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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短篇小说「乡村教师小说」


小学校在村东,四面环水。三面是长水坑,前面是圆水坑。小学校坐西朝东的三间草房显得有点孤零。学校门前的院子并不小,一亩地都不止。院子的地被活跃的小学生们踩得光光的,跟抹了水泥差不多,一棵草都不待生的。院子中央开有一个花坛。花坛是五角星型的,每个角种一种花,五个角种五种花。到了春天和夏天,花坛的花开得五颜六色,一派光明。过路的人们隔着水就把花看见了,对这样一坛子好花无不注目赞赏。院子也是操场。上操的时候,小学生们就围绕着花坛跑步,喊一二一、一二一和一二三四。玩丢包儿游戏时,男生女生也围着花坛坐成一个大圈子,还是以花坛为中心。孩子们欢笑,花儿像是也跟着笑。花儿把孩子们的小脸儿都映红了。

这些花儿是周老师领着同学们种的,周老师带来了花儿的种子,也带来了种花儿的技术。她既教学生们读书写字,也教学生们整地种花。同学们对种花都很热心,这从他们对老师的报告里可以看出来。从花儿刚冒芽芽,他们就开始向老师报告。花儿长高了!花儿结骨朵了!花儿开了!花儿开大了!花儿多得数不清了!他们的报告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欣喜每次听到同学们的报告。周教师都微微笑着,说好好,很好。

除了种花儿,周老师还和同学们一起在坑边点丝瓜,种冬瓜。丝瓜的瓜蔓爬上了高高的楝树,在楝树上开花,结瓜。丝瓜的臂膀都向下伸得长长的,仿佛在对树下的小学生们说:来,上来吧,我拉你一把!冬瓜更小得了,它是见风就长,眼错不见,它就从绿叶间冒突出来,大得跟放倒的水桶一样。冬瓜先是绿的,身上长满细毛。接着变成青的,瓜的表面走着一些不规则的花纹。最后冬瓜就一律白汪汪的,周身敷了一层白粉。这样的冬瓜一个同学搬不动,需两个同学上去才抬得起。同学们一抬冬瓜,冬瓜身上的白粉子就沾在他们衣服上了。不管是丝瓜还是冬瓜,他们摘下后都随时送到生产队的大食堂里去了。社员们在面条里吃到冬瓜和丝瓜的瓜片,都知道这两样菜是周老师领着学生娃子们种的。

秋收时节,周老师还带领同学们帮助队里搞复收。周老师很注重学生队伍的严整性,同学们向田里走时,是排着两人一排的纵队出发的。周老师有一管铜哨子,她把哨子交给班长李苏东,要求同学们必须踩着班长吹出的哨音前进。李苏东口含哨子,带头甩着两只胳膊走在队伍一侧。走一步吹一声。周老师走在队伍最后面,不时提醒某个同学注意踩点,某个同学要挺起胸来。来到收过豆子的地头,同学们也不是一窝蜂地跑进地里拾起来,而是在地头排开等距离的一字横队,等周老师宣布开始,他们才开始拾豆子。在地里收秋的社员们,远远看见学生娃子们被女老师训练得如此正规,都禁小住笑了。他们觉得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在管理孩子方面是很有办法的。不少社员是这些孩子的家长,他们看到自己的孩子这样听话,觉得是挺好玩的一件事情。

收过豆子的地里落有一层干豆叶,小学生们把豆叶一趟,大肚子的母蚰子跳出来了,长身子的老扁担飞出来了,还有各种各样的花蚂蚱。若搁平时,孩子们对这些小东西是不愿放过的,现在的任务是拾豆子,他们就专心拾豆子,那些更活泼的小东西想干扰他们不大容易办到。一块地的豆子拾完,他们每人都拾了一抱豆棵子。队长对周老师说,让学生们把豆产抱到学校的操场里去吧,打出豆子卖成钱,也不用交到队里,给学生们买铅笔买纸张用。周老师说那可不行,她跟学生说过颗粒要归公的。她带着同学们,把拾到的豆子都送到生生队的场院里去了。

