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 千 行
胡 增 平
有句老话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为啥会有这说法，我也是最近才恍然明白，老人是一本可以翻阅查询的人生说明书，里面的析意词条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个眼前是提醒时刻保持警惕。
不信就把我家邻居董天文和肖地礼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听，绝对是一个完美的佐证。
看完这句话，持续关注我公众号系列文章的朋友会疑问我，你家邻居真有那么多故事，几天几夜讲不完？
其实我家邻居和你家邻居一样，总有一些爱欺负老实人，爱占点小便宜，爱幸灾乐祸，爱为一点蝇头小利起纷争的。明明自己跳过篱笆墙摘了东家菜园里的黄瓜，却挤眉弄眼往西家身上栽赃。
跑遍全国找寻找寻，有几个近邻关系是愉快的？尤其改革开放一切向钱看以后，邻里情更变成弥漫铜臭气的贸易场，互相下黑手，你给我儿子介绍个对象要两千块钱劳务费，嘿嘿，对不起，我笑里藏刀把他儿子骗进传销团伙要他拿两万块钱赎人，失之东偶得之桑榆……。
算了，不扯那么远啦，还说我为啥老拿邻居做文章，潜意识里认为用这种方式写文章容易得诺贝尔文学奖，莫言大师就因为一扎笔总是“高密东北乡如何如何……”，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好了，开场白就说到这里吧，说多了惹人笑话，转入正题继续讲董天文和肖地礼的故事。
按当下流行说法这二位属五零后，打从一起玩儿尿泥到高中毕业好得形影不离。因两个人成绩都很好，高中毕业后村上打算一起招募他俩进小学当老师，限于个人条件，董天文去了，肖地礼没去，随人去了建筑工地学泥瓦匠。
建国初期没计划生育，两个人都是兄弟姐妹五六个，董天文在家排行最小，最小的往往是爹娘心头肉，待遇相对优越，舍不得让他遭受风吹雨打干出力活，当老师正好合适。肖地礼在家排行老大，长兄如父须替爹娘分忧，肩上自然有责任，没条件养尊处优挣死工分当老师，必须学手艺挣大钱。
其实头几年学徒期肖地礼不比董天文挣得多，图的是日后，谁知道不上两三年国家恢复高考，董天文一直教书等于没有荒废学业，不过仍不舍昼夜连续奋战两年才皇榜得中成为时代骄子。肖地礼学手艺后再没有拿起过课本，加之正高筑债台准备娶媳妇，一切难以归拢，只得顺流而下继续做老百姓。
虽然在世人眼里一个走的阳关道一个过的独木桥，但两人依然是好伙伴，逢年过节相聚一块儿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然而随着社会阅历加深，两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渐渐产生分歧。
董天文大学毕业安排好工作才结婚，自然是心满意足娶的城市姑娘。这个时候肖地礼已有了两儿一女，若不是计划生育限制还会更多。可董天文结完婚好几年一直不出产品，肖地礼悄悄问过董天文是否哪一道工序理不清个中滋味？董天文说不是，是要遵从妻子的意愿过丁克家庭。
肖地礼不懂丁克是啥意思，董天文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他讲明白，明白了的肖地礼不知道该叫好还是该惋惜。
丁克就是颠覆传统，只求痛快夫妻过程不求结果……。都那样的话未来世界可就成了不毛之地。
董天文说和尚尼姑苦心修炼为的是超度自己的同时也超度世人进天堂，丁克等于立地成佛进天堂，又是一种颠覆。
这么一点拨肖地礼立马钦佩董天文站到高处就是看得远，一旦丁克，就可以身处凡间，却享受天堂生活。确实厉害，比和尚尼姑青灯古佛旁苦熬强多了。
