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宣统元年,初夏,北京城。
大正午的天,一个人长袍马褂穿得岁齐齐整整,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这人生得普普通通,掉到人堆里再找出来都不容易。只见他穿街绕巷,经过一座青石牌坊,来到一条胡同尽头的宅院前面。 单看大门,这所宅院无甚特别,那人却十分谨慎,咳嗽一声,整理一下衣襟,抬手叩响门环。一个穿蓝布大褂的年轻人探头出来,看见他时一惊:“哟,柳爷?”
那人拱拱手:“您客气,九爷在家吗?柳云有事拜访。”
这人口气谦逊,但他若亲身前来拜访,那必然是有大事,年轻人不敢耽搁,道:“柳爷,您先请进来,九爷在后面纳凉,我这就去叫他。”
柳云道:“有劳了。”
一进前厅的长大院,顿觉凉爽了不少。老北京的房子讲究的是冬暖夏凉,筒瓦顶,厚砖墙,日头晒都晒不透,加上后院里种了参天的大树,比在街上时那是舒服多了。柳云抹一把汗,看见院子两侧摆了一几口大缸,里面种了荷花,香气袭人,却不由怅然。
一余年前,他也曾来过这里,那时周迹摆放着的是练功用的石墩、石锁等物,眼中所见是拳脚挥洒,耳边所闻是呼喝之声,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他不及感慨,却听得身后传来稳稳的脚步声,柳云转过身来,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近,他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内家高手,但其神态寥落,却又与一般江湖人大相径庭。柳云急忙拱手:“九爷。”
那人回了一礼:“不敢当,柳捕头到此有何贵十?”此人姓严,排行第九,是京城里有名的一号人物。他也是旧京城的子弟,为人任侠,交游广阔,和当年的大刀王五颇有交情,在北京城三教九流里吃喝一句,谁不知道严九爷!但他这些年深居简出,已然不甚理江湖事。
柳云见他一开口便径直点出自己身份,不觉微有尴尬,他随即道:“九爷,不敢当。我这次前来是有一事,想借助九爷的人脉和威名查探一二。”
严九摇头道:“我老了,这些年也不理会外面的事,只怕爱莫能助。”
他也不问是什么事,一开口便先回绝,但这种反应也在柳云意料之内,他道:“九爷,我这次来不是查案,只是向您老请教。”
此刻他身上穿的是便服,神态又谦逊,严九点了汽头,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未拒人千里之外。柳云便道:“九爷,发生了一件大事……”他走近几步,低声道,“摄政王昨晚遇刺了!这消息一直盖着,还没往外说。”
严九一怔,随即不由大惊:“当真?”
柳云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这摄政王载洋乃是官统皇帝溥仪的生父,小皇帝今年四岁,摄政王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何人如此胆大,竟然刺杀于他?严九问道:“什么人干的?摄政王现在如何了”
柳云摇摇头:“不知道,摄政王倒是没什么大碍。九爷,您老是九城里的领袖,今朝我来,就是来请托您老的。”
这下严九也不由慎重起来,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个圈子,终于抬自道:“这是大事,我会留意。”
严九爷说一句“我会留意”,那不是随便的一句话。柳云来这里本也是为借助严九人脉,得此一诺,来此目的达到大半,但他临行前多了一句嘴:“九爷,这件事,您真是第一次听说?”他的本意是说以严九身份,消息毕竟比旁人灵通。严九脸色瞬间一冷,柳云自知失言,急忙告辞离开。然而走在大街上,他却不免想:方一才,严久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严九在院子中又踱了几个圈子,“啪”的一掌拍到荷花缸上。
他转身去了书房,虽然名为书房,但严九并非读书人,书架上放的是账本而非书本,在墙上挂了张条幅,上面写了一自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张条幅下设了一张榻,榻上半坐半卧着一个眉目秀逸的年轻人。虽然是夏日,他身上却还搭着一张薄被,脸色苍自。但他最惹人注目之处,却不在他的脸色,而是这个人的头上,居然没有辫子。
当时在南方一些省份,也有留西式发型的留学生,但毕竟是少数,在北方一那更是少之又少,这年轻人在天子脚下竟然如此,实在是胆大之极。再看他身上穿的也是制式的自衬衣,右臂上缠了厚厚的一圈绷带。
那年轻人看严九进来,支起身体,门日了一声“大表哥”。
严九皱了眉:“青箱,你和我说实话,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这年轻人吴青箱是严九的表弟,最近才从广州过来。他听严九这般问,脸色一变:“大表哥,不是说这事不问了吗?”
严九面沉似水:“别的事我不问,你昨晚儿是不是去了醇王府?”
醇王便是摄政王。吴青箱怔住,过了半响才道:“大表哥,这件事你不必问,我不能说。”
严九大他近二十岁,心知这个小表弟从小性子倔强,逼问也是无用,便道:“好,我只告诉你,今天柳云捕头来了这里问消息,他是京城捕头,本事不是虚的。这几日你就在书房里呆着,不准出门。”说着他转身出门,将书房反锁。又叫来一名老仆,责令他看守书房。
吴青箱哭笑不得,叫道:“大表哥,你不可能这么关我一辈子!”
严九头也不回:“那先关你一月。”
那也不是好玩的,吴青箱急了,大喊道:“真关我?你当年不也支持……”
严九早走了,那名老仆笑得见牙不见眼:“表少爷,进屋吧。”
严九不愧是京城里的一号人物、当年大刀王五的兄弟,说一句是一句,说关一个月就一个月,少一天都不成。这几日连饮食都是仆人送来的,吴青箱硬是一步也出不得书房。
关了半个月,吴青箱几度想要偷溜,但那老仆是严家老人,身手不凡,他天天在书房里打转,里面横走几步、竖走几步都被他算出来了。
这一天中午,那老仆家里有事,换了先前为柳云开门的那青年前来送饭。吴青箱心想总算来了一个机会,他知道这青年是严九的弟子彦英,便开窗接了食盒,低声道:“彦英,你放我出去一会儿好不好?”
彦英道:“这我可不敢,九爷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吴青箱急道:“我又没说出门,就在院子里走走还不成?”
彦英笑道:“九爷说了,表少爷玩性重,出了书房门没准儿就想出大院门,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吴青箱头疼至极,他忽然想到自己有一支金笔,彦英向来喜爱,于是自衬衣口袋上拔下:“这个给你,你放我出去一会儿成不成?”
这一下彦英也不免心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表少爷,您就别难为我了。”说着递过食盒就走。
吴青箱拿着金笔站在窗边。院子里紫薇花开得正好,几只蜜蜂嗡嗡叫着,这般的姹紫嫣红,偏他就是出不去。
他正发呆,一只手忽然自斜刺里伸过来,抢过那支金笔:“哟,这玩意儿好,你给我吧,我带你出去。”
吴青箱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这人面色青自,眼睛下面也是深深的两道青痕,一身衣服可真是特别,做的是长衫款式,料子却}一分稀奇,乃是以洋人做西服的花呢裁剪而成。吴青箱暗想:他穿这身衣服走在外面,怎没让顽童丢几个鸡蛋上去?
