,历代不敢违背,就是当年蒙古人围京师时,祖宗们宁可不要英宗重立了皇帝,也没有南迁,如果到朕这南迁了,让天下人和后世子孙怎么看朕?
如果陈演有担当,肯承担决策的责任,无论成败,管怎么给朕一个台阶下,可是满朝文官,全都跟朕作对,成天只知道逼着朕做圣人,谁管朕心里破碎如烂泥?
这些话皇帝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又踢了几脚椅子。
就在五天前,反贼围紧了京城,京城四门紧闭。前二品监军太监杜勋求见,王承恩未请示皇命就把他缒上城来。
皇帝见投降反贼的杜勋不以身殉国,还有脸回来给反贼传话,不怒反而心里暗暗有喜。
但是这个暗喜很快也破碎了。
皇帝召来时任首辅魏藻德:“爱卿任首辅以来,民间盛传无作为,现在有个事儿,该怎么办由爱卿来决定。”
魏藻德立刻脸煞白:这个皇帝又要犯旧病!
果然,皇帝说:“闯贼来信,满纸悔意,爱卿怎么看?”
魏藻德直了一下腰,收一下高掘的屁股,做认真倾听状,未发一言。
皇帝等了一会儿,没见反应,只好接着说:“他愿意替朕出力,带人去平定其他反贼,也愿意出关平定辽东。”
魏藻德认真倾听,一动不动,耳朵不动,眼睛不动,嘴也不动。
皇帝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反应,只好又说:“他也是有条件,他要一百万两军费……裂西北封王,要朕亲笔,封他为一字并肩王……”
魏藻德仍然未动。
皇帝只好直说:“我们同意否,由爱卿来决定。”
魏藻德内心瞬间多次反转:按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哄了闯贼退兵,等各地勤王之师一到,形势反转那不是没有可能,但那时就是我的死期,因为与反贼苟合,为明君忠臣所不容,这个不容太大了,皇帝不可能不撇清,这个锅必得我背。反过来要做明君忠臣,就不能同意苟合,那就得守城,现在兵也没有饷也没有我拿什么守?城破了就是错失和谈良机,是误国,仍然是我死!
魏藻德眼前立刻出现了此前传首九边的那些忠臣的人头,脑门立刻出了汗,却还是纹丝不动。
皇帝起身过来蹲下:“爱卿是首辅大臣,责任重大,这么重大的事,理应爱卿来决定。”
魏藻德不想跟皇帝对视,一头磕在地上:“臣愚昧,但凭圣裁!”
皇帝拍了拍魏藻德的胳膊:“是,圣裁了,圣裁这个事由你来决定我们接不接受他的要求,我们接不接受?”
魏藻德根本不抬头,把屁股再次掘老高:“臣愚昧,但凭圣裁!”
皇帝皱了一下眉头,努力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朕知道你的忠心了,你也从来没有忤逆朕。现在是这样,朕把这个决定权交给你,由你来决定朝廷是否接受他们的要求,你听懂了吧?”
“臣愚昧,但凭圣裁!”
皇帝突然直起身,一脚踢翻了魏藻德:“圣裁圣裁,都圣裁要你们干什么?!现在朕命令你来决定,朝廷是否接受闯贼的要求!”
魏藻德翻身又跪好:“臣愚昧,但凭圣裁!”
皇帝暴怒起来,想踢爆魏藻德的脑袋,又怕第二天上朝那几个谏官又无休无止地来劲,只好转身狠狠踢翻了另一把椅子。
“魏藻德误朕!文官误朕!”
“臣愚昧,但凭圣裁!”
皇帝“啊”“啊”大叫了数声,回身抽出一把剑,连续砍向桌子、椅子、壁画、幕布、门帘,颠颠狂狂、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魏藻德哆哆嗦嗦地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脖子,好半天才又跪好,又小声说了一句:“臣愚昧,但凭圣裁……”
皇帝喊累了、跑累了,随便就倒在哪里睡着了,不过很快就醒了过来,还要面对眼前的一切。
朕代天巡守,富有四海,京师虽然兵将无多,但尚有几十万百姓,民心可用,区区闯贼不足惧!