肖地礼似乎被董天文教化完成，董天文的爹娘却又站到肖地礼面前。
结婚几年不生孩子，董天文爹娘以为小儿子小两口中谁的功能欠缺，羞怯着腮帮子乍起胆子一问，原来是要当断子绝孙的丁克，急得百爪挠心，好话歹话说了几篓几箩筐，人家全当耳旁风。爹娘无奈之际撂了句狠话：生儿子是为你们防老，不是我们老两口准备图点啥。
董天文表面上还算顺从二老的心思点头哈腰说别着急，慢慢来，媳妇斩钉截铁说老了有养老院呢。
好多城市人爱在农村人跟前表演卓尔不凡。
爹娘在小两口跟前铩羽而归，仍不死心，又来找肖地礼，你和天文最要好最说得来最听你的，你再去好好劝劝吧……。
已知道董天文油盐不进，肖地礼只能以敷衍的态度暗示董天文要听老人言。
也只是水过鸭背。
之后一两年间董天文爹娘相继去世，不过不能说完全是董天文小两口气死的，都是七老八十因病医治无效。
没了牵挂，董天文回老家次数少多了，偶尔回一趟也是事情催的，来去匆匆，和谁也顾不上聊闲话，加上肖地礼也常年在工地打工，不容易遇上董天文的突袭式回老家，所以两人感觉后半辈子没怎么见过面。
谁料到世事轮回，两人七十岁这年前后脚住进城里最高档的养老院。
董天文两口是实现夙愿主动进来的，肖地礼两口是身不由己被儿女们弄进来的。
董天文大学学的新闻系，努力当记者的，毕业后兜来转去分配进市政府做了新闻发言人，慢慢攀升到物资局局长，五十岁时提前退休利用人脉资源下海经商，一直干到七十岁腰缠万贯住进养老院。媳妇因老年痴呆已提前住进来两年了。
虽然已是高档养老院，但进得门来仍分为几个档次，董天文腰缠万贯，住最豪华的房间，配备最齐全的现代化家具，享受最优质的服务。这些都已在签字画押的合同书上注明。
肖地礼住进来的时候自己囊空如洗，儿女们掏的费用，肖地礼又心疼儿女们手头拮据，只同意最低档次。
肖地礼两儿一女都大学毕业，都在城里工作，都每月拿工资，咋就同意老爹最低档次的要求呢，这都是生活中的无奈。
肖地礼一个泥瓦匠，挣钱养活三个大学生，然后再帮助他们在城里买房成家，经济上一直捉襟见肘，儿女们能养活自己不用花爹的钱了，肖地礼又得了渐进性肌无力病不会再挣钱，还是经济紧张。渐进性肌无力说白了就是慢慢变得生活不能自理，指望老伴伺候也不行，老伴晚年发福，不到一米六的个头体重将近二百斤，自己走路都喘气不赢，那还顾得上伺候别人，孩子们只好把他俩弄进养老院。
肖地礼为儿女榨干自己，儿女们如今也是一般的工薪阶层，现代化生活各种开销敲骨吸髓，比如孩子上个幼儿园费用成千上万，经济上几乎没有盈余，能齐心协力把肖地礼弄进高档养老院已是最大孝心了，干啥都要量力而行。
所以若不是有董天文比着，肖地礼已经很知足了，偏偏和董天文会师一处，肖地礼一阵阵心虚气怯灰溜溜抬不起头来。
肖地礼的病发展到卧床不起才被弄进养老院，董天文中风偏瘫治疗恢复后，拄着拐杖尚能以蜗牛速度出去溜达溜达。
董天文比肖地礼早几天进来，那天正坐窗边看院里令人讨厌的风景，偶然瞥见被一群人群用轮椅推进来的那个人陌生又熟悉，推轮椅的一群人也是有的陌生有的熟悉，浑身哆嗦着把半截身子探出窗外招呼道，坐轮椅的伙计，你可是肖地礼呀？原谅我老眼昏花认不清楚人。
坐轮椅的人正是肖地礼，簇拥在轮椅后面一群人是肖地礼儿子闺女，儿媳门婿。
养老院前身是一所中学，后来农村进城求学孩子太多盛不下，建新校搬走了，被看出商机的人承包下来装修成全市最高档的养老院。
里面再分档次的差异体现在许多方面，比如，董天文的房间面积大，有客厅有卧室，彩电冰箱空调洗衣机一应俱全，肖地礼房间面积小，进门差不多直接上床，有电扇没有空调，彩电冰箱洗衣机也是放在过道上几个房间合用一套。比如，董天文他们高档的是一个服务员管理两个房间，肖地礼他们是一个服务员管理好几个房间，还有伙食……，具体细节很繁杂，即便住在里面也不能够一目了然，所以咱就不一一说了。
但是，等肖地礼住进来后，董天文和他一对比，发现那些流光溢彩的豪华都是空虚的，不能从心底深处激发出愉悦感，