这人顺手把笔插到长衫领子上,笑道:“我带你出去。”
吴青箱惊喜,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压根儿没见过此人。“好!”他忽又犹疑,“你没钥匙,怎么开门?再说彦英在外面,被大表哥发现怎么办?”
那人笑道:“放心,山人自有妙计。”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铁丝,三扭两捅,门锁“啪”的一声就开了。
那人拉开书房大门,吴青箱一时还有点没法相信,他试探着迈出一条腿,一时间几乎想欢呼,又怕彦英他们听见。那人笑道:“没事的。”
果然,彦英从游廊里探了个脑袋出来,那人冲他笑了笑,彦英也朝他一笑,又把头缩了回去。
吴青箱看他与严家人十分熟稳,心下好奇:“你是谁?”
那人笑道:“我是你小表哥,叫罗觉蟾。”吴青箱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位亲戚,但他母亲家是京中大族,人口众多,有不识得的亲戚也是常事,虽然他看这人一身装扮有此不顺眼,但还是规规矩矩叫了一声“表哥”。
罗觉蟾一乐:“你想去哪儿?严九晚上就回来,太远的地方一可不成。”
其实吴青箱不过是憋久了想出门,他到京几天就被关起来,许多地方一都未曾去过,一时也想不到该去哪里,便道:“我也不知道,你说去哪里?”
罗觉蟾笑道:“去八大胡同里转转?”说着哼了两句五更小调,“一呀更里月亮出头,二呀更里月亮照花楼……”
吴青箱吓一跳,他尚未娶亲,对男女之事十分腼腆,急忙退一步道:“我不去!”
罗觉蟾上前一步,看着他笑得不怀好意:“嘿,你不是没碰过女人吧?”
吴青箱脸红了:“关你什么事?总之那种地方一我不去。”
罗觉蟾大笑:“真是个雏儿。算了,我还是带你去琉璃厂吧。”
这人俗起来窑子里的小调也能唱上几个,要说雅,倒也颇为雅致。他找了一套衣服给吴青箱,又找了顶大帽挡住他的头发,当真带吴青箱逛了一下午的琉璃厂,他和各家老板都颇为熟悉,说起古玩字画也头头是道。吴青箱不大懂这此,只买了几套小说回来,心想至少剩下半月也有事可做。
未至傍晚,罗觉蟾便将吴青箱送回书房,门锁一落,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吴青箱满口道罗觉蟾却道:“别和严九提我。”说罢径自离去。
(二)半月过后,醇王府里再没传来消息,柳捕头也不曾来过。京里一时间风平浪静,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严九看吴青箱还算老实,便放了他出来。
这一日天气甚好,严九带吴青箱去东兴楼吃饭,这里是京城有名的馆子,一道炒生鸡片尤其出色,吴青箱早就听说过这家饭馆的名字,心中雀跃,可是临出门前严九却拿出一样东西,他一见,脸色不由一冷。
那是一条假辫子。
吴青箱不肯戴上,严九冷冷道:“你少给自己找麻烦!”
吴青箱抱怨说:“戴顶大帽子遮着不也一样吗?”
严九道:“在饭馆里你戴顶大帽子不碍眼?要么你带上,要么别出门。”
吴青箱思量再三,终究还是舍不得出门的机会,咬咬牙戴上辫子,又脱下西装,换了一件自秋罗的长衫,这么一站,宛然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样。
看到这样一表人才的后辈,严九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欢喜。
东兴楼建在东华门大街里,是家山东馆子,这里离皇城近,说是楼,其实是三进的四合院,只是房间特高而已。吴青箱远远见到,心中不解,问道:“不是叫楼吗?怎么是平房?
严九道:“这里离皇城近,盖楼太高,是大不敬。”
吴青箱嗤笑一声:“皇帝又如何?”
严九骤然转身:“住口!”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他语气却极冷然肃杀,一个卖干鲜果子的小贩经过他身边,都被吓得一哆嗦,嘴里嘟嚷着:“这是怎么了这是?”
吴青箱平时有些怕严九,偏到了这些事上不肯让步,倔强地回视。
就在这僵持时间,忽听到身后有人大喊:“马惊了,快闪开!”随后就听见身后传来车轮急速滚动的轰鸣声,拉车的两匹马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跑得飞快。驾车人脸孔吓得雪自,全然无法控制。
卖干鲜果子的小贩正站在路上,眼见就要被惊马踏于蹄下,吴青箱大急,他自幼在父母督促下修习家传武功,身手出众,但在此刻,一切花巧招式都用不上,匆忙中他纵身跃出,抱住小贩就地一滚,冰盏果子撒了一地,马蹄铁几乎碰到他的背,但终究还是逃过了一劫。
小贩惊魂未定,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边,那辆马车依旧没有停产,严九看到路边的布点,心生一计,他一把扯下挂在外面作为幌子的粗布,叫道:“借用一下!”
他将粗布在手中一挽,打成套索模样,此刻马车已经又行出数丈,他赶上前去,一挥手甩出粗布套索,恰套在左边那匹马前蹄上,那匹马长嘶一声,又向前奔出数步,但随着粗布收紧,马儿又一声长嘶,终于跌倒。
但这时右边那匹马还未停步,严九苦无分身之术,正要放手上前,却见一个人自街边茶馆里抢步而出,一把抓住疆绳,那匹马长嘶一声,前蹄忽地跃起。但那人手劲奇大,那匹马竟未脱离他的控制,此时马车速度已不似先前,那匹马痛苦地喷着自气,但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一场大祸终于消饵,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严九将粗布还与店家,又要赔偿他损失,店主识得是严九爷,又见得方才一幕,哪里肯要。
这一边那小贩也向吴青箱千恩万谢,还不住问恩公姓名,说要回家供个长生牌位,吴青箱摆摆手,又掏了些铜钱递给他,好容易才把他打发走。
他喘口气,忽然有人拍他的肩,吴青箱一转身,却见一个长衫青年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的却是一条假辫子。
吴青箱“哎呀”一声,一摸头顶,这才发觉自己急于救人,倒把这个滚落在地,他急忙看向严九,好在严九正和布店店主讲话,并未注意到这此。他这才放心,正要道谢,那青年笑着竖指唇边,又不意他快把辫子带上。
吴青箱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多谢多谢!”戴上辫子,他才反应过来这长衫青年原来便是方才与严九一同制住惊马之人,于是又由衷赞道:“好身手!”他见这青年一袭长衫,生得儒雅俊美,真是应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老话,单看外表,实在看不出他竟可力阻惊马,敬佩之外又多了一份结交之意,笑道:“我叫吴青箱,您——怎么称呼?”