皇帝亲自挑选了几个平时肯任事的太监,派他们分头去找各衙门重臣宣旨,核心内容就两字:捐款。
皇帝准备发动全城百姓上城抗敌,但是得给人吃饭,皇帝没钱,他想到文武百官们个个锦衣玉食,你们不出力,出点钱还不是小事?而且你们现在不出钱守城,等城破了,闯贼不把你们抢个精光?
平时个个自负明白事理,满口天道仁义、忠君爱民,这点道理总懂吧?
皇帝等了整整一天,收到一份长长的捐款名单,乐呵呵地去点银子……一百三十五两!
其中有个工部郎中亲自送来五两纹银。
皇帝咬着牙摁住杀心:“爱卿多年京官,就这点钱?”
“臣调京多年是真,但臣是清官也是真啊?臣不是贪官,臣没钱啊?”
——我现在多捐,看似皇帝高兴,等事态一过,再想起来就会问我哪来的这么多钱,那还不是一个死?都老中医了,少来这小偏方……
真有清官,没钱捐,但得表忠心,只好指出了门路:周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京城首富。
皇帝没说什么,周皇后脸上挂不住,拿出五千两体己银,偷偷派人送给父亲,让他自己再拿出来一些,多捐点,做个表率,管怎么是自己家的事啊?
周皇后第二天一看周奎的捐款额是三千两,立时大怒,亲自上门质问父亲。
周奎一脸一身的无赖:“我也没钱,你小弟还要娶媳妇儿……”
周皇后眼角沁着血丝,指着周家连绵的府第恶狠狠地说:“金山银山有多大,报应就有多大!”
所有的路都不通了,你们都要逼朕死,朕还用什么午膳?王承恩来烦朕就罢了,你有那种爹,还有脸来求朕?
当然,这些话皇帝也没说,也要靠心照不宣。
周皇后哭了半天,收起眼泪说:“事已至此,陛下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说出来臣妾听听啊?到底咱们夫妻一场,又生了那么多子女,臣妾真的不忍心陛下把话都憋在心里啊?”
皇帝过来拍了拍周皇后:“别哭了,回去收拾收拾吧,把公主们都打扮打扮,天黑就上路,朕会亲自去送你们。”
周皇后又要哭,皇帝把她搂过来抱了一下:“英宗朝以前,这个宫里但凡皇帝驾崩,只要是没生育过的后妃都要殉葬……我们家缺的德还少吗?”
王承恩一直没走。
皇帝叹了一口气,拿过纸笔:“朕已有主意,你去办你的事吧,天黑前过来,陪朕上路。”说完就刷刷写了起来。
王承恩也死了心,做了个揖,转身离去,在一转身的一瞬间,以他多年对皇帝的了解,扫一眼就知道皇帝开头写的是“朕自登极十七年”。
等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到皇帝奋力擂了一下桌子,大声说“然皆诸臣之误朕也”……
王承恩走出门不几步,就见小太监小毛子跪在前面堵住了他,小声说:“公公救我,我想活……”
要在平时,就这一句话就足够凌迟,但是今天,这句话在王承恩听来非常温暖。
是啊,谁不想活啊?
王承恩拉起小毛子,想了想,掏出一小包东西塞给他,又耳语了几句。
小毛子听了,使劲点点头,来到皇帝的面前,跪下请了安,说了一句话:“奴才要陪殿下们出宫了,特来向陛下辞行。”
皇帝正在往衣服上写字,听了这句话才停下了笔,使劲晃着双腿稳定情绪,想了半天才说:“小毛子,王公公为什么选中了你?”
