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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泉小说白马「王星泉」

十八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六日,我带着抑郁的心情从宜城野战医院转移到云阳市立医院。由于颅骨破损,伤口化脓,引起脑神经麻木,有时几天昏迷不醒。云阳市立医院是个正规医院,主任医师是个著名的外科专家,由他重新给我做缝合手术。

动手术那天关副师长在手术室门口待了五个小时。据说范玉清的母亲也曾从江西来过,在我身旁守候了几天。但这一切都象是在另一个人梦里发生的事,冥冥之中我能意识到,却不能看到。

到六月七日,我第二次从死亡中清醒过来,又能认识、理解、探索这个世界的时候,有一则不幸的消息使我疑心飞飞是不是被日军俘获基本上,送到日本去了。

那天我通夜失眠,眼睁睁看着窗户逐渐发白。为了排遣寂寞,我观察着花花板上白色灰浆因剥蚀而填补过的地方。一块块形状有的像猪,有的像鹰,有的像张开嘴巴的河马。有一块补灰向我床头柜上的茶壶,当我转过头去看我的壶,一张边区日报正盖在上面。大概昨晚值班护士忘记带走,遗失在这里的。多少日子没有见到过报纸了。我这样的重病号更规定不许看报。由于强烈的好奇心,我轻轻把报纸展开,细细阅读各种各样有趣的消息。突然……第三版顶端出现两行大字:

战马被俘,思恋祖国。

倭寇残暴,滥施酷刑。

我惊愕得喘不过气来,而且蓦然想到了飞飞。

接下去是小号字:

[洪安消息] 据八路军176师参谋部透露:日寇在翠叶湖湖畔俘获我“鹰骑兵团”之通信战马一匹。日寇百般诱骗,滥施酷刑,战马怀恋祖国,长鸣不已。此种不屈不挠之精神在我战马中已屡见不鲜。惜近日日寇扬言,无论该战马驯化与否,均将运往日本本土。

读完这则消息,无疑重新给我头上狠狠一刀。无形的血在我眼前弥漫,我再次掉进了黑沉沉的深渊。

医生认为我伤口疼痛引起休克,立刻进行抢救。

几小时后,我苏醒过来。

“会不会是飞飞被俘获了?” 这个念头支配着我的全部思维活动。

我平生最气愤医院的规矩。医生禁止我打听飞飞的情况。几次团队有人来探望我,医生守候在旁边,不准多说话。其实我心里的渴望、怀念和生离死别之情,早就越过了他们的卫生标准,越过伤口癒合的范围。

我就这样眼巴巴地等到六月十八日好。星期日,按往日的惯例,这天部队一定要派人到医院来。我极想证实心中的疑团,眼睛紧盯住病房的大门,进进出出每一个人都使我震动,但没有人来。

到六月二十三日,我能够下床了。肉体像鬼魂一样飘忽不定,心灵却是铁板一块。我不愿在医院里再待下去,必须立刻回部队,那儿才是我的家。由于长时间的伤口痛苦,思维简化,我已经多时没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了。我摸到主任医师医务办公室,请求让我出院。

主任医师扶我坐在一张藤椅上。

“我们的抗日英雄,你的治疗才刚开始哩!” 他仁慈的目光完全是在安抚一个娃娃。

“我请求回部队去。” 我说。

“我们同样希望每一个伤员回到他们愿意去的地方但必须符合出院的条件,你的情况更不同。你的师长给了你定个出院时间。” 主任医师摘下眼镜和蔼地说。

“多久?”

“大概九月底。”

“啊!”我颓唐地靠在椅背上,衰竭的样子使他大吃一惊。

主任医师是陈念慈那种类型的知识分子,大概把旧中国的弱点看透了,为了一个合理的信念,不怕失掉妻室儿女、花园洋房,只身来到朴素的、平等的、有魅力的革命根据地。他年龄不过四十岁,白皙的皮肤,庄重的仪态,深谙事理的眼神,使你极容易对他产生信任感。何况,我的颅骨癒合手术,就是他亲手做的。

我把心里的苦痛和无数疑问通通倾注出来。我讲的事情一定使主任医师深受感动。最初他一面听我讲,一面翻阅整理几个重伤员的病案。渐渐地,他停下了笔,专注地凝视着我,还特地把报道白马被俘的“日报”翻出来看。