这个“您”字他是学说的北京话,可毕竟学得不像,舌头硬邦邦地打了个转。那长衫青年笑道:“吴兄,幸会,在下姓梁名毓,字文若。”
吴青箱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严九一声怒喝:“下来!”严九中年之后,性格尤为内敛,两人同时回自,却见严九站在马车旁边,正指着车上一个人大发雷霆。
起初马车疾驰之时看不清楚,这时几人才看到车上坐的竟是个外国女人,一头黄松松的发,年纪并不算轻,但相貌倒很是秀丽,方才一如此惊险,她竟然也未有凉慌之色;在她身边坐的是个一身西洋打扮的中国男子,用前些年闹义和团时的话说,这人便是个二毛子。
严九指着那男子又道:“下来!”听他口气,是动了真火。那男子没说什么,默默从车上爬了下来,手里还拄着一根司的克。
吴青箱一惊:“是你!”这人不正是前些天带他出去的罗觉蟾么?严九见他这个样子,更加恼火,一个耳光抽过去:“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外国女人你也傍!”
他愤怒之下未曾控制力道,没想到罗觉蟾居然未躲。他摇晃一下也不说话,血就这么顺着嘴边流下来,那根司的克也从他手里滑落,掉到地上。
严九打了他,心里也后悔,看到罗觉蟾这副神情心里却又忍不住气恼:“你……连你老子都不如!”
罗觉蟾先前被打也无动于衷,但严九这句话一出口,他脸色却变得煞自。那外国女人听不太懂中国话,只关注地看着他。
吴青箱对这个小表哥还有些好感,正想上前劝说几句,就听罗觉蟾冷淡地讥笑一声:“表舅,我可不敢比他。”
等等!吴青箱呆掉,他管严九叫表舅?严九是自己的大表哥,这人管严九叫表舅,所以他根本是自己的晚辈!他居然骗了自己一下午!他不由气恼,迈出的一只脚也收了回去。这时倒是那梁毓出面解围,他笑道:“九爷好本事。这位兄台,您方才可有受伤?”
严九想起有外人在场,恢复了素日风范,拱手道:“失礼了。”他打量梁毓一眼,对这青年方才举动甚有好感。
这时马车上那女子轻轻叫了一声“达令”,罗觉蟾回头看她,笑了一笑,随即走到马车前面,那两匹马被严九、梁毓两人一阻,已经变得十分温顺,他牵着它们,慢慢地向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那天三人最终没有去东兴楼,而是找了个茶馆坐下。严九心情郁郁,反倒是吴青箱与梁毓交谈较多。吴青箱在广州长大,好西学,过去从来看不起这此旧式书生,但梁毓却又不同,他态度温文,个性开明,吴青箱与他交谈,心想好国学之人若是都像这样,倒也不算太差。
梁毓一边与吴青箱交谈,一边又为严九倒了一杯茶,劝道:“九爷,大千世界烦恼本多,何必挂住一事一人,再说方才一那位世兄不过一时冲动,日后他明自过来,自然会悔过。”
严九并不认同这话,但他也不多说,只道:“梁公子,我看你是个读书人,没想到手底功夫也硬得很哪。”
梁毓一笑,大方一回答:“我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因此会一点粗浅武艺。九爷面前,怎敢妄谈‘功夫’二字。”
严九看他一眼,左掌倏出,袭向梁毓肩脚,梁毓一惊,右手画个半圆,拇指与中指相扣,如佛祖拈花,不动声色化去攻势,并未借机还手。
严九也没有尽全力,一招过后,他收手端起茶杯,道:“好俊的拈花指,现在肯练这个的人不多了。”
梁毓笑了笑,没说什么。一边的吴青箱倒不惊讶梁毓会功夫,惊讶的是这儒雅书生是少林出身,他好奇问道:“那你学不学佛经?”
梁毓笑道:“自然要学,练武是外物,佛学才是根本。”
吴青箱抓了抓头,实在不能想象,又问:“那你也吃素,也念经?”这话问得已有此无理,但梁毓为人温和可亲,他不自觉便说出了口。
老北京人最重礼节,严九喝道:“青箱!”梁毓却不介意,笑道:“我不吃素,但不会无谓杀生;我读佛经,却不会在口中念个不休。佛法讲众生平等,讲悲悯苍生,这不是空谈,若有悲悯之意,改善社会方是关键。”
这几句话听得吴青箱十分舒坦,他正要发表一吞议论,却见梁毓看着严九又道:“九爷对此应不陌生,当年的谭嗣同君曾从杨文会居士学佛,那何尝不是一位大智慈的人物。”
严九面上肌肉一紧,半响方一道:“谭大爷,那确是了不起的人。”
吴青箱隐约听过大表哥当年和谭嗣同、大刀王五等人的故事,他见气氛瞬间变得肃穆,也不欲引起严九情怀,于是低头喝茶。
(三)那日回家路上,吴青箱有很多话想说,他既想问罗觉蟾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又想和严九聊聊梁毓。但前者他才提一句,严九的脸就沉得和黑铁一样。于是吴青箱改提梁毓,他对此人颇有好感,但严九却道:“那个人心性深沉,你少年人心性,也别什么都信。”
这话是好意劝告,但话里话外也把吴青箱当小孩子看,吴青箱不服道:“大表哥,你和他不是谈得很投机么?”
严九道:“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老辈儿的话,你听过没有?”
吴青箱不在乎地笑道:“大表哥,现在都什么年头了,那此话过时啦。”
严九怔了一下,低声道:“是啊,过时了……”
吴青箱懊悔不已,连忙解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大表哥!”他匆匆追上去,不再提梁毓的事儿。
过了两天,吴青箱私下叫来彦英:“彦英,我想烦你给我买一份报纸。”
彦英叫苦连天:“表少爷,您可别折腾我,还报纸,我可不认识什么是报纸,这要是被九爷知道,又是一顿训。”
吴青箱于是道:“不买也罢,那你告诉我,那个罗觉蟾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根本不想要什么报纸,只是借机问一下罗觉蟾的事情,这样彦英拒绝了他一事,总不好再拒绝第二件。
彦英一怔,随即笑道:“表少爷,您还下个套给我,问就问呗。只是,这罗觉蟾是谁啊?”
吴青箱奇道:“他和你那么熟,你怎么不知道他是谁?”
彦英不明所以:“表少爷,您说的到底是谁啊?”
吴青箱四周看一眼:“就是我被关起来那次,偷偷带我出去那个人!”
彦英恍然大悟:“罗觉蟾……罗觉蟾……”他想了一下,大笑起来,“那一位啊,他的老祖可了不得,是这个!”他伸出手,比了个“六”‘字。
吴青箱道:“那又是谁?”
彦英瞪眼:“那位您都不知道?”他刚要再说点什么,一个老仆匆匆走来:“表少爷,来客了,九爷让您去书房。”
吴青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丢下要问的事儿,跟着老仆离开。
这书房吴青箱可不陌生,他在里面足足被关了一个月,一踏进房门,顿觉一阵别扭。可是看到里面坐着的人,他一下子忘了所有不好的回忆,高兴地叫道:“梁兄,你怎么来了?”