“回陛下,小毛子在城里城外都有亲戚,关键时能帮上忙。”
“别人都跑了,你也跑吧,不用告诉朕。”
小毛子拿出王承恩给的小包:“小毛子不是自己跑,真是要陪殿下出宫,王公公已经把藏宝图给我了。”
皇帝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又亲自包上递给小毛子:“朕跟三个儿子说过了,以后有机会就回来,没机会就做个平民百姓也挺好,去吧。”
皇帝破天荒第一次送一个小太监出了门,又在空荡荡的宫里转了转,不知道为什么天这么快就要黑了,王承恩也捧着新衣服找过来。
皇帝拿过衣服,扔到了一边,大笑着去了后宫,见到周皇后和两个十几岁的女儿盛装打扮,坐在那儿瑟瑟发抖。
皇帝这次没有犹豫,一剑就刺穿了皇后的心脏,拔出来又砍向大公主的脖子。
谁知道周皇后没有立刻死绝,突然扑向皇帝,紧紧地抱住了皇帝的腰,皇帝的剑就砍偏了,砍在大公主的胳膊上,大公主一声惨叫倒了下去。
二公主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瘫在那里动不得。
皇帝又挥剑砍向二公主,这时王承恩突然来了勇气,拼命抱住皇帝,一脚又一脚踢向二公主:“快跑啊,快跑啊!”
皇帝眼见二公主起身跑出去,挣脱了王承恩追了出来,可惜天色已暗,宫里又大,二公主已了无踪影。
皇帝还要继续找,这时远处火光和人声都起来了,王承恩拉着皇帝说:“陛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皇帝又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走了几步,才问王承恩:“你为什么要救她?”
王承恩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陛下为什么总说是百官误事呢?”
皇帝用力砍在大理石上,把剑砍断:“朕……不,现在是我了,朕做一回自我吧……我十七岁即位,是因为皇兄突然驾崩,谁能想到一个那么年轻的木匠,手艺又那么好,才当了七年皇帝就死了?我本没有接大位的想法,以前结交东林党人也是想扩大视野,想多联络人以保全自我,平平安安做个信王我就知道足了。我是真没想到魏忠贤那么招人恨,现在想想,也是因为他不待见我,我对他有先入为主的坏印象。”
“陛下办魏公公不对吗?”
皇帝又叹了口气:“刚办完时,我真觉得我做了一件千古名君才能做出来的大事,那时我意气风发,一心要做一个好皇帝,也觉得自己一定能做个好皇帝。东林党人也天天捧着我说话,我对他们也特别有好感。现在想想,当时我虚岁才十七,小到人情世故,大到军国大事,我懂个屁?幼稚啊!当然,我也有苦衷,我自小不是储君,我没有学过治国理政……”
“后来陛下为什么又重新起用我们这些不全人?”
“很简单,没钱。第二年我就发现国库没钱了,可是皇兄在时有钱啊,我就想起皇兄临终前嘱咐我的话,他说魏忠贤忠心可用……唉,可惜我虚荣心太强,上了东林党人的当,直到前几年,我才发现东林党人的真正用心,他们就是不想纳税!他们用那些个大道理转来转去讲士绅治乡治国,其实就是他们东南望族不想纳税,你们不纳税,国库哪有钱来办事?那就得向西北要钱,就得裁撤西北驿站,就裁掉了闯贼……”
王承恩大吃一惊:“闯贼原来是驿卒?”
“他找我要饭吃,我不给,他不就来抢吗?可是这个理我能跟谁说去?那些文官们巴不得找我个由头讽刺我呢,哼哼,我要钱不给我,等明天闯贼们进来,看你们的下场吧!”
“陛下您衣服上好像写着字?”
皇帝有点尴尬:“写纸上了,揣在怀里,又怕草民们不敢来拿,又在衣服上写了,能显眼一点。死前不跟闯贼说软话,为了百姓,死后舍一把脸吧……话又说回来,这个脸面有什么用?当年我见皇兄天天做木工,天天有忠臣劝谏,当时我也觉得皇兄真是不要脸了,哪是个皇帝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魏忠贤做什么,看起来皇兄象是不管不问,其实全在皇兄掌控之中,皇兄就是利用魏忠贤来做撕破脸面的事,魏忠贤其实就是皇兄用来敛财和平衡文官的工具,皇兄落了自己玩乐自己自在,又不用出面做恶人,顺手就把国家治了。我呢?你说我十七年来哪睡过一个好觉?皇兄才是真的大智慧啊……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前面是哪里了?”
“煤山。”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有侵权行为,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作者简介:周海平,男,吉林集安人,1973年生,工商银行员工,业余写作、玩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