“你肯定这匹战马就是你的飞飞吗?” 主任医师问。

“八、九不离十。” 我说。“我们团队攻克洪安以后,要回宜城有一条道就需要绕过翠叶湖,只有飞飞识别这条路。而一匹战马在敌人面前宁死不屈,长鸣不已,必须具备特殊的品质。我之所以疑心是飞飞,还因为我观察过许多战马。它们英勇善战,慷慨赴死,有杰出的技能技巧,但它们对于战争的概念是单纯的,很难辨识复杂的环境。唯有飞飞,它的强烈感情往往服从于它的智力。我认为它能判别是与非、亲与仇的界限……”

主任医师惬意地笑了。显然,他并不相信我的话,但又感到很有趣。

“你很富于想象力。” 他微笑着说。

“不!”我执拗地瞪着他。“请你相信我不会鬼扯,世界上异乎寻常的事多的很,可别轻视一匹立过特等功的战马……”

“这也难怪。我发现不少骑兵伤员都把自己的战马看成拟人化的朋友。特别在欧洲,把动物的本能解释成有特殊含义的行为的事已屡见不鲜。这是人类想象力的一种发挥,极为有趣。但在生物学上是不允许随便做出解释的。那里只有严格的,科学的解说,没有半点诗意。例如雏鹰吞食蛇以后昂首向着苍天,虔诚的模样很像是在祈祷。如果单就其行为的外观来说,岂不容易使一个热诚的信徒动感情。而生物学家只有一句枯燥的结论:‘它这个动作不过是为了促进消化。’其实,一匹战马也就像雏鹰一样,只有动物的本能,切莫把它的行为理想化了。” 主任医师耐心地开导我。“你的马的故事都可以写成一部史诗。”

“我可没兴致来给你说故事,更不想写什么史诗。” 我大为气恼。“我只要求出院回部队。”

“出院可不行。” 主任医师一点也不动气。“但是,我可以派人去了解你的飞飞是不是‘日报’上说的那匹战马。”

第二天,主任医师自己到洪安去了。他负有经常到前沿阵地帮助医疗队解决疑难问题的使命。那时,根据地像他这样的医学博士并不多。

我躺在病床上,一直焦急地等待着。直到六月二十八日,主任医师怅惘地走进我的病房。他用温暖柔和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又叫护士解开我头上、臂上、腿上的绷带,查看伤口癒合的情形。

“我需要给你谈谈。” 主任医师神情严肃地说。“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战马可不是一只雏鹰。”

主任医师领我到他的房间,从一个大信封里抽出两份报纸,一叠照片和三份报告。

“这是你希望知道的、有关你的飞飞的全部情况。有日报的两次消息,你们师部给军部的详细报告,还有日本黑森男爵被俘后在东京受审的情报、记录和照片。这些都出乎我的意料。一匹战马真正完成了一部史诗——一部超乎生物学范围的,悲壮的史实。”





十九

自从我重伤住院以后,飞飞成了没有主的战马。副嗯师长考虑发挥它的长处,特别是识别路途和应付危险环境的能力,临时把它分到通信连,担任同师部的通信联络工作。

通信连有一位绝顶聪明而又颇为自信的通信排长潘清。他曾在黄岭战役中因及时送达一份战报立过功,后来又因砍死一匹乘马记了过。这种功过相抵的印象是战士们觉得滑稽。就是他对人的态度也如此。机灵的脸上会同时出现理智战胜感情的谦卑和忍让,以及感情处于理智的自负和傲慢。

通讯连长把飞飞牵来。因潘清正要把团部的急件送往师部,路途遥远而且要经过隔在中间的日军据点,急需一匹好马。

潘清挽住缰绳端详着飞飞,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气。

“这牲口秀眉秀眼的样儿,还立过特等功吗?”他说。

四月二十日上午十点,潘清骑上飞飞从洪安出发,下午四点十分抵达曲峒,休息半个小时,继续向宜城进发。

当他来到曲阳附近,大路分出两个岔口,一是通向曲阳河,跨国大桥,顺着北岸走,岸边全是乱石纵横。崎岖不平的坡坎,道路被潮水和砂砾吞蚀成断断续续的段落,像是荒芜的野径被乱七八糟挖过一样。岸边杂树和藤蔓形成一堵连绵不断的天然屏障,可以随同曲阳河直到它的尽头。宜城座落在曲阳河最宽一段北岸。所以只要沿河而行就可到达师部。但这条路因到河道迂回而大大加长了长度。大约要多走20多公里。

另一条岔路通向翠叶湖。大片茂密的森林蓊蓊郁郁,遮天蔽日。林中狭窄的道路曲曲弯弯,覆盖着厚厚的落叶。从岔口到翠叶湖大约18公里。要到湖边才有宽敞的空地。绕过湖泊,森林稀疏了,有好几条道通往宜城。这是条捷径,同大路的距离几乎相等。