严九坐在主位,咳嗽一声。吴青箱赶快敛神,放缓声音:“梁世兄,多日未见,一向可好?”说着郑重行礼,倒也似模似样。
梁毓忍笑回礼:“吴兄客气。”
吴青箱又向严九行礼,严九挥挥手,要他坐下:“我叫你过来,是要你看看梁公子的书法,和人家好好学学。”
梁毓连忙笑道:“九爷太客气了,我这点儿微末伎俩,算不上什么。”
严九道:“梁公子不必谦让,请。”
这时吴青箱也发现这从来只有账本算盘的书房里今天居然多了笔墨纸砚,着实罕见,不由好奇起来。
梁毓笑了笑,展平桌上一张官纸:“九爷,吴兄,那我就献丑了。”
他左手按在官纸上,思量了一下,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梁毓所书乃是行草,字里行间,颇有剑拔弩张、一飞冲天之意。虽然难认,但他写的这一自诗实在太过熟悉,吴青箱忍不住便读出了最后两句。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是谭嗣同先生临终时写下的诗句。
严九的书房墙上虽挂了这自诗,但他不擅文墨,原来的那幅字是请账房先生写的,并不算好。而梁毓这幅字则是气势纵横,令人见之忘俗。
严九站在他身边,不由点了点头。吴青箱则是直接赞道:“好字!”
梁毓道:“见笑。”桌上还有一张官纸,他以手指按住推过,笑道,“吴兄风采卓然,书法也定然是好的,可否见赐一幅墨宝?”吴青箱不觉脸红,原来他唯好西学,一手字甚是拙劣,只得惭愧道:“我的字写得很差,你的字写得好,就多写几张吧。”
梁毓一笑,并未强求,展开第二张官纸,凝思片刻,提笔而写。这一次他所写是笔触工整的楷书,因此吴青箱也都识得,那却是一自辛稼轩的《虞美人》。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这首词颇长,小楷又精细,梁毓的速度也比先前慢了许多,吴青箱随着他笔锋一字字读来,想到当前局势,不由得心潮跌宕。
梁毓放下笔,解下身后一个长形包裹,郑重其事地递与严九:“九爷,书法小道,其实在下这次前来,是因为偶然得到此物,特来还与九爷。”
严九疑惑接过,打开包裹,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这是……凤矩剑!”
梁毓微笑:“谭君与王五爷的旧物,自然还是由九爷保管,最为妥当。”
十余年前,谭嗣同携一剑二琴行走京中,戊戌变法之后,他决定以身报国,遂将其中的凤矩剑交与挚友大刀王五,后来王五被八国联军所杀,凤矩剑也不知下落。谁承想,今日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它!严九沉默许久,将凤矩剑置于案上,一揖至地。
这一次拜访后,梁毓与严家的来往逐渐多了起来,严九这此年已疏于与外人接触,只梁毓成了例外。甚至有时梁吴二人一同出门,他也没有反对。
进京以来吴青箱并无年纪相近的朋友,这一下倒是得其所哉。梁毓带他去了东兴楼、陶然亭、琉璃厂。吴青箱成年之后,第一次来到北方一,欢喜雀跃之余又不由颇生感慨:“这般大好河山,现在为何残破到这个地步!”
梁毓站在他身边!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个国家病了,病得太严重了。”
吴青箱猛地转过头:“已经病入膏育了!”他一伸手指向路对面一个托着鸟笼的旗人,“比方一说这此人,饱食终日,却无所事事浪费了国家多少钱粮,这此旗人早该……”说到这里他忽然醒悟,他和梁毓虽然交情不错,但毕竟相识尚短,这此话贸然说出,实不妥当。
吴青箱虽未说完,梁毓也能猜出后半句的意思,他没有生气:“吴兄,我是学佛的人,只懂众生平等,旗人也是人,他们没有生活技能,一朝断了他们的钱粮,你让他们何以谋生?”
吴青箱道:“我汉家江山本就是被满人夺去的,今日夺回,最多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有什么错?梁兄,你不也是汉人么?”
梁毓笑道:“我是汉人不假,可是驱除满人什么的,这和从前天地会喊的口号,又有什么区别?”
吴青箱双眉一竖:“那不一样!”,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梁毓却话题一转:“依吴兄之见,若旗人空耗钱粮,便该将旗人驱除;若一个国家出了问题,你觉得应如何去做?”
吴青箱毫不犹豫答道:“自然是从根本上治理。”
梁毓又道:“譬如有一个人重病在身,若用虎狼之药,动其根本,他只怕性命不保。而一个国家若从根本上动摇,到时如分崩离析,又当如何?”
吴青箱觉得这类观点十分耳熟,一怔道:“你是立宪派、保皇党?”
早在几年前,立宪派与革命派之争就已开始,立宪派主张实现君主立宪,以较为温和的方一式改变政局;革命派则主张索性赶皇帝下台,把满人驱逐出去,建立民主国家。四年前,五大臣出国考察立宪之时,革命党人吴越就曾采取刺杀行动,只是并未成功。
但是梁毓摇摇头:“为何一定要分什么派系?我只是个学佛的人。”
两人谈及时事,仅此一次,之后梁毓便对政治绝口不提,吴青箱常拿他是少林俗家弟子一事打趣,有时开玩笑地叫他“文若居士”或者“梁大法师”,梁毓也不恼。
他学识渊博,为人温雅谦逊,吴青箱对他十分欣赏,两人相识时间虽短,交情却已颇为深厚。
吴青箱钦佩梁毓写得一手好字,曾央他写个扇面给自己,梁毓一笑答应,问道:“吴兄想写此什么?”
吴青箱道:“我喜爱你那天写的那自词,后几句说得真好: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梁毓笑道:“这个不难。”其时他们正在一家茶馆之中,梁毓向老板借了笔墨,便在吴青箱新买的一把纸扇上题写,笔走龙蛇,瞬间而就。他润了一下笔,问道:“不知吴兄表字为何?”
其时人多以表字、别号互称,吴青箱道:“我表字少安,后改为慕良。”
梁毓依言而题,题罢他笑问:“吴兄字慕良,莫非所慕者是留侯张良?”
吴青箱点头道是。梁毓道:“留侯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辅佐汉家成就四百年江山,是了不得的人物,难怪吴兄敬他。”
吴青箱却摇了摇头:“我敬留侯,不是为此。他敢于少年时在博浪沙刺杀秦皇,杀一独夫而救天下,这是大丈夫的胸襟,我因此敬他。”
梁毓一怔,双眉慢慢地皱起来。
(四)这一天吴青箱从外面回来,避开严九的房间正悄悄往后走,却几乎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笑嘻嘻伸手一拦他:“小表弟,上哪儿去?”