队里种有一块花生,刨花生时有的社员边刨边吃,吃得两边的嘴角子都是白的。队长不让社员刨花生了,交给小学生们去刨。队长问周老师,能不能做到别让小学生吃花生。周老师回答得很肯定,她说:我的学生连一个花生都不会尝的。听周老师这么一说,队长倒有些松口,说:小孩予们少吃几个也没啥,反正都是自家村上的孩子嘛!周老师让队长放心,说同学们不会吃的。刨花生是一项喜人的劳动,同学们刨花生的兴致都很高。他们瞅准一棵花生的根部,用小抓钩把根部的士掘松,揪住花生棵子往上一提,一嘟噜白白胖胖的花生就从土里出来了。花生刚从土里出来是很美气的,美气得颤颤悠悠,像在风里荡秋千一样。周老师事先给同学们出了一道作文题,让同学们写写刨花生的经过,所以同学们对刨花生的过程观察得很细,刨得格外认真。花生从土里提拔出来了,他们还要把根部和根部周围的土扩大地翻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个别遗漏的花生。每找到一枚遗漏的花生,他们的心情就像看到书写的某个大字被老师用红笔圈过一样高兴。他们都知道,新花生是相当好吃的,一嚼满口清香,还有一股子甜的味道。别说淡粉的花生仁儿了,连那些没长饱的白嫩花生皮都很好吃,也能嚼出香甜的汁子来。可是,他们没一个人吃花生,连花生皮都不吃。抓钩带尖儿,难免会把一个两个花生刨烂。烂开的花生对小学生的诱惑力更大些,花生一烂,那种穿透力很强的清香味儿就冒出来了,就钻进小学生的鼻扎里去了,口腔里去了,肺腑里去了,并在口腔里弥漫开,哗地化成一腔子口水。他们左右看看别的同学,悄没声地把口水咽下去了。老师事前讲过,花生为集体所有,等队里分给大家的时候,大家才能吃。在队里没有分配之前,谁都不能违反纪律。

小学生们等来等去,连个花生毛都没分到,不知队里把那些成堆的花生都弄到哪里去了。小学生们有所不知,那时上面反瞒产是很厉害的,动不动就把各村的队长们叫到公社里反一顿。反瞒产不是光用嘴反反就行了,互相之间还用拳反,用脚反,不少队长被反得鼻青脸肿,好不惨然。其实队长们哪个敢瞒产,地里的粮食打一个,他们纷纷说成七个,八个,一百个。你既然打了一百个,不让你交那么多了,只上交五十个就可以了。可队里的粮食只有一个,让队长上哪里弄够五十个?队长恨得抽自己的嘴巴子,只可惜嘴巴子里也抽不出一个粮食子儿来。

玉米、豆子、谷子,花生等都交上去了,队里只剩下一些红薯片子。晒红薯片子时遇上了连阴雨,红薯片子都发霉了,变质了。把这样变了质的红薯片子上交是不合适的,上面也不会收这样不合格的坏红薯片子。那么队里就着人把霉变的红薯片子放进碓窑里砸碎,上磨磨成面面儿,交给食堂用来给社员们蒸馒头,熬菜汤。红薯片子面是灰色的,蒸出的馒头是黑色的。馒头黑成一坨不说,还有一股子呛人的苦味儿,人们得拿出吃中成药的本事才能把苦馒头咽下去。就这样的馒头还是定量的,夫人每顿两个,小孩子每顿一个。比如说吧,周老师是大人,她每顿可以领到两个馒头。而她的学生算是小孩儿,每人每顿只能领到一个馒头。周老师的家不在本村,在镇上,她只有到了星期天才回家一趟。平日里,周老师跟同学们一样,到队里的大食堂去吃饭。食堂的开饭铃声一响,放学后的同学们各自回家去了,他们跟家里的人一块儿吃饭。周老师呢,端上一只瓦碗,带上一双筷子,到食堂去打饭。她把馒头穿在筷子上,碗里盛一碗菜汤,或是一碗锅底水,走回学校去吃。馒头再黑,也沾不到周老师牙上。周老师是全村惟一一位每天刷牙的人,她的牙齿总是洁白如玉。

入冬后的一灭晚上,周老师正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队长敲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人。队长扛着一布袋粮食,另外两个人各扛着一布袋粮食。他们三个人的神色都有些慌张。周老师问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队长镇静地笑了一下,说这是队里留的豆种,队里仓库进老鼠了,怕老鼠把豆种糟蹋了,想来想去还是放在学校里保险一些。

周老师看出队长说的不是实话,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像是面对一个撒谎的学生。周老师说:这不太好吧,教室是教书的地方,不是放粮食的地方。请队长他们还是把豆种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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