肖地礼物质条件不丰富，但自从住进来以后过来探望他的人一拨又一拨，除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侄儿侄女和外甥们，他们都感恩大伯舅舅对家庭的付出。他们循环往复，显得肖地礼房间里经常不断有人来，来了虽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闲聊瞎侃，但关键是热闹，因此董天文经常牵着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老伴去肖地礼房间蹭热闹，比关在房间里看电视听戏片身心畅快。还能分享肖地礼晚辈们带来的各种风味美食。
这些风味美食董天文并非没尝过，但感觉个中滋味不如肖地礼晚辈们带来的沁人心脾熨帖五脏六腑。
不光这些，时间长了董天文还发现自己花钱比肖地礼多得多，许多方面幸福感却比肖地礼少得多。
人家肖地礼的服务员一个人管好几个房间，却能殷勤地转来转去及时需要及时出现，自己的服务员就管两个房间却半死不活的样子啥都懒得干，即便干点分内的工作还得另外偷偷塞小费，否则蜻蜓点水给你应付差事，洗澡搓背不使劲，洗头膏只在发梢上打旋儿不往头皮上揉搓，洗完了头反倒更刺痒难受，反映给院长，院长把服务员叫到办公室数落一通，谁知道更捅马蜂窝，服务员回来再收拾房间时摔摔打打弄得乒乓乱响……。
董天文老伴半清楚半糊涂的时候曾送给服务员一个价值十多万的lv包，没成想服务员拿到包没多少日子辞职跳槽走了，令人欲哭无泪。
此后 ，董天文只能把这些打成心结，隐忍等待。
心里有结，时刻伺机拆借。
慢慢觅出端倪。
端倪开启在侄儿侄女外甥们身上。
董天文有两哥两姐，侄儿侄女外甥也有七八十来个，起初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董天文已经住进养老院了，知道后隔三差五来探望，礼节性的，没有太多闲话，也不久留，因为董天文对丁克家庭的执念，把亲情弄成鸡肋，谁也不好意思伸直脖子往前凑，怕被说成黄鼠狼给鸡拜年……。
然而仅仅一点礼节性亲情令董天文惊骇发现，有亲人到访，服务员立马像换个人，赶超肖地礼房间服务员，和颜悦色轻言细语殷勤备至……。
董天文仰天慨叹，原来这才是打狗看主人这句话的真谛。
董天文不惜把自己贬为狗。
同时也幡然悟出“养儿防老”这句话的真谛。
若把养老院比作监狱，服务员只是看守，儿女才是监狱长，看守须以监狱长脸色行事。
董天文抻直前因后果分步骤向肖地礼倾吐心声：期满后不再和养老院续签合同，回老家爹娘留给他的宅院里养老，用养老院同样的花费雇佣某一个侄儿或外甥，肯定会同意的，目前行情看来比他们外出打工收入多得多。
肖地礼听完百味杂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是告诫我们不可随意丢弃传统，几千年文明进程中我们这个民族处处贬谪商人，后来反传统观念出现，提倡全民经商，傻乎乎地把掠夺性竞争尊崇为能耐，现在底线一词为啥很时髦，因为曾经的底线丢失了，想寻找回来。老人跌倒街头轻易不敢去扶起来，为几个小钱丧心病狂把亲朋好友骗进传销组织中等等，自古以来百姓尊称医生为先生，医生看病仁中取利义中求财都是有底线的，医生被硬生生逼成商人后，医患矛盾不可调和，三天两头有病人伤医生新闻报道出来。本来男女结婚组织家庭等于水泥石子搅拌成了灰凝土，偏有许多人标新立异宣扬反传统观念，鼓吹女性独立，导致家庭龟裂离婚率高企，反过来舍本逐末去制定离婚冷静期之类的规章，终将沦为笑柄……。
终于可以敞开心扉，肖地礼把积攒半辈子的话都说了出来，尽管说了很久很久，董天文一直耐心聆听，而且不住地流泪，足有千行。
董天文和肖地礼握别时终于发出人生感言：钱只能买来别人眼里的羡慕，买不来自己内心的需求。