吴青箱一抬头,眼前这人穿了件长衫,手里擎着一根象牙烟管,脸上似笑非笑。他一见大怒:“罗觉蟾,你好意思!”大叫之后,他却又担心罗觉蟾被严九发现,急忙道,“大表哥还生着你的气呢。你就这么跑过来?”
罗觉蟾笑道:“笨了不是,他不在家我才过来。”
吴青箱被惹得火大,罗觉蟾笑道:“别恼别恼,我带你出去玩玩?”
这此天北京有名的地方一吴青箱去了不少,于是道:“有什么好玩的?”说罢想到这人当初劣迹,又道,“先说好,胡同什么的我可不去。”
罗觉蟾道:“我带你个雏儿去有什么趣味!大酒缸,你去不去?”
京城酒馆分一六九等,大酒缸是最下一等,但风尘之中能人异事最多。严九自不会带他去,梁毓温文尔雅,吴青箱也不好开这个口,现在有人主动提出要带他去,正合他心意,于是大叫道:“好!”
他忽又想到一事:“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个先放回去。”
罗觉蟾一早就发现他夹了个包裹,笑道:“哟,什么新鲜玩意儿?给哥哥我看看。”他夹手一夺,速度奇快,抢了过来,三两下打开。那里面是几本薄薄的油印小册子,上面写着“警世钟”三字。吴青箱急道:“你看归看,可不能告诉大表哥!”
罗觉蟾道:“我闲着没事,往虎口里探头?”说着翻开了第一页。
很多年后,这本书和《猛回头》一起,被称为著名的革命代表作品,但在当时的北京城里,这种书,自然是大逆不道的。罗觉蟾翻了几页,越看越入神,他看书速度奇快,册子又薄,没多久就翻到最后,他把书一合,静静站了一会儿,脸上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书你从哪儿弄来的?”
吴青箱摇摇头:“我不能说。”
罗觉蟾笑道:“从广州带来的?北京城里,可找不到这东西。”
吴青箱不说话,但不说话也就意味着默认。
罗觉蟾把书还给他:“这东西,你可得收好了。”他忽然笑了笑,“你信这上面说的话?”
吴青箱正色道:“我觉这上面所言,十分有理。国家再不改,就要亡了。”
罗觉蟾道:“天真!你知道我是谁吗?不怕我告到官里去?”
吴青箱瞠目结舌,罗觉蟾却笑了,哼了两句:“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词不错。走吧,喝酒去。”两人走出严家大门,吴青箱忽然想到梁毓,于是道:“我还有个朋友,邀他一起去好不好?”
罗觉蟾笑道:“成啊,不过你来北京没多久吧?是谁啊?”
吴青箱不好说是梁毓,只含糊说道:“你见过的,那人是我好友。”
那天晚上,罗觉蟾、梁毓、吴青箱三人一起去了糖房胡同的大酒缸。
见到梁毓时,罗觉蟾眯着眼睛笑了笑:“哟,闹了半天,是您哪。”
梁毓拱了拱手,却没有加以称呼。吴青箱好奇道:“你们认识?”
罗觉蟾笑道:“可不,那天在大街上梁公子不是英雄救美过吗?”
吴青箱看他若无其事谈到此事,放心之余又想这人可真是厚脸皮。
这大酒缸向来是贩夫走卒聚集之地,酒馆里没有桌子,极大的酒缸理在地里,露出一半就是喝酒的地方。乍一见三个身穿长衫之人走进来,四周之人无不对他们侧目而视。吴青箱有此腼腆,梁毓不动声色,罗觉蟾却仿佛到了自家地盘:“三哥,给我拿三个烧刀子。嘿,李老四,你也在?”
一个短衣汉子站起来:“老么是你啊,早先都没认出来。嘿,还穿了件长衫,人模狗样的。”其他客人也纷纷和罗觉蟾打招呼,看样子十分熟络,吴青箱看得好奇,跃跃欲试地想要插话,却被罗觉蟾一把把头按下去。
吴青箱愤愤然拾着头,还好这时烧刀子送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这里的烧刀子一个半斤,罗觉蟾给每人分了一个,吴青箱奇道:“下酒菜呢?”
罗觉蟾道:“这儿不卖下酒菜,要买,得去那边。”说着一推梁毓:“梁公子,咱们两个是北京人,是主人,这酒我请,菜就您来吧。”
大酒缸旁边一溜的小吃摊子,看上去破破烂烂,这罗觉蟾显然是有意为难。梁毓斯斯文文地一笑起身,起身前去,不一会拿了一大包半空儿(即花生)和盒子菜回来。罗觉蟾大表惊讶:“看不出,您还是个懂行的!”
三人喝着酒,剥着半空儿吃,烧刀子又苦又辣,吴青箱只觉新奇有趣,喝得欣然,罗觉蟾一挑大拇指:“小表弟,你行!”
吴青箱怒道:“明明我是你表舅,别占我便宜。”
这话他说过几次,罗觉蟾每次都没当回事,这次也不例外,他竖起一根手指:“嘘,听听邻桌在说什么。”
大酒缸里最有趣的就是这此高谈阔论。吴青箱忘了发火,凝神细听。
邻桌正在说的是最近京城一位名伶仗义疏财的事情,谈论之人口齿伶俐,比说大书还好听几分,他听得津津有味。那人说得兴起,道:“果然是仗义多从屠狗辈……”再一想身边就坐了个读书人,于是赶快把话咽下去。
罗觉蟾笑道:“我替你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嘛!”
梁毓也不介意,也不搭话,神态自若喝着酒。罗觉蟾颇觉无趣,又去听众人讲话,这时京城名伶的故事讲完,又有人大声道:“哥儿几个,你们说那个预备立宪,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
北京人好谈政治,这一点到今天依旧如此。大前年朝廷里就提过预备立宪这码事,又是建立议院,又是定什么宪法。年轻一点的人觉得有趣,年纪大一点儿的,难免就会想到十年前那场变法,还有死了的六个忠臣。
这时看全国局势,立宪派强烈支持,革命派则坚决反对,全国大大小小的武装起义也不在少数,但一般民众是怎样想的,吴青箱还真不知道。
显然大酒缸里的人对这件事兴趣不大,有人说:“有什么区别啊?江山不还是皇上坐。”也有人说:“哎,就那么回事吧。”
这时有个中年人起身道:“立宪是什么我不懂,但当年光绪爷在位的时候,谭大爷想办的就是这个。谭大爷是忠臣,他要办的事,一定是好的。”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赞同,罗觉蟾和梁毓都识得这人是大刀王五的徒弟刘武,但吴青箱可不认识,他一下站起身:“不对,现在的形势不同了,谭先生的那一套不能再用了。”
刘武猛地转过身,他祖籍是四川,一急之下家乡话都说了出来:“啥?你倒说说有啥子不同?”