大路和两条岔路都必须经过日军的据点才能到达宜城了。走大路是不可能的,日军主力部队屯扎在大路两旁,中间设有路卡,只能走两条岔道。

潘清在三叉路口选个两个圈子,缰绳一摆就要催动飞飞走去翠叶湖这条道。本来,飞飞是匹久经锻炼的战马,完全听凭命令指挥。这次它意外地拒绝执行命令,四条腿僵直不动,长脖颈弯向右边,正对着曲阳河那条道。

潘清对飞飞的抗拒,十分震怒。他从来没有容忍过一匹马违拗他的意志。他用马刺猛踢飞飞的腹部,又把缰绳收紧,以至飞飞的头颈被拉成弓形,嘴角扭曲,眼珠泛白,四足盲目地交换支撑点,在原地踩着零乱的碎步。

潘清以为暴力能使飞飞屈从他的意志,又放开缰绳再一次催动飞飞往翠月湖那条道上走。

飞飞更变得狂暴起来,它倏地后足直立,前足在空中划动,身体转向曲阳河那条道,猛然落下前蹄,起步向前。

情势已构成骑士与战马之间对选择去向的严重分歧。如果潘清能够对飞飞这类骏马的异常行为稍加考虑,他是应该改变方向的。因为飞飞对两条岔道都有三次来往的实地经验。它是否察觉走碎叶湖道路狭窄,林木荫蔽,挡住了的视线,一旦遇到危险,迴旋余地太小;而走曲阳河北岸有宽阔的沙土地带,能放开视野,预测险情。实际上日军的确没有足够的兵力全面控制如许长的河岸。派小股巡逻队又怕游击队伺机歼灭,所以是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

可惜潘清根本不相信飞飞具有预测埋伏、辨认吉凶、避危就安的本领,只把它当成不顺从的奴隶,一个劲猛抽猛打,如像对付一头不愿犁田的牛。奇怪的是,当此非常时刻,飞飞竟然没有勃发它的尼勒克草原上的野性,连嘶鸣之声也异常轻微而短促。它忍辱负重,终于按照潘清的指示走向了它不愿去的碎叶湖的路。




二十

晚霞错落有致地在天边横陈,斜阳昏晕的余晖从云层深处散开,形成一团淡紫色的烟雾。大概是暮色将进了,森林里迅速阴暗下来,好似半空中关熄了一盏灯。静寂的小路上只有飞飞的蹄声空旷而悠远。

前面湖泊已隐约可见。白茫茫的湖面在树隙中分割成许多碎块。小路因树木逐渐疏朗而变得宽阔了。迎面而来的下坠的夕阳把整个大地、森林罩上一层晚霞的残红。天将入夜时,自然界焕发的油画般浓郁的色彩,不正如人在进入梦境之前那恬静的朦胧吗?

突然进出几支枝桠断裂,滑过长空的枪响紧接着传过来,树叶纷纷下落。湖岸边突兀的岩崖后面跳出一队日军,树林深处也出现窸窸窣窣的响动。潘清下意识感到中了埋伏,立刻勒住飞飞倒回原路。飞飞对走回头路很犹疑,它的姿势表明它正要从左前方穿入密林,但这个分歧很短暂,一瞬间它已依从潘清迅速转身往回奔驰。岂知后路也被敌人切断。潘清倒回去不到一千米就看见十多个敌骑蜂涌过来。他绝望了,似乎嗯也觉得后悔了。他呜咽着拥抱飞飞的脖子——这个曾经给他提出过忠告的生物,现在显得多么亲切可爱。

勇敢的通信排长没有向敌人举起投降的双手,而是从腰间抽出决一死战的战刀。然而战刀还没应该得及抽出刀鞘,就被敌骑射中崩落马下。

飞飞目不转睛望着死去的潘清好几秒钟。以表达它的哀痛。

日军骑兵乱哄哄地冲过来,伴随着怪声怪气的吼叫。飞飞闪身钻进密林,不料拖曳的缰绳被树根绊住了,它低头一拽,缰绳被扽断。它比云豹还迅疾地在茂密的树林中飞驰,不时又停下来倾听左右前后的动静。这个曾在尼勒克原始森林里称王称霸的马王,来到林密荫翳的环境里等于回到了自己的王国。

黑森男爵骑兵团和一支日军巡逻兵中队驻扎在翠叶湖畔。还有三艘汽艇时刻在湖上巡行。

当原田大佐向黑森男爵报告一个中国通信兵进入埋伏圈时,男爵亲自骑马来到岩岸边。他从望远镜中观察潘清的行动。黄岭战役他同我的那次决斗印象深刻,尤其是飞飞的灵敏、神速和功力,曾使他艳羡不已。日本上层贵族圈子里,谁不知道黑森对好马的特殊嗜好和眼力。所以他从拉近的镜头中立刻发现潘清坐下这批俊美的白马,正是他曾与之交手的那匹神骏。(黑森男爵一直在回忆中称飞飞为“神骏”)。

飞飞逃逸进密林以后,原田大佐来问:“男爵,要不要追捕这匹白马?”

