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上山修隐成了一个热词。
作家鲁敏经常在报端看到,谁动不动就上山修隐。譬如一些成功人士在发达后,突然看透人间,要去体会人生的至高境界;譬如一些年轻的失败者,也会以佛系或者不作为的方式去应对生活中的种种麻烦和痛苦。“修炼归隐,好像成了失败者和成功者都特别喜欢的一个词。”
正好有个男同学,名校毕业,读研、出国,突然有一天做了居士。鲁敏同他聊过好几次,基本上每天尤其是周末,大家跟逛书店一样,提溜着茶叶点心去山上看望他,跟他讲在人世间碰到的痛苦,哪怕稍微讲两句,他们就似乎得到了某种平静。下山去,可能过几个月又上来了,周而复始。
这个场景,让鲁敏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触。在种种铺垫与准备之下,鲁敏虚构出一男一女上山,去做所谓的居士和修隐者,“两个人比赛痛苦、比赛磨难、比赛心灰意冷”。小说名为《火烧云》。
这是鲁迅文学奖得主鲁敏40岁后的创作故事。有五、六年间,她持续创作了多部中短篇小说。素材大多来自道听途说,有所触动,觉察到背后意味,接着构成小说的“线头”。包括《火烧云》在内的10篇集结出版,取名《梦境收割者》。
勇者
有个女孩,她突然烧炭自杀离开了,留下一张纸条说“跟任何人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但热衷搞爆款的记者想着写一个10万 ,一定要找到这个女孩为什么死。可能是裸贷,可能是情感问题,可能是原生家庭问题,总之猜想了一大堆死亡归因。但是在找她的男朋友、她的闺蜜、离婚的父母、合租室友等,进行了无数的采访之后,并没有找到真切的原因……
这篇小说名为《或有故事曾经发生》。“我觉得这个女孩是个勇者,她隐藏了自己所有的死亡线索,就想平静地因为自己的原因,无人知晓地死去。她想保留权利,不想让死成为一种被分析、被数据、被归因的死。”鲁敏说。
此前,她出版过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九种忧伤》写的是城市中的人,有着各种暗疾,各种貌合神离的心理状况;《荷尔蒙夜谈》是谈人和身体的关系,写了很多同荷尔蒙、欲望有关的故事,包括欲望的权力化等。
年岁增长,思考更多,越发关注“人和时代的关系”——这就是《梦境收割者》的核心。
“这部小说集试图探讨人与这个时代的关系,在流量和媒介的时代背景之下,个体有没有葆有自我节奏的可能,以及可能需要付出代价的悲喜状况。”鲁敏的创作初衷如是,“我是以小说的方式去赞美和书写勇者,保留自己,做一个软软的刺,遵循自己的生活节奏。世界与时代,如同巨人,每个人都是黏在上面小小的苍耳,黏得好,你就跟着这个时代向前走;黏不好,可能这个时代一拐弯或者一加速,就掉下来被碾落成泥。所以,我就想写人怎么样和这个时代相处,哪怕死去、看似失败,但葆有了自己的节奏。”
信任
《绕着仙人掌跳舞》取材自南京早前发生了一起案件,六七年前一直想写,题材多少有点犯忌,犹如一株长在心里的“仙人掌”。“我特别喜欢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他写过一个长篇对话体的作品叫《蜘蛛女之吻》。”鲁敏正好借鉴,将素材做了技术处理,通篇都是对话。用一对一貌似采访的方式去谈,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么的惊世骇俗,还如此坦坦坦荡荡。
“鲁敏确实是一个认真的写作者,而且是力量型的选手。”在诗人、作家韩东看来,力量感在《绕着仙人掌跳舞》这篇表现得尤为明显。“她有一个劲儿,非要把这个东西写到底、写穿掉。”
文学,最基本的是由语言材料构成的。一个作家在语言层面花了多少力气,使了多少劲,都是可以感知到的。“我对一个作家的信任,首先是必须体现在语
言层面上。”韩东认为,鲁敏在写作中每一个字、每一个用词、每一个地方哪怕看似不惊人,都是经过打磨的。
这种信任,还有成为小说由头的生活真事。
鲁敏曾和韩东参加了一个慈善拍卖会,现场聚集了两派人,一派全是艺术家,有诗人、画家、昆曲表演艺术家等等,还有一派就是所谓“金主”。所谓拍卖,比如昆曲艺术家给拍得者上一段时间的昆曲课,诗人上几节诗歌课,画家给定制肖像。
韩东的诗歌课拍卖完了以后没了下文。鲁敏却一直记在心上,如果和一个倾慕诗人的企业家一起对话一起上课,将会是什么场景呢。也就是那段时间,诗人外外离世,韩东就将整理的外外的作品贴在微博。他深更半夜贴,鲁敏就深更半夜看,“那种感觉无以言表”。
接着拍卖之后的未有之事,鲁敏写了小说《写生》。“我一直觉得诗人所代表的艺术、精神气质,和以商业或金钱为代表的人群的对话,有一个巨大的空隙。作家可以去探索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两类人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想寻找到什么,让彼此能够依靠。”这是她创作的初衷,“写了诗歌,写了死亡,写了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某种交叉,而不是简单的二元对峙”。
梦境
书名虽然叫《梦境收割者》,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对当下生活的虚构之作。“有时我们不太喜欢写当下生活中发生的事,更希望写那种经过时间沉淀的故事。但我觉得可以且应当写当下。要坦然得像《三言二拍》那样写,很有意味地反映当时的人间百态,各种价值观、生活风貌、道德风尚。 ”鲁敏解释称。
只有一篇写到了梦,名为《有梦乃肥》——源自她的一个梦。
有一天,鲁敏做了一个梦,梦见蚂蟥叮在腿上。第二天随便翻书,翻到某一页就是描写蚂蝗叮到人的腿上,这不是梦成真了吗?“我就特别想写这么一个人,一个梦想就成真的人。”
在小说中,主人公被赋予某种特异功能,前一晚做的梦第二天一定会变成真的,可能在她目光所及的别人身上都会成真。然后大家就把她当神仙一样,天天找她占卜,我要不要谈个生意,我要不要买个大玉石,我要不要追一个什么姑娘……主人公从一个特别平凡的“小蚂蚁”一样的人物,突然被周围的人奉为“小巫婆”。
以假乱真的一个占梦者,在生活中成为了大家的救星。“我想写的就是那种会有大救星的心理,每个人都想找一个强者依附。这个女孩身上承载了大家面对迷茫时,希望有一个人指点,像神仙救世主的角色。”鲁敏说。
“有梦乃肥”原想定为书名,后改为《梦境收割者》。生活不过是梦境的别名。作家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的镰刀下面,所收割的,不是麦子与风景,是人性与命运;不是梦境,是生活。
“我特别愿意用梦境来表达对生活的理解,所有得失繁荒、亲近远离,都是大梦一场。”鲁敏认为,梦境也是一个很好的自我解构的方式,是她的一个价值关键词。“这部作品里的很多人,同时代并不契合,是一个越轨者,我觉得他们可能和我的想法一样,愿意用梦境之想来处置大的难艰,然后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去尝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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