吴青箱道:“那是骗人的,那……”这第一句话就说错了,他的本意是说预备立宪是朝廷拿来骗人的,但在刘武听来,却以为是说谭嗣同所行乃是骗人,不由大怒,江湖人一言不合便即出手,他也不例外,此刻一怒,一掌便打了过来。
吴青箱一惊,心想这人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匆忙间椅子向后一滑,躲开面前一掌,随后一跃起身,还没等说话,刘武又一掌打了过来。这次他左上一步,腰一拧,右手托住刘武打来的一掌:“这位大哥,我没恶意!”
刘武连发洒三掌,都被吴青箱连消带打地化开,他虽然穿的是不利行动的长衫,步伐却有如行云流水。刘武起初小瞧于他,这时不免惊讶,心想一个年轻小哥怎地有这般功夫,左脚画个半圆,一脚扫了出去。
这是刘武的得意招式如意腿,这一腿已有了较艺之意。吴青箱看不出来,他只懂见招拆招,闪身绕过,大酒缸里满地狼藉,他着一身素色长衫在其中却胜似闲庭漫步,掌随身动,招招如风。
十招过后,刘武赞一句:“好俊功夫!”又道,“这是八卦连环掌,你难不成是严九爷的徒弟?”吴青箱答道:“谢了!我不是九爷的徒弟。”他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严九是自己表哥有炫耀之嫌,便不肯讲。
这时一旁的罗觉蟾才悠然开口:“老刘,这小孩儿是我带来的,他年纪轻,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刘武大笑:“你带来的啊,不早说。”于是收手不打,用力拍一下吴青箱的肩,“功夫倒不错。”他指指吴青箱的脑袋,“这儿怎么不转个儿。”
这一下用力不小,吴青箱被他拍得一踉跄,心想这人一定是借机报复,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坐下。
罗觉蟾笑道:“明自了吧?在这儿,话可不能乱说。”
吴青箱愤愤地喝了一口酒:“起先你怎么不说?”
罗觉蟾剥了一颗花生丢到嘴里,嚼得咯吱直响:“起先说你能听吗?你看这人多乖觉,一句话都不说。”说着举起烧刀子,向梁毓不意:“喝酒!”
梁毓一笑,两人手里的烧刀子一碰,各自喝了一口。
半斤烧刀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吴青箱以前没喝过这么多酒,但三人一起聊着,不知不觉一个烧刀子也就下去了,喝完了他自己高兴,招一招手:“再来一个!”
梁毓坐在他身边,劝道:“别喝太多,一来对身体有碍,二来被九爷发现也是不好。”话音未落,罗觉蟾悠悠接道:“听说严九今晚住在城外……”
于是吴青箱兴高采烈地叫道:“再来一个!”
酒拿来,尚未喝,大酒缸里又有人开了口:“有件事你们听说没?何凤三到底被六扇门带走了。”这何凤三是河北一带有名的侠盗,吴青箱不知,其他人却都是知道的,刘武一拍桌子:“我早就和他说少出风头,他不听,这下闹大了。”
那人一皱眉头:“不是,这次不是偷东西,他去行刺摄政王了!”
这下众人都大吃一惊:“何老三疯了!出风头不是这般出法,这是凌迟的罪名啊!”先前那人道:“这事机密着呢,何老三被关在天牢里,没往外扬。有人传他是革命党,这话我不信,何老三我还不知道,大烟他也抽,窑子他也逛,他革个鬼的命!”
众人这边议论,吴青箱在一边却怔住,他凝神思索半天,终于放下手中的酒:“不喝了,咱们回去吧。”
(五)回去路上,吴青箱忽然问罗觉蟾:“你知不知道天牢在什么地方?”
罗觉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想去那儿玩玩?”
吴青箱脸一红:“不是,我听他们说到天牢,好奇问问。”
罗觉蟾索性停下脚步,拔下衣襟上从吴青箱那里抢来的自来水笔,从怀里掏出一块纸头:“我画张图给你。”他仔仔细细画了一张图,连驻防什么的都画得一清二楚,随后把纸往吴青箱手里一塞,“留好,看清楚,有什么不明自的问我。”
梁毓皱着眉头看两人举动,未置一词。
所谓天牢,其实就是刑部大狱里关重犯要犯的地方一。要在早此年,这里就是泼水不进的守备,但到了清末,驻防已不似从前严密,两个牢头晚上似乎喝多了酒,睡得东倒西歪。一个黑衣蒙面人悄悄溜进来,十净利落劈下两记手刀,原本喝醉的两人哼也没哼一声,双双栽倒在地。
黑衣人在牢头身上掏摸一阵,翻出一串钥匙,匆匆来到牢房门前开锁。
稻草上躺着一个人,听见声响也不起身,只一抬眼,黑暗狭窄的牢房里顿时像打了个闪电,他看着黑衣人笑:“别费事了。”一举手,上面的镣铐哗啦啦地响,怕不有二三十斤重,“钥匙在柳云那里,开了牢门也没用。”
黑衣人咬咬牙:“没关系,我一定能救你出来。”
何凤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找钥匙:“你是道上哪一位朋友?”
黑衣人不答,他试到最后几把,终于有一把插入锁孔,但他转了几下却打不开门,何凤三看不下去,提不道:“你左拧三圈,再右拧一下。”
黑衣人依言而行,咯瞪一声,铁锁应手而开,何凤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不是江湖人。”
黑衣人伸手拉他:“这是小事,快跟我走。”
何凤三不肯起身:“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急道:“说这些干吗?再不走,来不及了!”刚说完这句,几个捕快就冲了进来,他反手给自己一个耳光,“乌鸦嘴。”
好在这几个捕快尚不是一流角色,黑衣人抄起狱卒脚下一把腰刀,左一晃,右一插,那几个捕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从牢房里来到了近前,当当两刀击中前面两人手腕,那两名捕快手中腰刀霎时被磕飞,黑衣人又上前一步,反转刀背击中第三名捕快顶后,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当即倒地。
何凤三隔着铁栏看得分明,不由喝一句:“漂亮。”喝完彩他还是好奇,“朋友身手不错,京津道上怎没听过你的名号?你又为何要救我?”
黑衣人回头道:“我害你入狱,当然要救你出来!”
何凤三奇道:“你害我?我偷了九龙杯,也算应得,关你什么事?”
“你偷了九龙杯?”
黑衣人一下子怔住,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圈套之中。
打斗之时不容分神,一缕刀光忽然自后方袭来,黑衣人不及闪躲,匆忙间罩头黑巾被刀风带下,持刀之人也是一惊,随即道:“你是革命党?”
那人中等身材,正是六扇门里的柳云捕头。
这年头,不留辫子的人只有三种:出家人、留学生、革命党。当然,后两者经常重合。黑衣人立刻按住面上黑巾,柳云心下生疑,暗道莫非此人与己相识?此刻一众捕快已将牢房围得密不透风,一轮强攻之下,黑衣人左支右绌,十分狼狈。何凤三坐在地上观战,‘觉得十分有趣。
“武当的自云掌?太不地道了这个。”
“这一脚是谭腿,不好不好,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少林寺的金刚掌也会一点儿……哎呀,太烂了!”