男爵大发雷霆:“用得着我吩咐你们吗?宁可丢掉一座城池,不可丢掉这匹良马……”

男爵抽出战刀,嗖!一根茶碗粗的幼树被整齐的拦腰削断。

原田大惊失色,他非常明白,男爵在军中从无戏言。

“我得亲自去!” 黑森男爵态度和缓下来,露齿一笑,抛给原田大佐一包烟。

日均五个骑兵中队迅速出发,从湖岸拉到山腰,形成一个蛋型的大包围。黑森男爵率领一队骑兵从山下往山上搜索,原田大佐率领一队骑兵从山腰往山下搜索。森林里雾沉沉的,被搅乱的宁静酝酿着一场猜不透的灾难。原始树木的空隙,长满苔藓的危岩,潺潺的溪流和深涧,斗然下陷的悬崖……到处是日军骑兵紧张搜索的影子。

飞飞虽在交织着树叉藤蔓,怪石危崖的原始森林里,却如同在广场上一样奔走自如。它顺着一条流水开辟出来的隙地,来到一处深潭。两棵崩倒的千年古树横亘在前面,足有七八米高。飞飞来回观察一阵,找到一处粗枝撑起来的穴洞,它艰难地钻过去,肩背被刮出一道道血印。当它站起来,抖抖身子,发现前面有一条通向山巅的路。这条曾是人类开辟的路旁岩壁上刻有一块2×3米的两个大字——“空林”。下边嵌有七块字迹已被风化剥蚀的碑刻。这条路尽管乱石纵横,草深齐肩。但缠枝抱干的大树让开来,架成一道拱形的蓬索。

飞飞这里睁大思考的眼去,竖起两只尖削的耳朵,前蹄焦急地踢着泥沙。最后,它放弃走这条路,又钻进了茂密的丛林,往幽深的深处奔驰。这正是飞飞的聪明之处。当它在一块由细小的瀑布冲成的水凼停下来时,它所处的位置已经越过黑森男爵周密组成的封锁线一公里多了。

黑森男爵的两只搜索队在密林中行将遭遇,但追捕的对象——白马,竟不知所终。男爵悻悻地望着刻有“空林”的碑壁,百思不得其解。

夕阳已经没入地平线,晚霞把湖面映的血红,树林的槎槎枒枒的细节隐化了,起伏的森林变成一片毛茸茸的紫红地毯覆盖在大地上。

雪白的、睥睨一世的飞飞,这时竟突然出现在高山之巅,对着瑰丽的晚霞和倒映着晚霞的翠叶湖。

此时,黑森男爵的骑兵已经组成第二次封锁,包围了整个森林山峦。当他从望远镜里望见这匹神出鬼没的马时,不禁发出一声仰之弥高的惊叹。

追捕飞飞的大队日军骑兵沿着陡峭的山脊飞驰。

飞飞顺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向晚霞那个方向奔去。它四蹄翻腾,长鬃飞拂。壮烈的姿势宛如一只飞跃大西洋的候鸟,从几千里不能停歇的汪洋飞来,正用力竭的羽翼乘着气流,寻找可望而不可及的陆地。

飞飞终于甩掉围追堵截的敌骑,独自跑到翠叶湖畔。这真是一副凄凉的图画。飞飞前足踩着湖水,遥望行将消逝的美丽的晚霞,不禁感触万端。它同任何美好的事物消失之前出现的阵痛一样,流露出英雄末路的悲怆。它缓缓走进湖水,向宽阔的湖面游去。平静的湖水被荡起粼粼细波,向远处一层一层漾开……

黑森男爵率领骑兵赶到湖边时,飞飞已游到湖心。男爵命令原田大佐调用巡逻兵的两艘汽艇到湖中心去劫持飞飞。

两艘汽艇划破湖水,驶到飞飞身旁。然后并排着挟持它游回岸边。飞飞还没有离开水面,十几条粗大的绳索已经象一张大网罩在它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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