他终于看不下去:“朋友,再不现你的看家本领,你真就陷这儿啦!”
黑衣人如何不知,但他宁可以半生不熟的招式与柳云对打,也不愿露出自己的真实门派,柳云愈发肯定这人必是相识之人。两人愈打愈烈,他单刀忽然交到左手,右手鹰爪一探,黑衣人碎不及防,面巾竟被一把抓下。
面巾揭开,柳云不由愕然,眼见面前的年轻人眉目清逸,却全不识得。
何凤三常走京津两道,什么人物不熟,也不由挠头:“这人是谁啊?”
这人自然是吴青箱,他露了相,心中不由焦急,手中单刀一转,招式彪悍凶狠,招招致命;脚下所踏步伐却闲适潇洒,竟是踏了八卦方一位,令人难以琢磨,一个捕快未曾提防,被他一刀劈倒,柳云喝道:“果然是你!”
吴青箱咬牙不答,手中刷刷刷又是三刀,但柳云对他招式已然摸透几分,防守森严,一时难以突围。便在此时,一个黑影忽然闪入天牢,这人的脸上也罩了面巾,穿的却是一件长衫,佩一把乌沉沉的宝剑。他手一扬,一颗弹子模样物事摔落地上,霎时烟雾四起,遮人眼目。柳云喝道:“什么人?”一刀砍过。
此刻虽然目不视物,但柳云听声辨位的功夫亦是一绝,这一刀下去,对方一以剑相隔,走势沉稳庄严,柳云一惊,暗想这剑法怎地与那位大人如此相似?于是他又试探性一刀挥落,那人再度隔挡,同时轻轻咳嗽了一声。
柳云这下确定,压低声音道:“是您?”他虚晃几刀,装作阻挡模样,其实暗中让开了一条道。后进来那人拉起吴青箱,低声道:“走!”
吴青箱却一甩手,转身冲进牢房里,摸索着去找何凤三:“一起走!”
何凤三身上带着几十斤的镣铐,行走何等不易。吴青箱硬是拉起他,一路连拉带拽地往外走。手铐也就罢了,脚下可实在难行,两人踉踉跄跄走了一段,后来那人几步走过,挥剑而下,丁丁两声,脚镣应声而断。
何凤三眯着眼看那把乌沉沉的剑,“哟”了一声:“好家伙,大雷音剑!”
三个人一起冲出了天牢,等来到牢门之外,夜深露重,万籁俱寂,何凤三身上未解的手铐撞击之声,也显得格外刺耳起来。后面的追兵随时可能出来,吴青箱也不及向救他之人道一声谢,就道:“你们先走,我把追兵引到另一边去。”
那人叹口气,拉下面巾:“慕良,是我。”竟是梁毓。
吴青箱又惊又喜:“梁兄,是你!”又笑道,“你这个大法师也出山了。”
梁毓没有笑,也没有答话,吴青箱知他对己不满,却也不认为自己行为有何不对。两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只把个何凤三在一旁急得乱蹦:“二位爷,咱这后面有追兵呢,您二位别在这儿对眼啊!”
便在此时,一辆马车蹄声嘚嘚,自街道另一边驶来。驾车之人一身西式男子打扮,但看其面貌却是个外国女子,月色下的轮廓尤其秀丽细致。
吴青箱心下诧异:这马车和这女子怎地这般熟悉?正想到这里,车窗里探出个人头来,朝着几人喊一声:“上车!”
这人一身西式装束,正是罗觉蟾。
三人上了马车,罗觉蟾用一根铁丝捅开了镣铐,何凤三松松胳膊动动腿:“哎哟,我这条贱命,还要劳驾您老前来相救,真是岂敢岂敢啊!”
吴青箱正要说一句“不敢当”,未想何凤三说的却不是他,这名大盗一直盯着罗觉蟾笑:“是吧,岑贝子?”罗觉蟾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一脚把何凤三踹下了车。他拍拍手:“梁大公子,这时候您还穿着长衫,不怕起痱子啊。”
梁毓没有理睬罗觉蟾的玩笑话,只看吴青箱,过了良久,他终于开口道:“吴兄,我想,你该离开北京城了。”
罗觉蟾在一边插口说:“哎,这句话说的倒是没错,小表弟,你赶紧走吧,你不走,是给严家一家子添麻烦。好好一个人,干什么不好,去干这种拎着脑袋过日子的玩意儿,倒叫哥哥我多担心哪。”
吴青箱怒口而视:“你!”
罗觉蟾却又爬出车厢:“依莎贝,来来来,我来帮你赶车,让女人家干这个活儿总不是个事儿……”车辕处传来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响和女子的低低笑声,过一会儿,却又传来了罗觉蟾一副不着调的京剧腔:“长梦千年何日醒哪——睡乡谁遣警钟鸣哪——腥风血雨难为我哪——好个江山忍送人哪!”
正是《警世钟》的起头四句。
静夜如墨,狭小的车厢里,只有缝隙里间或露出一两丝微光。
梁毓与吴青箱沉默对坐,半响吴青箱终道:“你说得对,我今夜就走。”
(六)拿了几样东西,吴青箱悄悄往外走,路过前院那一溜荷花缸时,他不由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摩挲暗夜沉沉,便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吴青箱慢慢回自,却见得严九站在他身后,身上穿一件玄色长衫,便似融入了黑夜之中。
吴青箱起初是惊,随即便镇定道:“大表哥,我向你道别。”
严九背着手“你要去哪里?你的行李不曾拿,可你却拿走了谭大爷的凤矩剑。”吴青箱不答,眼神坚定。
严九又道:“严家子弟,不涉政事。你虽是外姓,可学了严家的八卦连环掌,也是一样。” 吴青箱依旧不答,眼神却未曾动摇。
表兄弟二人在院中对峙。后半夜的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无,天上无星无月,一道道汗水从吴青箱面上流下来,就在这寂静之中,严九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拿了谭大爷的剑,你知道谭大爷是怎样一个人?“十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还和昨天一样。谭大爷是忠臣,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和五哥去看他,第二天就要处斩了,他却也一点退缩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可是他被砍头了,连个全尸都没保下;五哥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却死在八国联军的枪下。这个世道,那样的大英雄大豪杰都会枉死……”
吴青箱忽然开口:“因此你心灰意冷,这此年不再教人习武,也不许家人涉及政事?”严九被驳,他也不再开口,只是慢慢地举步向前,身形如渊停岳峙,迫得人难以呼吸。吴青箱叫道:“大表哥,你真要拦我?”
话音未落,严九一掌已经劈了下来。吴青箱不敢拔剑,反手相迎。
严九用的也是八卦连环掌,只见他身似游龙,掌若惊鸿,与吴青箱所习八卦掌虽是同气连枝,但两人功力相较,严九超出吴青箱何止一倍!两人对了十几招,吴青箱被压制得全无还手之力,眼见难以脱身,他忍不住道:“大表哥,我此刻心情,与你十年前又有什么区别?”
严九听得怔住手上招式终是放缓,吴青箱借此良机,身形一纵出了院门,回自却见严九依旧怔怔地站在院中,暗夜如墨,看不见他面上神情。
此刻已近天明,正是一日中最为黑暗的时分。吴青箱带着凤矩剑匆匆而行,暗想这一夜发生的许多事情。
再穿过一条胡同,就是摄政王府,他加快步伐,忽见一个高挑人影拦住前路,他一惊,伸手握住凤矩剑剑柄,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缓缓转身,长!叹一声:“慕良,你不是答应离开北京城么?为何会在此地?”
吴青箱不由松开剑柄,出了口气:“梁兄,还好是你。”
梁毓道:“慕良,你还没有答复我,你为何还未离京?”
吴青箱道:“我还有一点小事没办,处理完毕,马上就走。”
梁毓依旧身穿一件长衫,静夜之中,衣袂无风自动。他看了吴青箱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慕良,你何必如此执拗。刺杀摄政王之事,一次,就已够多了。”
小巷漆黑,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吴青箱大惊失色,后退一步:“你,你怎知道?”梁毓叹道:“第一次刺杀,你脚下所踏便是八卦连环掌的步子,手中刀法一半是你自创,一半是由八卦掌中化出,因此你闯入天牢之时,不敢再用。因柳捕头亦是见多识广之人,他初时不识,再看几次,自然会揣测出你武功路数,连带严家。”
吴青箱低头道:“是。”
梁毓又道:“我与你相交这此时日,知你武功、抱负都是一时之人杰,如此才华,何必枉抛了性命在这件事上?”
吴青箱慢慢镇定下来,道:“梁兄,多谢你好意,但我来京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前此时日所以未曾动作,一来表兄看守得严,二来我当时身有内伤。如今我身份已经泄露,离京之前,必然要做了这件大事不可。”
梁毓再次叹了口气:“慕良,你的内伤,是般若掌所致吧?”
便是一道闪电劈下来也不会如此震撼,吴青箱心头剧震:“是你!”
那日夜里他刺杀摄政王,自来革命党行刺,多用炸弹手枪等物于公众场合下进行,从未有人想过竟有这般武功了得的刺客入府行刺。当时吴青箱几近成功,却在关键时刻,有人隔着屏风击了他一掌,使他身受重伤,之后又中了柳云一刀,致使功败垂成。
吴青箱想通这一气,脱口叫道:“原来你是满人的鹰犬!”
梁毓摇头苦笑:“我若真是鹰犬,一早就把你送去领赏了。”
吴青箱这时也不由想到二人之前把手同游的种种情形,那此情谊相处,彼此钦佩,并非作伪。何况梁毓若当真要杀他,又怎会入天牢救他出来?思及往事,他不由对自己方才一口出恶言生了几分懊悔之意,但念到自己这一次来京的要事,手指终于又慢慢握紧了凤矩剑的剑柄。
他平定情绪,正色道:“无论怎样,今日,摄政王府我一定要去。”
梁毓道:“摄政王虽非明主,但他若一死,更无他人可以维持,到时社稷倾危,天下必然大乱,慕良,你可曾想过,到时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吴青箱大声道:“我只知他若不死,清朝不亡,将来死的百姓,必定更多。”他一翻掌心,掣出凤矩剑,“道不同,不相为谋。梁兄,我志不改,动手吧!”
梁毓面色沉肃:“我一直看重你才华,但国事当前……也罢!”他缓缓抽出那柄乌沉沉的长剑,两道剑光霎时照亮了天幕。
大雷音剑是少林绝技,奇妙的是它不传僧人,只传俗家弟子。但即使是俗家弟子,所习者依旧不多。传言数百年前,少林一名俗家弟子以大雷音剑扬名江湖,甚至成为武林盟主,但后来,他也正是用这套剑法误杀挚友,最后此人心绪冷落,远走异乡。而这套剑法,也被视为不祥。
剑光交错,迸出的光芒夺人双目,仿佛那个时代里无数曾经存在的,或是已经陨落的流星。
——“梁毓,我是为了这个国家!”
——“慕良,我何曾不是为了这个国家?”
“好人家来歹人家,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罗觉蟾哼着西皮流水,身后的依莎贝轻轻地笑:“我听不懂你唱的是什么,可我喜欢你唱的曲子。”
罗觉蟾转过身来,笑道:“咱两个虽是露水姻缘,倒也情好似夫妻。当年你要不是丈夫死了,来中国接他的生意,咱们也不能见面。这在中国有句老话,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依莎贝笑道:“你说这样的好话哄我,必定是有所求,说吧,你要什么?”罗觉蟾亲了一下她的脸:“干吗说这样生分的话?我不要什么,只想借你一样东西。”
夕阳西下,梁毓自醇王府中走出,在一个小胡同里,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哎哟,梁大公子,摄政王手下的小诸葛,没品级的卿相。”
梁毓神色自若:“‘觉罗禅·溥岑。您是恭亲王之孙,身份更不同寻常。”
恭亲王奕当年和慈禧太后一同发动辛西政变,亦是风云一时的人物,但他的长子载微却是极度放荡顽劣的人物,甚至有传说同治帝染上天花,就是他带天子去烟花之地所致。他在外面生下不少私生子,恭土下令一律不准入府,只将宗室私生子女的姓氏“觉罗禅”给了他们。
罗觉蟾脸色骤然一变:“不敢当,不敢当,贱名岂辱清听。”他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话,又道,“梁大人,您知道我今儿找您是干什么吗?”
梁毓淡淡地:“我未授官职,不敢当大人之称。溥岑,你是为了慕良的事情来的吧?”
罗觉蟾笑道:“对啊,他被杀了,我总得讨个交代。为私,他是我表舅;为公么……”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个“公”‘字该如何理论。
梁毓道:“为公,你是满人,他是革命党,不知有何共通之处?”
罗觉蟾想了想道:“你这么说,似乎也很有道理。何况我武艺稀松,又没背景,找你算账也是无从算起。”
梁毓不再理他,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忽听得一声枪响,梁毓只觉后心一凉,低头一看,前胸处一个血洞,鲜艳的红色慢慢扩散开来。
此刻仍是夏天,罗觉蟾衣衫单薄,决无藏匿武器枪支之处,可那柄枪又是从哪里来的?
梁毓挣扎着转过身,罗觉蟾手里,正握着一柄小巧精致的掌心雷:“其实你也不算坏人,可你杀了我朋友,总得偿命。”
那年秋天,罗觉蟾为避祸,启程去了广州。
(尾声)这是宣统元年发生的事情,换成公元纪年,便是1909年。两年后,辛亥革命震动天下,清朝政府如吴青箱期待的一样灭亡,可是也如当年梁毓料想的一样,天下大乱。满人们被罢黜了钱粮,汉人们依旧流离失所。距离真正光明的年代,还有几十年的光景。
——神州毕竟,几番离合?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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